“娘娘有孕,原是大喜事,老太太老爷喜欢的很。再嘱咐一句大哥哥,可千万拴好家里的狗儿猫儿,别叫它们往我们那边咬人!这当头,但凡出一点事情,老爷都得请敬老爷商量。”
凤姐向外,一步一话,脚步不停,嘴巴也不停。施施然走着,施施然说着。只把贾珍气个倒仰。
旺儿媳妇打起珠帘,方看到外面地上软瘫着个月白衫、白绫裙子,满头素银珠钗的俏丽女子,这女子柔柔弱弱,满脸泪痕,正是打扮好了急急赶来的尤二姐。
众媳妇、丫头围着凤姐,凤姐目不斜视的往出走,还扬起声来告诉贾珍:“替大哥哥府里戴孝的来了。”
贾珍直哆嗦,看他不好,在外头偷看,站住脚偷听的下人才一哄而散。
凤姐还未回到府里,新鲜新闻已传的宁荣后街没能进府当差的家生子都知道了。
方才回来,贾母就一叠声命凤姐去见。凤姐打发平儿:“我乏了,你只把那姊妹两个要给宝玉做配的事情告诉老太太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出自原文,尤二姐对尤三姐的话。
第92章 机关算尽
贾母等在厅中, 脸上阴沉的厉害,王夫人坐在下首,垂着眼睛一句也不劝,李纨站在一旁, 更是一声儿不言语。
平儿进来看到这情形, 心下咯噔一下, 忙跪下磕头请安。
贾母见只她自己更是气怒:“好, 好,好!我老了,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连凤哥儿都不服管了。”说着, 就攥起拳头砸自己的胸口。
平儿忙碰头禀道:“二奶奶万不敢, 她才家去, 气的连走路都不能够。她有身子的人, 气恨成那模样, 如今还不知如何呢。”话说着, 泪珠子就噼啪往下掉。
角落里站着的鸳鸯和琥珀等大丫头都替她主仆心酸, 就是最体贴忠心的鸳鸯,也不由得偏向凤姐。鸳鸯心道:老太太这一年行事越发叫人不解, 原来多慈和疼爱小辈的人呐, 如今先是大热天叫绣丫头下厨, 现在又挑剔琏二奶奶, 这两个都是双身子的人,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
贾母仍拉着脸,不知道亲近的丫头们也渐与她离心。
“越发不像话!都是往日我纵的她, 如今竟跟大伯子摔摔打打起来,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她老子娘就是这么教她的!”
王夫人抬抬眼皮, 老太太这话是质疑王家的家教了?
抿着嘴,王夫人看向平儿:“凤哥儿性子这二年越发左了,早年的周全体贴都不见了,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原来的灵巧聪慧都是装的不成!白白辜负老太太疼她的心。”
“况且琏儿是夫,夫为纲!虽说凤哥儿如今有了身子,可是男是女都不知晓,若为子嗣,琏儿纳妾原是正理。如今闹得这样难看,她若还知道一点分寸,就叫琏儿家来,她两口子明儿去给东府她珍大哥哥磕头赔罪去!再有,叫凤哥儿置备下十六台聘礼,亲自去提亲,正儿八经的迎进门来!”
顿了顿,王夫人和缓了些语气,又道:“听说那尤二姐是个温柔标志的,这样的性子,就是正经二房也压不过凤姐去。这是我的话,你回去告诉她知道。若还不知错,我这亲姑姑都不能容她,虽舍不得叫她回金陵,只这家里先别待了,去外头她自己陪嫁的庄子上思过去,什么时候知错了再叫琏儿接她回来!”
平儿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王夫人,这哪是亲姑侄儿,分明是恨不得奶奶去死的仇家对头!
若真依了,奶奶何止颜面扫地,恐怕连大姐儿和她肚子里的都一辈子被人说嘴,看不起。这般,还不如直接叫她下堂来的痛快。
王夫人哼道:“往常看你是个好的,不说劝着拦着,却也跟着你们奶奶胡闹,是我错看了你们!这么着,珠儿媳妇,挑两个好的丫头给你弟妹使唤,板一板凤哥儿的性子。”
这分明是给二爷娶个二房还不足,还要再逼奶奶给屋里添两个姨娘!平儿含着泪看李纨,李纨却垂下眼睛,一句多的好话都没有,只应:“是。”
像是一桶冰碴子从头顶灌下来,平儿心都凉透了,她往日只觉奶奶对人聪明太过,算计太过,现下才知这一家子人里头,竟只有奶奶还有几分真心。
心灰了,平儿反倒不慌张了,跪在底下把东府里尤二尤三的恶心事都说了,末了道:“珍大奶奶几乎被逼死,那两个妖精合起伙来蒙骗珍大爷,若不是二奶奶这一通闹,可怎么收场呢?因着尤二姐属意多家,尤三姐看上了宝二爷的缘故,说甚‘情投意合’,从未见过这样无耻不羞的姑娘,我们奶娘气的几乎厥过去。方才还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回禀老太太和太太:宝二爷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不止长辈们疼他,就是二奶奶也是时时记挂着小兄弟。”
“那尤三姐是个厉害角色,当着珍大爷珍大奶奶的面儿,不仅敢向奶奶拼命,还打了珍大爷的脸,她那长指甲……珍大爷只怕是破了相。珍大爷都如此,宝二爷和气体贴,许是已被蒙骗住了也说不准,请老太太和太太这几日千万拘着宝二爷些。再有,若是珍大爷心软了,又放淫妇们出来,尤二还罢了,只这尤三泼辣放肆无比,真敢找上门寻宝二爷,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声坏透了的,非要赖给宝二爷,偏又是姻亲,宝二爷纳不纳都是错,白惹一身不是。求老太太和太太千万精心些,再叫人唬着宝二爷,咱们哪里寻有道行的菩萨仙人解救。况且那年的癞头和尚说不叫污浊冲克通灵宝玉,这尤家姊妹,是不是也是污浊?”
这话入情入理,一片真心。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先还只当她们推脱之词,后头就真入耳入心了。
贾母一叠声的令人去园子里寻宝玉来,转身又叫鸳鸯去打听平儿说的是真是假。
鸳鸯刚出去,半炷香功夫就回来,禀道:“……那姊妹俩不是什么好人,这会儿那些个浑话都传到咱们府里来了。”
这么说,果然是真的。
贾母脸上下不来,她近日憋足了火气,今儿要借着凤姐儿大闹宁国府的事大大地发作一回,谁知不过半乘就得咽回去,噎的老脸也红润了。
王夫人却道:“我才疑惑,宝玉这些时日越发疯疯癫癫,没个行儿,可不是正应了这上头。定是他那玉又叫那些腌臜东西冲克着了。”
一时宝玉兴高采烈地进来,贾母看着平儿跪在地上不像,叫平儿起来一边站着等回话。
贾母搂着摩挲了一回,才道:“你凤姐姐受了委屈,我和你太太正要为她做主。只是你珍大嫂子从未将她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子带过来给我们看,实在不知她们人品,若是赖错了人,反倒不好,这才找你来问一问。你常日去你珍大哥哥那里,可知道这两个人,说过话没有?”
话说的端是和风细雨,慈祥可亲,平儿冷眼瞧着,暗自冷笑。
这贾宝玉最是个无事忙,日上三竿才起,方才在大观园里亲自折花给他屋里的丫头戴呢,还不知清早的新闻。这会儿听贾母问,经不住笑道:“可是巧了,前几日珍大哥哥跟人说琏二哥要娶尤二姐作二房,我还纳闷呢,怎的我们两府这样近便我却不知道。老祖宗现在又说凤姐姐受了委屈,又问她们人品,难道竟是作准了吗?那尤二姐娇俏如西子,倒堪配琏二哥。”
宝玉还真见过,王夫人脸吧嗒一下掉了下来,催问道:“多嘴!只问你她姊妹品格儿如何?”
贾宝玉窝在贾母怀里,也不怕,笑嘻嘻的道:“先前我在东府里和他们混了两个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两个姐姐都是古今绝色,真真一对儿……“说到这,自知忘情,窥了眼王夫人,把尤物二字咽了回去。
王夫人沉着脸看宝玉,贾母反倒抚着他的后背道:“好了,好了。别吓着他。”
又告诉宝玉,嗔道:“你往后两个月不许出去胡闹,一则你二姐姐就要出阁,你们姊妹们再在一处的时候眼看着就少了;二则东府里乱糟糟的,那尤家的两个姊妹得了过人的病,不许你往那头去,若不听话,仔细告诉你老子捶你。”
贾宝玉听贾母提起要发嫁迎春之事,越发扫了兴头,蔫蔫的只垂头答应了。嘴里嘟囔叹息:“从今后又少了个洁净人。”这类的疯话。
贾母只不理会,命丫头婆子好生送他回去,又命李纨:“这几日你也乏了,且放一放手上的事情,照看她们姊妹们去罢。”
李纨知道老太太的意思,却并不乐意看顾宝玉,偏她不敢违背,嘴又笨,不像凤姐既能推脱又能把老太太哄回来。满堂的人也并无肯帮她说话的人,只得闷闷不乐的应下。
平儿静静看着,心想,老太太与宝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宝玉一年大似一年,却还当他是个孩子那样哄。还有宝玉,也是个没刚性不争气的,更没有人情味儿,奶奶昔日怎么待他的,他如今还不叫奶奶嫂子,只称呼风姐姐,方才他以为二爷要纳二房,不说替奶奶担心后虑,却欢欣鼓舞起来。可见素日都看错了他,这是个不能亲近的人。
经过贾宝玉这插曲儿,贾母面上从容许多,还吩咐鸳鸯给平儿搬脚踏,令她坐下。
平儿白着一张小脸,远远坐在地下,头也不敢抬,很可怜的模样。
贾母笑道:“小孩子们年轻,都跟馋嘴猫似的。琏儿又在外头当差,轻易咱们管不着他,保不齐不这么着的。幸而这回凤哥儿虽闹得出格了些,总归是东府里更无理,平儿回去只劝你们奶奶,就说我的话:世人打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若再有下次,我是万万不肯的。”
王夫人也笑道:“老太太还是偏疼她,饶是这么着了,您老人家也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只怕越发纵的她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会儿连大伯子都敢顶撞,日后还了得了。”
又叫平儿:“服侍我们凤丫头,你这孩子只怕也劝不住,可怜见的,白替她们受了委屈……老太太发话不跟她计较,叫我也无法,我只劝你们奶奶,安分守己,别再作幺蛾子出来。”
说罢,就叫平儿回去。
平儿慢慢退出去,才放下湘竹帘儿,就听里头二太太着急的问:“老太太,宝玉那玉既受了污秽冲克,咱们可要寻个高人看看?还有娘娘,这么长时间没个音信,急的我心头直跳……”
平儿回去,一五一十的把话全告诉凤姐,哭得呜呜咽咽的。凤姐倒还平静,笑劝道:“你往日总劝我宽心退步,怎么这会子自己却魔障了。老太太和二太太不满我和你二爷,许久的事了,你二爷自己躲了,咱们无福,可不就得自己担着么。”
话说着,脑子里却转过千百个念头。
窸窸窣窣合计了一晚上,次日起来,王凤姐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底,极有食欲的吃了两碗稠粥,唬的平儿小红都拦着不叫再用,生怕撑着了她。
用罢饭,白姨娘的小丫头茴香来回话,王熙凤忙叫进来。
茴香道:“白姨奶奶问二奶奶好。”
王凤姐摆摆手,笑道:“你们姨奶奶叫你来告诉我什么,不用虚礼,快说。”
茴香笑道:“我们姨奶奶说已劝服大半老爷,只是一是没有人选,二则太太那里定然不肯,故而老爷还未松口。姨奶奶请二奶奶快些定下人选,叫人来提亲,她才能再言语。”
凤姐眼珠子一转,笑道:“不急,你先回罢。我这边有了信儿,自然叫人告诉你们姨奶奶去。”
茴香就磕头退出去,平儿在外屋等着,见她出来,递给她一个匣子:“这里头是二十两银锭子,给白姨奶奶。”又塞给茴香个荷包,“这一吊,给你。”
凤姐盘算了一会子,命小红:“去二门上叫彩哥儿来。”
一时彩明过来,凤姐方问:“二老爷先前那些清客相公,你可知道?里头有哪个爱钱爱耍嘴皮子,能讨二老爷欢心的,如今在哪里、怎么了?”
彩明想一想,笑道:“正有个单相公,叫单聘仁。先前咱们建省亲园子的时候,还跟着东府蔷哥下姑苏采买小戏子呢,这是清客相公里的头一份儿,可是赚了不老少。先前二老爷不见客,这位单相公也求去了,只他比旁人来的,倒不曾得罪二老爷。只是这单相公并无别个才干,如今混的很不如意,别的府里没人请他,他只坐吃山空罢了。先前街上见着,他还跟我们招呼呢,像是还想回来咱们府上的主意。”
凤姐一拍手,笑道:“真是肚皮饿赶上了晌午饭,正是时候。你且到咱们门房上等一等,一会儿我有话吩咐。”
彩明满心不解,退出去时正撞见同平儿携手过来瞧凤姐的鸳鸯。忙忙站住,笑道:“平姑娘,鸳鸯姐姐。”
鸳鸯点点头,掀开帘子自己进屋去了。一见凤姐,她先吓一跳:“我还道平儿那蹄子说的是诓话呢,你怎的真气成了这模样?那样大的乌青眼,你昨晚上做贼了嘛。”
凤姐昨晚上想出了一个极妙的主意,喜欢的直到鸡鸣才将将阖眼,此时的气色正不能见人。
闻鸳鸯的话,凤姐也不以为意,只笑道:“我有句要紧的话问你。你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不能瞒着我。”
鸳鸯狐疑的看她,凤姐只不理,正色问:“老太太和太太真要请和尚道士上门为宝玉作法?”
鸳鸯听是这话,方才放下心来,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也不是头一日有这想头,只是一时没寻着得道的高人,才耽搁了。不过这一回,老太太的意思却是要弄的大些儿,说是要让人写出赏格儿,悬在闹市上,若果然有高人应请,情愿送一万两功德银。如有知人指点信儿,果然找到的,送这知人银一千两。真能请来高人,不叫吝惜银钱。”
“本来只靠咱们府里这些人去寻,几辈子能找的到呢。老太太这么一找,少不得就真能请到。”
凤姐睁大眼睛:“这么来,得多少骗子上门?金山银海也填不尽。”
鸳鸯笑道:“不妨事,送祟的、跳神的、捉怪的、祈求祷告的,咱们这些年也见得多了,轻易瞒不过去。再有,宝玉痴痴傻傻的,若果然灵验,像先前那般,几日就精神了。高不高,看宝玉就知道了。”
凤姐又问:“娘娘那里如何了,我只顾生气,倒忘了这一茬,实在该死。”
鸳鸯道:“老太太也急的了不得呢。娘娘有喜,原该是大喜事,就是朝堂上,也很该明旨令老爷们去谢恩。可除了月初的时候夏太监报了回喜,这都一月了,竟是再无动静。不说宣召太太进宫陪伴娘娘,就连万岁、皇后也没谕旨下来,赏赐更是一概都无的。怎能不叫人心焦。你也别怪老太太昨儿生气,实在是她老人家半月都不能安枕,火气自然大,偏你撞上来,由不得她不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