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先动心——程渊
时间:2019-11-15 08:45:34

  爆破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颤颤巍巍,大气都不敢吱一个:“我只是说有可能……你也知道,任何工程都允许存在合理范围内的误差……”
  “我他妈不想听你在这里跟我放这些个没用的屁,”赵立标冲他吼,“我只要知道,明天的爆破能不能顺利进行,工程能不能如期完成!”
  爆破员压根就没胆子说一个不字。
  “能的……”他抖着说。
  赵立标这才松了手。
  赵立标气得冒烟,旁边跟班的赶紧给他递水扇风,“赵总您别生气,这些小孩就是欠收拾,骂多几回就好了,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立标冷哼,“现在跟我说不行,当初收钱的时候倒是够爽快!”
  赵立标往前走,留意到站在临边防护外的男生,微微眯眼。
  顾霭沉顿了顿,问:“你们这里招人?”
  哦,就是个来应征临时工的。
  赵立标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清目秀,皮白细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估计是哪所学校刚毕业的大学生。
  一股子缺少社会的毒打,中看不中用的书生气。
  工地上向来是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想想刚才那个没个屁用的爆破员,赵立标对这种年纪轻轻的男生更是生不出好感。
  赵立标没心情也没工夫在这里耗着,随手指了个人,“老陈,你带他过去看看。”
  临走前还不忘睨他一眼,嗤声道:“别开太多钱啊,就这么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扛的样子,一百块顶天了。”
  -
  老陈今年四十五,中等身高,有着久混工地标准的大肚腩和堪比非洲人的黝黑皮肤。临市乡县人,早几年进了赵立标的公司,一直跟着赵立标混。
  为人吃苦耐劳,脾气随和,现在算是个小负责人,在施工现场有不小的话语权。
  老陈带顾霭沉领了安全帽,熟悉工地环境,“主体阶段朝6晚10,桩基施工一般24小时不休息,工人12小时轮换,浇混凝土的时候旁边必须得有人看着。尤其这阵子雨季,看模板,检查质量,联系搅拌站,都得仔细点,出了差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
  “那头是工棚,晚上休息的地方。”老陈指了指不远处搭建的三层简易房屋。上下瞧了眼身旁男生,“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般都不愿意下工地。这里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工地钱多。”顾霭沉没有掩饰地答。
  在工地这种地方,下至水泥工、建筑工、上至总工程师、总监工、项目负责人,承包方老总,一个个看着灰头土脸的,但实际收入水平要比普通坐办公室的高得多。
  工期迫在眉睫,施工现场又急缺人手,老陈也是个实在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多就问。
  老陈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赵总,我们总包方的负责人,脾气比较燥,你们新人没事少在他面前晃悠。不过他人还可以,对待我们这些工人很大方,也讲义气。”
  顾霭沉笑了下,算作礼貌回应。
  和爆破员几句交流,能看出那位赵总的脾气确实又直又爆。
  临时工没有什么特别安排,哪个班组缺人就去哪,安排施工,放线测量,上下装卸搬运。
  最近早晚温差大,基本就是日晒雨淋。
  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霭沉才回到工棚冲洗换了身衣服。
  两只手都是抖的。
  他坐在床边对着电风扇吹,拿毛巾擦拭头发。一天的功夫,手臂胳膊被太阳晒伤,皮肤火辣辣的刺痛。
  老陈抛了罐冰可乐给他,在旁边坐下,问:“还习惯么?”
  “还行。”顾霭沉说。指尖抬起易拉罐的拉环,往上一提。
  啪。
  气泡汩汩冒出来。
  他仰头饮了一口。
  “你今年几岁了?”老陈问。
  “二十三。”顾霭沉说。
  老陈对他刮目相看了,“我看你可以,吃苦耐劳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现在工地上很少有年轻人这么踏实了。”
  顾霭沉笑了下,还是那句话:“缺钱。”
  老陈从床铺底下掏出一瓶高度的二锅头,和他手里的可乐碰了碰,“来点?”
  “行。”顾霭沉说。他懂得规矩,工地社交圈狭窄,每天来来去去见到的无非就是各种建筑工、吊机、调度、总监、工程师、总包等。但施工单位应酬多,饮酒避不可免,能喝酒算是个加分项。
  酒量的大小会直接决定别人愿不愿意带你去应酬,肯不肯给你结识的机会。
  老陈拿了两只半斤装的玻璃杯,和他碰完,仰头一饮而尽。
  回以礼貌,顾霭沉也是一饮而尽。
  白酒入胃,一连串火辣辣的灼烧。
  他不算擅长饮酒的人,一大杯白酒下肚,难免蹙了蹙眉。
  老陈更喜欢他了,笑着拍拍他肩膀,又给他递了包中华。
  夜晚风大,看起来还有场雨要下,铁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顾霭沉取出一支烟咬在唇间,指尖擦动打火机滚石,一手护火。
  点燃汲了口,白雾自薄唇徐徐滚出,微眯起眼。尼古丁的味远远道弥散肺里,浓郁,疲倦。
  隔壁床的姓王的工友躺着在看电视,不知转到个什么频道,一阵优雅的钢琴伴奏后,听他惊叹地道:“这姑娘真漂亮!”
  顾霭沉顺着声音望过去,目光微微滞住。
  老陈戏道:“你一年到头天天在工地对着混凝土浇筑,看见个卖菜大妈都觉得漂亮。”
  电视机里转播的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皇家芭蕾舞团的一场音乐歌舞剧。
  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轻盈起舞,鞭转,弹跳,与舞伴托举飞翔。
  优雅如同天鹅再现。
  明眸皓齿,垂眸低笑之间,宛如一幅会流动的云烟水墨画。
  王工友眼睛都看直了,“每天对着你们这些大老粗我还能有审美水平吗?见到个女的我都觉得美得不行。但这个特别美一点。”
  “那是皇家芭蕾舞团首席,能不美吗?”老陈懒得理他,扭头看顾霭沉,诧异道,“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跟他一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顾霭沉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女孩,无声。幽深的眼底读不出情绪。
  烟卷停滞在指间,白烟袅袅往上窜,烟蒂燃烧垂下一小弯的弧。
  风一吹,烟灰落地,随之散去。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她调皮的,嬉闹的,玩笑的,难过的,开心的,羞涩的,每一幅每一幕……校园幽静长廊尽头,女孩倚靠在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颈脖,闭上的眼睫微微轻颤,月光染上她清丽的面庞。
  唇瓣柔软香甜的温度,呼吸间丝丝缕缕的交织,是他骨血里深种多年的毒。
  老陈叹了口气,觉得这老的也是,年轻的也是,一个个看见美女都挪不开眼睛。
  他抄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赶姓王的出去,“刚赵总在外头叫你呢,还看。”
  王工友赶紧爬起来提着裤子往外跑。
  赵立标那个暴脾气,迟一秒都是惹不起的。
  电视被关掉,女孩的模样消失在屏幕中。
  心间翻涌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复。
  老陈见顾霭沉情绪不对,奇怪问:“怎么了,你还真喜欢看芭蕾啊?”
  顾霭沉没说话,仰头又饮一杯酒,颈脖拉长,喉结滚动,烈酒辣得他胃里一阵灼痛。动作太凶太猛,忽地被呛到,哑着嗓子低咳了好几声,眉心深深拧起。
  白酒炽烈,尼古丁的味道蚀骨浓郁,才勉强将胸腔情绪压下。
  老陈没见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喝酒抽烟能这么凶。
  他裤兜外露出半角的八音盒,嫩粉的颜色,珍珠嵌边,一看就是女孩子家才喜欢的玩意儿。
  老陈随口问:“你女朋友的?”
  顾霭沉拿出来,翻开盒盖,上了链匙,熟悉的钢琴声在夜里清脆如风。
  他垂眸看着,眸光寂静流淌,幽深无言。
  隔了好久,嗓音很哑地应了声:
  “嗯。”
  “你下工地,怕是要好久不得见了。”老陈说。
  跑施工现场的,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时间寥寥可数,哪里偏僻就跑到哪里开荒,有老婆的就是守活寡,有孩子的就变成留守儿童。
  老陈不知道他具体情况,却说得没半点误差。
  顾霭沉低声说:“是很久没见了。”
  “多久了?”
  “四年多。”
  “四年多?”老陈差点被二锅头呛死,“我也就十个月没回家,你四年没回,不怕女朋友跟人跑了?”
  顾霭沉看着转盘上跳舞旋转的女孩,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竟浮了一丝笑意温度。
  很快,又沉寂下去。
  “已经分手了。”他说。
  “该不会真跟人跑了?”
  顾霭沉没说话。指尖抚过女孩的脸颊。
  老陈来了兴致,好奇问:“那你前女友,也是跳芭蕾的?”
  “嗯。”
  “长什么样,漂亮吗?”
  “漂亮。”
  “能有多漂亮?比刚才那个首席还漂亮?”
  “差不多。”
  “性格怎么样?”老陈想起家中隔三差五和他吵架的媳妇,叹气道,“像我媳妇就不行,脾气不好,特能闹事。”
  “她也爱闹腾。”顾霭沉想起往事,很淡地弯了下唇。笑意转瞬流逝,如同往常一样,心间只剩下空洞。
  老陈叹了口长气,“听着倒像是个好姑娘。”
  “是挺好。”顾霭沉合上八音盒,揣进衣兜,“就是怂。”
  “你就没打算——”
  老陈话没说完,赵立标从外面进来,对顾霭沉说:“新来的,外面下大雨浇砼,你去看着。”
  他今天早上六点上工,刚刚才回来休息。
  将近十六个小时了。
  老陈赶紧帮话道:“赵总,他——”
  赵立标没什么耐性,皱眉道:“其他班组都休息了,工地没人,明早要验收,必须得有人看着。”
  老陈还想说什么,顾霭沉摁灭烟头,站起身道:“我去吧。”
  正好,他不想在屋里待着,想找点事做。
  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只要停下来,脑海里就会不停地记起某个人。
  顾霭沉经过门口,和赵立标擦肩。赵立标扯了扯唇,讽道:“量力而行啊,别晕在工地里,我还得找人把你给抬回来。”
  -
  下大雨浇砼,除了泥工,其他班组都可以休息。但旁边必须得有人看守,检查模板质量,联系搅拌站,做试块,调整水灰比。
  混凝土料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水灰比受到影响,交工照样会受到延误。
  第二天赵立标赶着去现场处理隧道爆破的事,很早就起来了。下楼小解的时候经过工地,搅拌站送来的料太稀,导致混凝土漏了好几方,顾霭沉正在联系泥工解决。
  浇砼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顾霭沉就整整在那块水泥旁边守了十个小时,没合过眼。
  赵立标走过去看了眼,问:“都检查好了?”
  “这种早强型混凝土,初凝固四十分钟,终凝不超过十小时。”顾霭沉说,“其他我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可以验收。”
  赵立标没说话了。
  神情有些意外。
  默了几秒,赵立标问:“你以前下过工地?”
  “下过。”顾霭沉说。
  “你——”
  赵立标刚启唇,隧道那边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紧接着,浓烟滚滚,地都在震。
  赵立标愣住,下意识扭头看旁边墙上的时钟,脸色瞬间黑了,低骂道: “操!”
  顾霭沉也微微皱眉。
  老陈兵荒马乱地跑过来,“不好了!爆破那边出事了!”
  -
  原定早上八点三十爆破。
  八点十分就提前炸了。
  现场一片狼藉。
  爆破员不知所踪。
  赵立标揪住工人的领子,粗着脖子吼:“定好八点三十爆破,为什么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钟起爆?!爆破员呢,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工人战战兢兢,抖着声说,“我刚才还在封锁现场,结果说炸就炸了,吓死我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找爆破员,谁知道他死哪去了!”
  顾霭沉捡起地上凌乱散落的爆破方案图。
  隧道全长左幅833米,右幅760米,合计1593米,分AB两点同时起爆。因为爆破员操作失误,B点提前起爆,而A点下埋的乳.化炸.药和雷.管与起爆.装置短路,未能如期起爆。
  原定爆破的隧道只炸了一半,另一半还埋着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雷.管。
  按爆破排险制度,现场爆破后必须由爆破员进行排险,确认无哑炮等情况方可进入作业。
  但现在爆破员不知所踪。
  所有人乱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他,谁也不敢站出来。
  混乱争吵之中,有人指那爆破员是在爆破公司挂证的,实际上根本不具备爆破资质。
  老陈对赵立标说:“赵总,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办法继续作业……”
  “报警?!你他妈脑袋是不是也跟着起爆.装置一起短路了?”赵立标怒极道,“让上头知道我们的爆破员竟然没有爆破资质,工程还要做不要做了?好几个亿,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
  涉及钱的问题,没人敢吭声。
  工程一做就是三四年,都等着完工那笔钱养家糊口。
  工期又迫在眉睫。
  赵立标忍了忍脾气,说:“让人把负责爆破那臭小子抓回来,其他的人下隧道,继续作业!”
  工人们面面相觑。
  “不能继续作业。”顾霭沉走过来,“这底下有哑炮。”
  一听说有哑炮,所有人更加不敢动了。
  老陈惊异:“有哑炮?是不是真的?”
  工人们开始慌乱了。
  “不是,有哑炮怎么能下去作业,万一挖响了雷.管,这里所有人都得跟着没命!”
  “隧道里一共埋了19支雷.管和12公斤的乳.化炸.药,不是开玩笑呢吗!”
  “赶工期也不是这样赶的,这不是拿我们的命去赌吗?”
  “全他妈给我闭嘴!”赵立标越听越怒,指着他们说,“让你们出主意的时候一个个安静如鸡,现在倒会嚷嚷了?有本事就给我站出来,在我面前大声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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