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晞双手被绑着,贴沿沙发一点一点朝后颤巍地挪动,很快脊背撞上墙壁,无路可退。
她满脸是泪,嘴唇嗡嗡地抖,本能求救地喊:“霭沉……霭沉……”
门外突然传来沉闷的痛呼,看守的人被摁着大力撞在墙上,瞬间晕死过去。
大门被一脚踹开,光亮猛地泻进,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顾霭沉看见女孩失魂落魄地倒在房间角落,满脸是泪;撕烂的衣衫和颈脖刺目鲜红的印子,绝望哭喊他的名字;
思绪和理智一瞬之间像被什么炸得支离破碎,胸腔因为翻涌极度愤怒的血液剧烈起伏,双拳紧捏,骨骼承受不住发出毛骨悚然的震颤,青筋凸浮暴起延伸至整个手背。
他双目发红,整个人像是失控了,眸光又冷又深,声音却是低哑至极:
“我要杀了你。”
明晞几乎没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窗外几声雷鸣巨响后开始砸落暴雨,紫色的闪电像是要把大地劈碎。随之房间里像是有什么也被砸碎了,骨骼和肌肉混淆沉闷的破碎声。
梁子尧横着从她面前飞过去,撞在墙壁倒下,痛苦又惨烈的大叫。
顾霭沉一步步地逼近,梁子尧瘫在地上捂着半张血淋淋的脸拖拽着身体像残废一样的后退,神情极度惊恐,抽搐着,颤抖地向他求饶。
牛仔裤之间濡湿温热的液体,尿也失禁了。钢条插在他的右眼里,血液混合脑浆飞溅,一地都是。
网吧管理员怕搞出人命报了警,警方很快便派车过来。老旧的矮楼外挤满了过路居民,吵吵嚷嚷。警察和医护人员从外闯入的时候,顾霭沉仍然一脚一脚地踹在梁子尧身上,不留任何余力。
起先梁子尧还会发出一两声哀嚎求饶,后来疼得无法叫喊,再后来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坨被踹烂的肉。
顾霭沉被警察带上警车,扣进拘留室。
到处都是血。
他身上也沾了血。
-
那场暴雨整整下了三天。
昏天暗地,仿佛要把整座城都淹掉。
明晞被明湘雅从警局带回来,保镖和家里佣人轮流看守在她的房间,三天三夜,滴水不进。
明湘雅走到门口,支开了保镖和看护,独自推门进去。
与外界隔绝的那三天,她不吃不喝,他被关在里面,她仿佛也把自己封闭起来。
明晞抱膝蜷缩在墙角,人已处在极度崩溃的边缘,纤瘦身躯惊弓之鸟般一碰就碎。
看见明湘雅进来,她艰难而缓慢地转头,失魂落魄,脸上满是泪痕。
“妈。”她低声喊,声音也是颤抖的。
明湘雅走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看她。
明晞眼睛渐渐泛了红,冰冷的指尖紧握住明湘雅的手腕,止不住的抖,却异常大力,像是攥紧濒死边缘最后能够救命的草。
“你一定要帮他。”她哀求地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他是因为我才会那样的……你一定要帮他……”
“你想我怎么帮他?”明湘雅问。
明晞翕了翕唇,还未出声,明湘雅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医院伤残鉴定结果出来了,梁子尧人没死。但肋骨被踢断四根,身上大小数不清的软组织挫伤,右眼要做眼球摘除手术。”明湘雅语气平静,重复地问,“你想我怎么帮他?他把人打得重伤致残,现在已经被刑事拘留了。”
“是梁子尧挑事在先的!”明晞崩溃哭喊。
“法院判决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明湘雅说,“梁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自己好端端的儿子被打得半死不活,下半生算是废了。现在他们拒绝和解,一定要告到顾霭沉坐牢。你难道到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吗?”
“可他是因为我!”明晞听不进去,也不想听,“梁子尧伤成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这种人死了也是活该!我不能因为这件事眼睁睁看着霭沉去坐牢!”
“你不能?你除了会在这里冲我大呼小叫你还能做什么?”明湘雅冷笑,话语残忍,“顾霭沉在南城没家世没背景,连请个辩护律师都成问题,谁能帮他?”
明晞不可置信于明湘雅平静冷漠的模样,更激得她情绪崩溃。
她流着泪说:“他是因为我才打伤梁子尧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整件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事不关己,把所有过错都推在他的身上?!”
“现在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了?”明湘雅拎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揪下来。明晞连滚带爬,三天三夜没出门没吃饭,她虚脱得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被明湘雅强行摁在全身镜前。
镜中女孩与昔日的精致漂亮判若两人,明晞自己几乎也认不出自己。头发乱七八糟,眼圈青黑,整张脸哭得发肿,衣衫凌乱,还维持着刚被带回来的样子。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自己像什么样子。”明晞哭着挣扎,不愿面对。明湘雅抓着她不让她逃开。指骨深陷进她细瘦的胳膊里,疼得几乎要把她捏碎了。
明湘雅说:“你现在知道心疼知道害怕了,懂得跑回家找我帮忙了?当初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为什么想不到今天的后果?说你天真幼稚不懂事,你不愿意承认。他现在人被扣在看守所里,你一句不愿意他坐牢,不能让他坐牢,可你能怎么办?”
“那男孩今年才十八岁,以他的在校成绩,不出意外就是省状元,高考结束他有大把的前景和未来。现在呢?现在他只能蹲在里面,等待法院至少三年以上的判决!”
“这个社会是有偏见的,国有企业不会聘用一个有过刑事案底的人。他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背着这个案底从牢里出来,他的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这就是你们大言不惭要向我证明的,你们自己选择的路,不知天高地厚!”
明湘雅松手,明晞便瘫软地跪坐在地,像一瞬被抽走灵魂的木偶,怔然失去了动作。
明湘雅的话如同一把刀,把她整个人捅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原来她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自己。
明晞蜷起双膝环抱住自己,后退到角落里,把自己卷成小小脆弱的一团,开始崩溃绝望地哭。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她呜咽地说,连声音也是破碎的。那一刻脑海里混乱如麻,无数场景犹如飞快倒流的时间长河,如果他们从不认识,那时雨夜她不曾主动折返肯德基找他;她没有和他同桌,没有与他一起在小树林里偷偷抽烟,没有答应和他一起逃课出去……
如果她没有喜欢上他。
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明晞哽咽着,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声音破破碎碎已听不清楚,她颤抖地抱住自己,泪水混乱的脸埋进双膝。
“从最开始,我就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把他害成现在这样……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想他还好好的……”
第35章
天气预报说, 那是场十年一遇的暴雨。
城市边郊淹去大半, 引发山洪, 矮房和农作物被冲垮淹没;市中积水深可过膝,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直到第八天早上, 雨势才稍稍消停。
轿车停在看守所外, 雨声淅淅沥沥,车窗玻璃上拍打四溅, 到处都像隔了一层薄雾。
早上七点的光景, 天阴得透不出一丝亮色。
明湘雅从车内走出, 助理在旁边为她撑伞。
警察推开拘留室的门, “最多五分钟。”
明湘雅走进去,身后的门被合上。
房间只有她和长桌前静静而坐的少年。
他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腕上扣着手铐, 在这样死寂高压的环境下足足呆了七天,换做常人早已精神崩溃。
与她面对坐着, 仍然维持着那份平淡不惊的宁静。
明湘雅阅人无数, 此刻也无法从他的面上探知任何情绪。
很难想象这样孤冷骄傲的少年,那日会在网吧红了双眼,丧失理智,把一个人活生生打至残废。
明湘雅凝视着他,“见到我不意外?”
“不意外。”顾霭沉说。话语淡得像一拂即散的烟。
明湘雅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顾霭沉没说话。
明湘雅说:“你向梁家认错吧,只有得到家属谅解,你才可能获得法官减刑。我和律师研究过,你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在哪里?”顾霭沉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 只是问这个。
“重要吗?”明湘雅有几分意外。以为他至少会恐惧,慌乱,凌乱不堪的,恳求外界给他帮助。
毕竟他今年才十八岁,大好的人生光景,即将要在监狱里度过。
他只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后悔的神色。
像是对这一切毫不在乎。
“你已经是个牢狱犯了,还能指望拿什么给她未来?”明湘雅不留情面地说,“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男生寂静的眼瞳终于有了一丝波纹的荡动。
明湘雅淡漠道:“她去澳洲了,是她自己选择的。”
“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顾霭沉说。
“你想见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明湘雅靠进椅背,双臂环抱身前,“刑拘期间除非辩护律师不准探视。我要进来,知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顾霭沉没说话。没反驳。也没有任何退却的神色。
明湘雅想不到他能犟到这个地步。
“你放弃吧。”明湘雅语气多了几分劝告,“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律师辩护,把刑罚减至最低。即使最后还是要判刑,以后我也有办法把你送到国外……”
明湘雅话没说完。
顾霭沉打断了,“如果这是她的意思,让她亲口告诉我。”
空气无声僵持。
明湘雅眉心缓缓皱起,“就算让你见到她又能怎么样?你就会选择放弃吗?”
顾霭沉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需要的你给不了她。你在这里既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我们。”明湘雅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把过去忘记,重新开始。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些事情不是只要坚持就会有结果的。”
到底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女儿而起,明湘雅对他的态度始终没有很强硬。
但也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
明湘雅劝告道:“现在距离开庭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
“阿姨,谢谢你。”顾霭沉望向她,神情和语气都是平淡的,“我自己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明湘雅眉心拧得更深,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固执——”
“如果她不在了,那这里就是我人生的尽头了。”顾霭沉平静地说,“不管是在一起还是结束,我要听见她亲口告诉我。”
警察敲门催促,时间已到。
顾霭沉缓缓站起身,朝离开的方向走。明湘雅无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神色复杂。看守所不是个安逸的地方,里面没有人身自由,活动受限,与外界隔绝。
时时活在各方面的强压监管之下。
男生瘦了许多,松垮的衣料挂在肩头显得空荡,削薄的脊背依然直挺。
明湘雅不明白他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竟然连自己的未来前程都不顾了。
手扶上门把,身后的人开口道:
“她说她后悔了。”
顾霭沉脚步停住。
“她说她后悔和你在一起了。”明湘雅望着面前空荡的桌椅,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不会想再认识你。”
那日,明湘雅始终没有去看男生的反应,她很清楚她所做的,用最淡漠无痕的语气,把一颗真挚的心撕裂。
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一丝不忍。
她扭头望向拘留室内唯一的小窗。
这场持续下了一周的暴雨终于停歇,天光拨开浓云,千丝万缕地洒进来。
清澈,灿烂,美得仿佛将一切洗涤。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拘留室的门拉开又合上。
少年缓慢而沉迟的脚步声渐渐行远,直到重新归寂于看守所阴暗的长廊。
明湘雅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
-
顾霭沉拒绝了明湘雅为他聘请的律师,放弃庭上自辩,不让任何人探视。
由始至终,他没有对梁家低声认过一句错。
庭上梁子尧拖着半残不废的身体情绪激动,顾霭沉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律师问他的每一道问题,他都答了是。
对当日的伤人行径供认不韪。
七天后,法院判决书下来。
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立即执行。
-
出狱那天仍然是雨季,却不像四年前进去的时候来得猛烈。
四处薄雾朦胧,鹅绒细雨笼罩,恍如夜里半醒的梦境。
街道上行人撑伞匆匆走过,白领的高跟鞋踏在路面清脆作响,自行车在人行道和大马路之间川流,好似又有几座高楼拔地而起。
顾霭沉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
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只剩下一种陌生的空洞。
任何事都与他再无关联。
连心也是空的。
-
他去看守所取回当初押扣的物品。透明塑胶袋里装着的,已经没电的手机,和一只珍珠八音盒。
打开盒盖,指腹抚去底绒上的灰。
扭动链匙,《天空之城》熟悉的钢琴声流出。
转盘上跳芭蕾的女孩翩然起舞。
顾霭沉垂眸看着,无意识的,唇角极淡地弯起一抹弧度,眼底温柔浮现。
只是一瞬间,情感很快消散。
琴声中止,盒盖被重新扣上。
顾霭沉将八音盒放进衣兜,迈步朝前走。
-
工地浓尘滚滚。
装卸车和拖拉机的声音震耳欲聋,吊机在高空作业,总包和爆破员正在协商明天的隧道爆破方案。
总包方负责人姓赵,名立标,年约三四十,脾气相当火爆。
顾霭沉去到的时候,赵立标正把炮眼布置图兜头砸在爆破员的脸上。
“你他妈能行不能行,明天就要炸了,方案也已经报上去了,你现在才来跟我讲装药量可能有问题?!”赵立标揪着爆破员的衣领,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把对方活生生锤进地里,“你他妈耍老子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