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正要开口,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抓住,是走得老远的赫斯特又回来了。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禁锢,语气却云淡风轻:“忘了说,你和我坐同一辆车。”
“啊?”我迷茫地看了看夏尼子爵。他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是,我要先去和克里斯汀道个别,你们先走吧。”
“这怎么好意思……”
话未说完,已被赫斯特淡淡地打断:“走了。”
这种强势而不考虑其他人的性格,真不知道夏尼子爵是怎么忍受他的。
走出剧院,发现天色暗得不像话,是肃穆的铅灰色。枯叶在秋风沉重的呼吸里颤抖,大门两旁的天使雕像轮廓模糊,在寡淡的天光之下,投下铅笔涂抹般的阴影。
浓稠的雾气中,四匹骏马若隐若现,后面是一辆敞篷四轮马车。
赫斯特大步走到车门旁边,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看着他即使在浓雾中也异常冷峻的脸孔,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一下。
握住他的手,钻进马车,他随即跟了进来,没有坐在对面,就坐在我的身边。呼吸与体温近在咫尺,我甚至能闻到他衣领、袖口散发出的清淡香气。小拇指的钻戒在我眼皮底下闪闪发亮。
很久没出剧院,外面原来已经冷到这个程度。空气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刮得脸生疼,可当马车颠簸,他不小心碰到我手指时,又有一种身处火炉的感觉。
街上是来去匆匆的行人,偶尔也有衣冠楚楚的贵族,坐着马车擦肩而过。但莫名地,他们就像是一抹抹被清水稀释过的水彩颜料,线条还没有身边人的一根手指清晰。
这个想法一冒出,心情不禁有些混乱。幸好四匹马的脚程不慢,再加上马戏班离剧院不远,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多,很快就到了露天表演的场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拱形木门,上面贴满了古铜色的海报。“畸形秀”的大写法文,用鲜红的颜料写在最高处。
离我最近的是一幅今日节目的告示牌,左边画着一个失去四肢的毁容男子,右边是一个头戴宽檐帽、衣着高贵的金发女子。男子趴在地上,仰头想要诉说什么;女子扇子掉在地上,眼神充满惊恐。
下方是一行优雅的花体字母:
美女与怪胎
La beautéet le monstre
今日演出
票价:20法郎
票价还不低,相当于穷人半年的房租金了,怪不得周围全是名流贵妇的马车。等下,右下角好像写了作者是谁……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车水马龙已向前推进了一大段。
因为是阴天,每隔几米就亮着一束火把,火光是地狱冥火般的幽蓝色。不远处的白帐篷外,一个长着胡须的少女,在贵妇的惊呼声中安静地梳着头发。
“不害怕么。”赫斯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敢回头,余光看到他轻轻滑动的喉结,离我很近。
“不害怕。他们都是天生的吗?”
“有的不是,像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脸是在火灾中烧毁的,但从小到大还是被当成畸形儿看待。”
他说这句话时,一个肩上扛着两颗脑袋的秃头男人,猛然扑到了车窗前,口中发出喔喔怪叫声。
我被他吓了一跳,撞进了赫斯特的怀中。赫斯特用一只手稳住我的腰,冷眼扫了那人一下。
那人垂着两颗大脑袋,沮丧地离开了。
被这么一闹,我完全忘了他刚刚在说什么,他也没有要复述的意思。
马车停在一顶巨大的白布金线帐篷前。一个头戴花环、身穿粉裙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相貌清丽,在周围马戏班演员的丑陋外形衬托下,简直犹如白天鹅一般高贵出众。
她双手交握,似乎在等谁。这时,赫斯特理了理衣领,下了马车。她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来,语无伦次地说:“赫斯特先生……我今天凌晨四点钟就醒了,一直盼着您来看我的表演,没想到您真的来了……我、我好开心。”
赫斯特不冷不热地回了她几句,然后敲了敲马车的车辕:“还不快出来。”
粉裙少女柔情似水地说:“您真是的,总是这样对夏尼子爵说话……也只有子爵先生这样的好人,不嫌弃您的臭脾气——”
最后一字还未落下,她看到我从马车中走出,温柔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赫斯特像是没有看见她的僵硬,牵起我的手。很自然的一个动作,却在粉裙少女不可置信的注视之下,变得尤为暧昧。我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默默地戴上了兜帽。
她一直没说话,像受到惊吓般,直到我们快要走进帐篷,才传来她的声音:“赫斯特先生,您不是从来不带女伴吗……”
她这句话,也让我僵了一下,转头看向赫斯特。其他男女都是礼貌而疏离地手挽手,他却紧紧地扣着我的手腕,一刻也不曾放松。
见我看着他,他轻描淡写地问道:“怎么了?”
话语突然堵在了喉间,有些问不出口。想了想,我说:“她刚刚……”
“嗯?”
“……她刚刚提到了子爵先生,子爵先生人呢?我看告示牌上写,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赫斯特顿了顿,原本还算平静的声音,再度开口时,简直如同冰棱一样冻人:“关你什么事。”
我:“……”
在舞台下方的中央坐下,气氛陷入了沉默。赫斯特两条修长的腿,被约束在狭窄的过道中。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漫不经心地拨玩着怀表。时不时有人跑过来跟他搭讪,都被他浇头冰水般的眼神吓了回去。
这样大概过去了十多分钟,所有灯盏依次熄灭,大红帷幕缓缓落下,表演开始了。
第15章
黑暗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帷幕拉开,一束银白的灯光打在舞台上,一个戴着黑礼帽、穿着灰大衣的男人出现在中间。
他拿着一根镶金手杖,在管弦乐队欢快而急促的伴奏之下,得意洋洋地介绍着马戏班的成员。
“说到惊悚与神秘,剧院幽灵早已过时,观众讨厌故弄玄虚,他们喜欢真东西。”
说到这,音乐骤停,小提琴手奏响一连串滑稽的音符,与此同时,第二束灯光在舞台上亮起。
观众席爆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
先前看到的胡须女,骤然现身在灰大衣的左侧。她展开一把嵌着羽毛的折扇,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妩媚地挑起一边眉毛:“如果没有胡须,或许还能赢得男人的心。”
接着,第三束灯光:一个相貌英俊的棕发男子,站在灰大衣的右侧。他身穿绅士三件套,笑容明亮,与笑容产生强烈反差的是,他长了四条人腿,其中两条已经严重萎缩,蔫巴巴地耷拉在他的腿间。
第四束:一个失去四肢、身躯还没有脑袋重的男子,趴在灰大衣的脚下。
四个人对视一眼,就这样姿势各异地合了一段四重唱。
在马戏班听轻歌剧,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可演员无论是音准、节奏,还是走位,都把控得非常完美,仿佛被业内大师精准地指导过,台下也没有观众提出异议,说明这场表演本质上是成功的。
这时,长笛渐入,音乐浸满春水般潺潺地流出笛孔。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曲调愈发轻灵的同时,台上气氛却愈发凝重。越来越多的畸形演员突然登场,面目僵硬,姿势怪诞,土著石像般硬邦邦地齐声歌唱。
曲调还在加快,小提琴与钢琴犹如两个永不松懈的芭蕾舞女,不知疲倦地急速旋转。这一刻,观众的灵魂仿佛被她们碾在足尖之下。
就在音阶逐步升高,擦弦声即将破音的一刹那,一个高亢的小号声利箭般猛然刺穿了她们的喉咙。
不知不觉间,人们已经屏住呼吸。
台上重新陷入黑暗。
一束金色的灯光亮起。
只见帐篷门口见过的粉裙少女,金发凌乱地趴在光晕里。她艰难地撑起身体,神色忧伤:“父母在邮轮上遇难,留下一笔巨额财产,亲戚造访说要替我保管。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人吗?”
下一秒,低音大提琴厚重铅云般压了下来,黑管是短促、扭曲、明快的闪电,在云海劈出铿锵的图案。灯光旭日东升般照耀过台上每一寸,畸形演员全部亮相,像是一尊尊无人祭拜的邪神,面无表情地环绕着粉裙少女。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一幕吓出了几颗冷汗。
粉裙少女惊恐地后退,却撞在了同样趴地的、失去四肢的男子身上。回头望见男子形貌的一瞬间,她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序曲到此结束。
掌声雷动。
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每一个人表情都非常专注,甚至有贵妇忘情地握紧了双手。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为大多数贵族进歌剧院,要么是为了显摆财力,要么是为了闲谈下棋,就算偶尔有人正襟危坐地注视着舞台,也多半是在装模作样。(1)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佩服这部歌剧的创作者,正想跟赫斯特小声打听打听;下巴忽然一痛,被他用两根手指强硬地扳向舞台。
“好好看,别乱动。”他目不斜视地命令说。
我:“……”真想知道他和魅影的控制欲谁更强一点。
帷幕垂下,短暂的间奏曲过后,一副白漆桌椅被人搬到台上。
一个盘着红棕卷发、贵妇打扮的女子,侧着身子登上舞台。她先独自唱了一会儿宣叙调,音色平平,毫无特别之处。一些性急的观众开始交头接耳。
就在这时,伴奏一停,曲调突然急转直下,第二声部加入,比起第一声部,第二声部的嗓音更加平淡无奇,甚至连气息都不怎么稳当,简直不应该出现在歌剧的舞台上。后排的观众听不清演唱,嗡嗡地讨论起来。
一片嘈杂中,我悄悄看了一眼赫斯特。他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左手手肘撑在椅子把手上,食指关节摩挲着自己的鼻尖,神态看上去平静极了。不太像他的性格,难道说后面有什么反转?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四面八方就响起了喝彩声。
红发女子转过身体,面向观众。
怪不得第二声部的嗓音那么微弱,原来那是她另一颗脑袋发出的歌声。
这种怪异、荒诞的场面,诱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掌声。我左边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激动得扔掉礼帽起立鼓掌。
过了好一会儿,掌声才渐渐消失,粉裙少女再度登场。随着她的唱词变多,我敏锐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第一幕的结尾,她被两个贪财的亲戚迷晕、卖到马戏班,当那两个亲戚相视一笑,一高一低开始二重唱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那股不对劲来自于哪里——她的唱词没有一个低音!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快,手心湿润。演出还在继续:粉裙少女强迫自己适应了马戏班的生活,并且交上了几个朋友,其中包括她第一次撞见的、失去四肢的毁容男子。
毁容男子自卑极了,始终不愿和她正面接触。当夜幕降临,他就趴在帐篷外,目光痴迷而痛楚地凝视着她的剪影;当日头高升,他就藏进浓郁的阴影里,把自己也当成一团灰暗的影子。
粉裙少女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她以为他只是为自己的残缺而感到自卑,于是她跪伏在地,轻而温柔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印下一枚慈悲的吻。
她吻上去的那一刹那,音符是从茫茫大雪中冲出的一只鸟,在阴霾天空下展开轻盈而悲伤的翅翼。
间奏响起,第二幕开头:粉裙少女和马戏班的一位常客相爱了。
主旋律让给钢琴独奏,曲调冬去春来般,透出煦色韶光,小提琴与低音大提琴的伴奏永远比主旋律慢上一拍,仿佛乐师在深蓝海水中迟缓地演奏。
两人在星月布景之下,互相袒露心迹、热烈拥吻。按照常理,此刻的钢琴声应该更加空灵浪漫,然而主旋律却一步步坠入低谷,被沉重的弦乐浪潮淹没。
气氛阴森而压抑。
同一时刻,一束惨白的灯光打在两人身后的不远处。
台下有女士发出尖叫声。
毁容男子匍匐在白光下,眼神是一块比影子还要灰暗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身上。
剧情发展到第三幕。
作为戏剧的最后一幕,序曲的诡异、第一幕的荒诞、第二幕的隐患,在这一幕充分展现了出来。演员们针锋相对的歌声,被缝进了一条无形的引线,似乎随时都会因为矛盾摩擦而点燃。
观众席没有人再说话,甚至连喝彩声都不再响起。
马戏团常客的真面目暴露,原来他接近粉裙少女,只是为了骗取她的巨额家产;胡须女嫉妒粉裙少女的美貌,把她敲晕,扔在了失火的帐篷中。
台上真焰熊熊焚烧,烟雾是破碎的黑色蝴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粉裙少女在浓烟中醒来,惊愕而恐惧地啜泣。这时,一个短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毁容男子趴在地上,艰难无比地爬向她。他每爬一步,小提琴手就讽刺地用一个跳弓。
“你……真的不用这样,我、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男子沉默片刻,低声唱道,“可有时候,对于一个怪物而言,一个亲吻就能得到他们的忠诚……从来没有人对我和颜悦色过,也从来没有女性亲吻过我……你是第一个。”
大红帷幕落下。
所有音乐戛然而止。
灯盏依次熄灭,场内重新归于黑暗。
我侧头看向赫斯特,台上的烈焰还在燃烧,在他的眉骨、眼眶、鼻梁涂下浓墨重彩的橙红阴影。他完全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动情地喝彩,态度随意地鼓了鼓掌。
为什么女主角的唱词没有低音,为什么表演场地选在马戏班,这部歌剧的创作者到底是谁……问题接二连三地涌到嘴边,我却没有勇气问出,也许是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吧。
烈焰也熄灭了,周围是浓重夜色的黑。后方传来贵妇矜持的哭泣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安慰她。
我深深地吸气、呼气,握紧双手,慢慢地朝赫斯特靠近,打算先从最简单的“创作者是谁”问起,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一个海妖般迷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