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叠声的命小幺儿明儿一早就拜会这单相公,必要请他过府。
贾政哭笑不得,想细细掰说文人雅客之间,十分讲究,不能如此冒撞。却听金钏娇道:“方才您也说单相公常与友人一起,那请他来,也只当老爷的友人看待就是了,又并不是要压着他作咱们府上的清客。况且老爷比起他那些朋友,不知高几何去呢,跟别的朋友一起,哪儿及得上同老爷下棋论文呢。”
贾政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得依了。心下熨帖,末了,还道:“若人家不愿来,万不能强求。”
金钏儿只不理,噘着嘴:“是给他脸了才请他。”
一连数日,单聘仁每日都被请来。贾政看他,谈兴颇高,并无勉强之意,心下喜欢。又有每日回房白姨娘都要赞他神气清爽,贾政愈发抒解情志,就连床笫之上攻伐亦比往昔得力。因此,不上几日,贾政就真个儿引单聘仁为知交好友了。
这日,单聘仁一大早就自己来了,眉宇间似有忧色,几番欲言又止。
贾政因笑道:“聘仁爽才,今儿怎的如此?可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单聘仁捋一捋美须,像是下了决心直言道:“政公可知,正阳门闹市之上悬着一封赏格儿?那正阳街乃是官宦世家门下店铺聚集之所,仁听家里人道,那封赏格儿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闹得沸沸扬扬。先前还有人揭榜行骗,谁知隔日就有两个铁槛寺的和尚守在贴下,跟鉴赏货物一般:不管是凑热闹的云游僧道,还是知人,都得审问一番,不知得罪了几个游僧散道。这般,实在不妥,如此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着,就起身作揖:“仁已知这是府上老太君所为。老太君一腔拳拳之心,仁这厢冒犯了,还请政公恕罪。”
贾政见他直言不讳,忠言逆耳,原是为自家名声着想,心里大为感激,忙双手扶起他来。
半晌,贾政才又细问悬赏的事,禁不住也恼火:“老太太原不是这意思,定是下人自作主张,给老太太的慈心抹黑。”一叠声的命长随把家庙的和尚押来问罪,又叫取下赏格儿。
单聘仁劝道:“世人都知老太君爱子孙之心,既已弥补,过一时也就好了,政公不必介怀。”
贾政摇摇头,叹息道:“老太太苦苦以那孽障为法,一日未寻的高人,一日就不能心死。我只恨不得痛打孽障一百棍,打醒了他才好。”
单聘仁就道:“世兄不过是尚未开窍,再大些就必然好了。况且世兄那块玉,的的确确来历不凡,政公也需上心些。依世兄的资质,一旦用心读书进学,前程不可估量。可恨我频频访仙,每每都晚一步,并没这机缘见识那些行走世上,解厄救难的仙人。”
说着,顿足长叹,十分引以为憾事的模样。
这话却叫贾政一怔,忙问:“这么说,聘仁知道些那得道仙人的踪迹?”
单聘仁忙摆手,“不提也罢。小子少了些时运,不能遇仙。”
贾政只道:“是何仙人?可真有道行?”
单聘仁便把这得道高人的道号、事迹说给贾政听,贾政听他说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这位青阳子果真是个有道行的。忙又问他踪迹。
单聘仁笑道:“这位天师,行踪不定,且性情十分古怪。若是没甚灾厄,就是当面撞见他,他也不肯看人一眼。是以,求仙的人,既想遇仙,又怕遇仙。这位天师若肯顿足,这不就是说自己有灾厄在身吗?”
贾政颓然长叹:“如此说,只怕三年五年也不能寻迹了?”
单聘仁却道:“那却未必,这位青阳子,原多在北边雪峰苦寒之地清修,别的时候我不敢说,可这会儿只怕就在京城附近。政公道我为何访仙?盖因此回朝廷对安南用兵,市井多有传说是眠龙伸爪、龙气蒸腾之相,不知多少高僧天师从各方聚集京城而来。只是这位青阳子天生童颜鹤发,十分好辨认,又兼他言语凌厉,不管是谁,都不假辞色,是以,关于他的名声更大些。旁的得道高人也尽有,只是常人不可多见,打听出来的事迹也虚虚实实,不详尽。”
说着,却忽的尴尬起来:“仁又冒撞了。只是……望政公知,这些有道行的人眼里,金银是何许阿物?这闹市悬赏,纵然原有高人因府上之德愿意出手,可那赏格儿一出,只怕也不愿沾染了。”
贾政问此一眼,豁然开朗。细想一番,果然如此。
至晚,贾母因贾政叫撤悬赏一事,大发雷霆,贾政忙把他才想明的事禀告了。贾母一听,悔之不及。
次日,命家人去打听,果然市井之间,多有高僧名道的传闻,说的神乎其神。
贾母令几十个人出去寻访,皆无所得。
直到进了八月,平儿心里也看明白了,却也心急,悄悄问凤姐:“奶奶缘何不急,若果然叫他们访到,这一番功夫不就白费了嘛?”
凤姐笑道:“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若是不弄的冒火,怎么能尽信呢。你怕什么,不说他们悬赏格的时候得罪了多少僧道,但凡要脸的都不会来。就是真请来,也不打紧,咱们预备的,必然比这不知斤两的要教人信服。”有些底细,外人不知,她可全知道。除非请来的是个真神仙,不然就是给那位‘青阳子’垫脚的台矶罢了。
这日金钏儿看贾政嘴上都起了燎泡,不由得恼了,怒道:“别的仙人不提,老爷不是说那个‘青阳子’见灾厄就现身吗!既然这么着,不如打发个最倒霉有灾病在身的去寻他。若是真遇见了,这传闻还可信;若是这么着也寻不见,只当是个假货骗子,求老爷丢开手就完了!”
贾政先是好笑,后又细思索,却觉得这主意甚妙。
贾政笑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妙!”
说罢就往出走,金钏儿忙一把拉住,急道:“看老爷这样,我原急糊涂了,信口胡诌的话,老爷怎么当真了呢?”
贾政一笑,只道:“赤子心性,才有灵光闪现。”
到底回禀了贾母,贾母王夫人并不知底里,也只道“好法子!”
荣国府又现出别致西洋景,竟是阖府里搜寻最倒霉最有灾厄的家生子。作兴了半日,真找出这么一个人来,是个没能当差的二十来岁的小厮,仅今年这半年,就亡父、亡妻,这会儿他娘瘫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妹子和儿子也是坏病缠身,却无银钱看大夫。二十啷当的小伙子,瘦的跟骨头架子似的,每日替人做些洗恭桶倒粪之类的脏活苦活度日,几乎到了一家子齐齐整整去死的地步。
这小厮叫拴柱,听说从他爷奶一辈,就不止得罪了哪路神仙,旁的家生子都靠着主子发家,唯有他家,全不像是荣国府的下人。
王夫人听见这人,不肯叫他进来拜见,只道:“看他能不能遇仙罢。不管成不成,都放出去,可怜见的……”
分明是嫌他霉运,却说得好听。后头贾母也吩咐:“倒不是咱们狠心,只是他原本的运道,一般人且不能解呢。就说我的话,也不必给他新衣粥饭,立刻打发他去寻。”
拴柱蹒跚着脚步,只觉得眼前发黑,却不敢拂了主子的意,只得顶着晌午的大日头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动。行人厌他穿着破烂脏污,又见他走路直打晃,都掩着口鼻远远避开他。
赖大带着人远远坠着后头,有多话的小幺儿指着拴柱问:“他那样,能遇仙?只怕神仙也嫌他脏吧?就那味儿,都得叫人受不了。赖爷爷,你看看,路边的闲汉都躲呢。”
赖大擦一把汗,没好气道:“遇不遇着的,只看这小子是不是该命绝了。”若果然没遇着,这样打发出去,不出几日,他一家子都得死绝了。若能遇着,老太太和太太必然得赏,只要有银子,吃两碗饱饭,这小子就能活,连他老娘和妹妹、儿子许都保得住。
拴柱从晌午一直走到日落,嘴唇干的裂口子滴血,也没人叫他停下。拴柱知道后头有府里的管家爷们儿跟着,也不敢停,只死死撑住。
直到实在迈不动步子了,砰的摔倒在地,拴柱咬咬牙,血沫子顺着嘴滴下来,却突然一股气直冲脑门:爬吧,爬到死为止,许是老爷太太看在这份上,能救他家人三条贱命。
跟着赖大的几个人从腰上取下水囊,都不能忍心了,劝道:“这小子忒硬气了,这么下去,只怕真死上头。要不,咱们给他口水喝,明儿再找?”
赖大见这惨状,嘶嘶吸一口凉气,道:“罢了,别叫他死了,不然咱们哪里再找个……”
话未说完,就听几个长随小厮惊叫:“快看,那是谁?”
拴柱才爬了两下,突然眼前出现一双雪白雪白的锦靴。他傻愣愣的抬起头,昏花的眼只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人如霜似雪,居高临下的看他。那轮西坠的红日就在他脑后,拴柱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只觉一双眼睛清凌凌的,耳边似有一声叹息。
贾府的人如得了命一般,忙忙赶上来围住。
若不是这道人冷肃,叫人不敢冒犯,赖大几乎要叫人抱住腰,抱住腿,生怕他走了。
赖大陪着笑脸,作揖道:“请问可是青阳子天师?”
青阳子眼都不给他一个,只蹲下看向昏过去的拴柱,取了葫芦给他喝。也不知是何琼浆玉露,拴柱喝了之后,不到一炷香时候,竟是清醒过来,还能站起身。
赖大眼睛一亮。
青阳子把那葫芦扔给拴柱,冷道:“困厄之相,累及血亲。你家三代皆有早丧者,所欠孽债就要偿清,债清局解,你去吧。”说着,就从袖子里抛出一个小荷包。
拴柱忙接住,赖大等都伸长脖子看,就见里头有几颗银珠子,有个小幺儿指着那荷包道:“北街济民药局的荷包。”赖大忙细看,果然是他家盛药的荷包,上头还有字号,难道说拴柱老娘几个的病,到这药馆去看就能治?
认出荷包的小幺儿也问,拴柱忙磕头同问。
青阳子扔下一句:“寿数抵孽债,天机一线留世人。你妹妹和儿子,可活;你母……或有生机。”说罢,拂袖要走。
赖大忙拦住磕头,求到:“请仙师往我们府上一坐,我们家有一块灵玉,谁知不知怎的冲克这玉,宝玉蒙尘,闹得我们小主子也浑浑噩噩的。家中老太君、老爷、太太皆跟着悬心,请仙师过府一看,是否是人口不利?”赖大留了个心眼,并不说这玉是诞下时带的。都中人家,藏有奇珍异宝的也不稀罕。
听他说灵玉,青阳子才顿住步子,冷冷道:“通灵宝玉。带路。”
赖大叹服,忙前面引路。
日暮西沉,不多时就全黑了,这道人走在路上,如闲庭信步,倒是赖大几个,累得直喘粗气,却不敢造次请道人上车。
青阳子脚步甚快,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到了荣国府门口。赖大几个几乎累瘫,可那拴柱,虽也累得不轻,却每每嘬上几口黄皮葫芦里的汁水,竟是紧跟着没落下。
赖大更不敢怠慢,腰几乎弯到底下去了,请这道人进府。
早有小幺儿骑马先报给贾母、贾政等人。
贾母等的正心焦,忽又听人来回禀,忙问在哪。
那小幺儿上气不接下气,惊得声音都大了:“真、真是个神仙!方才老太太命把拴柱的老娘妹子送到济民药局去,那里的老大夫说,他妹子和儿子都能治,只有他老娘棘手些!要知往日他家也不是没请过大夫,都是看一眼就摇头走了。”
贾母大喜,忙令务必恭敬请仙人进来。
另一边儿,早有耳报神告诉了凤姐,平儿奇道:“我都要信了,这如何作假?”
程宅里头,朱绣同朱嬷嬷两母女也正说这话,贾家送人过去到药铺子里头,她就知道了。
朱绣只笑道:“这不是有一下午的空当吗,看热闹的人那多,挤进去个生人也不显眼。况且他那母亲妹子,并那小儿,也并非什么恶疾,若是恶疾,还能等到这会子。只不过往日他们请的不过是游方的郎中,人家见他家穷成这般,吃不起药不说,就连饱腹都难,怎么治病?只能摇头罢了。济民药局上下素来宅心仁厚,医术也好,自然可以医治。”
“这些事若仔细想不难解,只是老太太先信了人有道行,所有儿的就都往‘青阳子’身上堆了。”
朱嬷嬷笑道:“促狭!青阳子这名号我倒听得耳熟。”
朱绣笑道:“从古至今,这道号不外是什么‘玄’啊、‘阳’啊、‘青’啊的,再加个‘子’,能不熟嘛,若换一换,‘玄阳子’,姆妈也耳熟。”
第94章 胡诌
重门叠开, 直请到正厅。
有年轻媳妇赶忙回避的,有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的,亦有游廊上坐着的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 飞奔进去报信的。乱哄哄, 叫赖大也暗自皱起了眉头:往常听他婆娘抱怨说后头的丫头越发没规矩, 失了体统。赖大还不尽信, 以为是他婆姨看不惯大丫头们副小姐的做派,心里头嫉妒才背后诋毁。今日一看,竟是像没个章程管束似的。
赖大喝道:“乱跑什么!一边站着去。”一面赔上笑脸道:“仙师, 这边请。”
登时眼花缭乱的场面就肃静了, 赖大虽不常往后头来, 可大管家的威风还是有的。
青阳子只目不斜视, 步履稳稳的一径往里头去。
将过穿堂, 贾政已迎了出来, 借着挂在廊下的气死风灯看这道人:霜雪一般的银发, 其中不夹杂一点儿黑, 就连眉毛都是雪白雪白,发须茂密, 整整齐齐的箍在月牙冠中。贾政方见这头银发, 心中已信了三分, 猜度这位天师的年纪只怕已过耄耋之年, 只还这样龙行虎步,殊为不易也。
一直到正厅亮出,贾政才看清这道人相貌, 不免不大吃一惊,这人竟真是鹤发童颜, 面庞红润光泽,只看这脸,说是三十许的年纪也叫人相信。他心道:世人常言这真神仙无不邋遢腌臜,可见不实,今日这位天师,才正有宝座道坛上供奉真仙的风姿。
因问:“道友在哪观里焚修?”
青阳子并不与他寒暄,冷道:“你家人口不利,速将那玉拿来我看。”
贾母本在屏风后头,听这道人言辞有如冰雪,很不好说话,怕贾政问的不祥不实,便起身要出去,鸳鸯看见,忙搀扶她。
“真人好。老身有礼了。”贾母看见青阳子形容,也吃一惊,忙问好。
青阳子脸上无别色,脚下却一挪移,并不受贾母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