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
听到这个声音一瞬间,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或许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的姓名,忘记关于上辈子的回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他是……
像是觉察到我的僵硬,下一刻,声音离我更近了,毫不留情地劈开我混乱的思绪,侵略入我的耳中,可不知道是我太过紧张,还是太过震惊,竟然完全没有感到他的体温与呼吸。
“对于一个怪物而言……”
他刚唱出第一句话,我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是他,魅影。
“一个亲吻就能得到他们的忠诚。”
滚烫的思念充盈胸口,牙关轻颤着,我思绪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这一刻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耳垂传来湿热而柔软的触感,是他在上面轻轻一吻。我更加僵硬了,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想要回头,脸颊却被他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牢牢地固定在原处。
脖子成了一根木棍,只剩下疯狂的心跳声在耳膜震响。肩上一沉,似乎是他的下巴靠了过来。依旧是没有体温,依旧是没有呼吸,他幽灵一般地笼罩在我的身后。
“梅格·吉里,”相比毁容男子自卑而痴情的歌声,他的语气毫无波澜起伏,“从来没有人对我和颜悦色过,也从来没有女性亲吻过我。你是第一个。”
话音落下,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所有灯盏重新亮起。
肩上的重量消失了,脸上的皮手套质感也消失了。我眼眶湿润地回头,只看到赫斯特面色淡然地站起身,手上握着一副黑手套。见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微微低下头,用黑手套轻扇了两下我的脸:“回去了。”
蓦然惊醒般,我一把攥住他的手套:“你……”
他顿了顿,反手顺势抬起我的下巴,压低声音,竟然显得有些柔和:“怎么了?”
不,不对……他的声音和魅影完全不一样,连手套的质感也不一样……不是他……
习惯,要习惯,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心里虽然这样想,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说起来,这还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明明一回头就能看到他、摸到他、跟他说话,没想到还是擦肩而过了。
还有他那句话,那个吻……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我头脑陷入极端的混乱。
这种事,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哪怕是赫斯特,我都可以理解成是在示爱,但一想到那是魅影,我就没有办法做出正确判断了。
联想到他平铺直叙的语气,我总感觉他是在警告我什么……
可如果是警告的话,他又为什么吻我呢?
说不定那不是吻?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肩膀,下巴搁在膝盖上,一直沉默着。赫斯特微侧着头,望着冷色调的街道,也没有说话。
直到马车快要抵达剧院时,他才冷不丁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为什么哭?”
是不是男性都喜欢故意做些亲昵的举动,好让女性为他们胡思乱想?我往后靠了靠,避开他的动作,吸吸鼻子,鼻音浓浓:“想哭……”
他果然是故意的。注意到我有些反感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从胸袋掏出一张格纹手帕,准备朝我递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是因为马戏班的演员太吓人吗?”
“不是。”我把脸埋在臂弯,披风委屈地湿了一小块,闷声闷气地说,“是我碰到了一个讨厌的人。”
三年不见,一见就做让人误会的事,还做完就跑,真够讨人厌的。
“是么。”他冷冷地反问道,递手帕的动作在空中停了几秒钟,然后也不递给我手帕了,直接转身走下马车,连我跟他道别也不理我。这人真是和魅影一样奇怪又讨厌。
回到剧院,我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先去厨房随便找了点吃的,然后回房钻进了被窝。
一大清早,又是被污蔑,又是被带去马戏班看歌剧,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但大脑莫名地处于一个活跃兴奋的状态,我无论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眼前、脑中都是魅影的脸庞。想到帐篷内他在我耳垂上轻轻的一吻,心口像揣了一块热铁,全身上下要融化般瘫在床上……
“梅格,醒醒——”
是克里斯汀。
“梅格,梅格,《牧羊女》的公开选角要开始了!”
我揉揉眼睛,满脸迷茫地坐了起来。窗外阴云蔽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我竟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
注释(1):这段话取材自《歌剧入门与鉴赏》第二节歌剧的类型与流派:“虽然任何贵族门第和有钱人家都认为必须在歌剧院里为自己订一个包厢,但他们之中几乎没什么人去认认真真地听音乐……为了装模作样而已。”主要是描述17世纪末到18世纪人们对正歌剧的态度。此处略微夸张,用作渲染气氛。
第16章
公开选角在剧院的一个偏厅。我略微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走过去至少要花三十多分钟,顿时有些泄气,很想蒙上被子继续睡觉,被克里斯汀强行从床上拽了下来。
一路上,我看到不少当红的歌伶,有的甚至已成为上流圈子的高级交际花。她们高盘发丝,戴着各式各样的鲜花与宽檐帽,穿着鲸骨裙环的大长裙,拿着象牙柄折扇和我擦肩而过。
看了看大理石地面上身穿花布裙的自己,又看了看某位红伶耳垂上价值几千法郎的钻石耳环,我扭头迷茫地问克里斯汀:“女主角不是个牧羊女吗?”
克里斯汀牵起身上的白棉裙,沉默两秒,也露出迷茫的表情。
幸好这种迷茫感,在踏入偏厅之后就消失了——那些香气袭人、珠光宝气的歌伶们,被赫斯特的男仆要求摘下身上全部珠宝。
歌伶们竟然没有反抗,顺从地摘下首饰,依次放到男仆手中的天鹅绒垫子上。轮到我的时候,我摸着发间不起眼的珍珠发带,问他:“这个也要吗?”
男仆看了我一眼,居然准确说出了我的姓氏:“要的,吉里小姐。”
我点点头,把珍珠发带放在了垫子上。和旁边莹亮剔透的宝石翡翠比起来,这颗珍珠显得小而黯淡。不过,我已经过了爱慕虚荣的年纪,放上去的时候一脸淡定。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回头一看,是之前碰到的那位戴着钻石耳环的红伶。她摇着扇子,慢慢地走上前,用跳孔雀舞的手势捏起我的珍珠发带,声音甜美地问男仆:“这么小的珍珠也不能戴吗?他真是越来越固执了。”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男仆回答说:“主人是这样规定的,夫人。”
红伶收起扇子,象牙扇柄轻抵下唇:“这样的规定连我也必须遵守吗?”
“是的,夫人。”
“我可是他的御用女演员。”
这话一出,笑声立刻变为吸气声。
男仆语气跟他的主人一样疏冷:“赫斯特先生从未有过御用女演员,请夫人不要乱传谣言。”
换做卡洛塔,这时候一定摔扇子走人了,但这个红伶竟然毫不生气,反而微微笑着说:“我开个玩笑嘛,毕竟他的每部歌剧我都出演过。”说着,她微垂下头,动作轻盈地摘下耳环、项链、手镯,放在垫子上,“你不要跟他告状哦,我怕他生我的气。”
我在旁边简直叹为观止,一直听说女人对付男人,最好既妩媚又天真,可谁知道妩媚和天真具体怎么分配,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她身材是绝对的成熟丰满,眼神和声音却像小女孩一样天真稚嫩。
她离开以后,有人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句:“声音真恶心。”我倒是觉得挺好听的,当然,我绝不承认是自己的声线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原因。
随着人群走到偏厅的观众席,舞台上已有人开始表演:一个穿着轻纱舞裙的少女,手持折扇,脚尖点地,神情高傲地在几个男人之间周旋,时而抬高手腕等待他们的亲吻,时而微微冷笑一把推开他们。
这是《牧羊女》的序幕,女主角得知男主角毁容破产之后,一边假意安抚男主角,一边频繁地参加单身舞会,为自己寻找下一任伴侣。序幕里,女主角必须全程用脚尖走路,没有唱词,所有需要女主角歌唱的部分,都用羽管键琴的高音键代替。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女高音把这部歌剧列入拒演名单——既无法展示她们曼妙的歌声,又要接受用脚尖走路的酷刑。演这部歌剧等于自讨苦吃。
刚好,台上剧情发展到男主角窥破女主角的真面目,伴奏春雷般急促而森冷。纱裙少女站在阴暗处,左腿抬高,右脚足尖踮起,弯下腰和其中一个男伴做出拥吻的动作;另一个男伴跪伏在地,目光迷恋地追随着她紧绷的脚尖。
这个动作要像被画框框住一般,持续三分钟之久,以配合男主角在舞台上的走位——他先是在另一侧痛苦徘徊两分多钟,然后暴怒走到女主角身边,捏住她的下巴,将她从两个男人的求爱中狠狠拽出来。
这里省略了男主角的戏份,却没有省略这个动作。我看到纱裙少女的脚尖有些颤抖,其实从她的体型就看得出,她并不是专业的芭蕾演员,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证明她对这部歌剧非常用心。要是我来点评这场表演的话,大概会以温柔的鼓励为主。可惜,并不是我。
赫斯特披着风衣外套,抱着双臂,坐在羽管键琴后面,目光淡漠地看着纱裙少女。听说羽管键琴是一种高雅而脆弱的乐器,鸟羽为琴拨,琴手必须像爱抚少女雪肤般,轻柔地对待演奏,否则琴键很容易当场断裂。而我在报纸上看见说,赫斯特最擅长的乐器是管风琴。管风琴又是一种气势恢宏、庄严复杂的乐器,两种乐器的演奏风格截然相反,真的很好奇他是怎么在精通管风琴的情况下,又领悟到羽管键琴的精髓。
两分钟后,纱裙少女面色苍白地放下左腿,身子摇了摇,差点摔倒在台上。两个男伴连忙扶住她。赫斯特却垂下头,瘦长的手指轻弹出一首小调,对她的疲惫视而不见:“还有力气吗?”
纱裙少女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那我即兴弹一首曲子,你跳给我看看。”
纱裙少女愕然睁大眼。
不等她说话,弹奏已经开始。和钢琴洪亮、厚重的音色相比,羽管键琴的声音单薄、清脆,每一个音节精雕细镂般,带着浓重的典雅感。一直以为像这样的乐器,是无法独奏出爱恋感的,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刹那,就感受到演奏者扑面而来的强烈爱意,像炙热的阳光,把绿叶吻到蜷曲。
明明不是弹奏给我听的,可那种羽毛轻拨琴弦发出的颤音,令我莫名回想起黑暗中魅影的轻吻。这个想法一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曲调越来越缓慢,他越弹越温柔,琴音在这一瞬间居然有了灼烧般的温度,是夏日的光斑溅进了耳廓。
一曲结束,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耳热。
纱裙少女手慌脚乱地跟男伴摆了几个舞姿,连我看着都感觉僵硬。而赫斯特演奏完毕,立刻从那种痴缠的状态中脱离而出。他松了松领结,语调十分冷淡:“下去吧。”
纱裙少女含着泪水,一瘸一拐地走下了舞台。
之后又有几个演员登台试演,但都被赫斯特无情地送走。有个女高音唱功扎实,舞跳得也不错,尤其是即兴表演的部分,在我看来应对得堪称完美,然而还是没能通过赫斯特这一关。
台下有人为她鸣不平。有人嗤笑说:“你们试演之前,都不打听一下消息的么?赫斯特比较钟爱金发的女演员,他写的所有曲子,无论是芭蕾剧还是歌剧,女主角的头发都是金色的。那个女高音棕红发色,当然过不了试演。”
这句话收获了不少震惊的哀鸣声。克里斯汀若有所思,第一反应是:“我头发也是棕红色,那是不是说明我不用试演啦?”
“……你不想成为首席女高音吗?”
“还好,不是特别想。梅格,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其实父亲死后,我对音乐的兴趣就没有那么大了,有段时间我甚至唱不下去低音。后来,我在房间拿着父亲的金徽章,思念父亲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问我想要拓宽音域么。我心想,音域是你说拓就拓的吗,嘴上说想。没想到他真的帮我拓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宽度。”
她口中的那个声音,显然就是魅影。我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嗓音干涩:“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大骗子!”克里斯汀气鼓鼓地说,“他只教了我两三个月,就跑没影了。而且我发现,我的音域根本没有拓宽,而是他催眠造成的假象,只要他不在我的身边,我低音就还是那么嘶哑,高音还是那么扁平,气死我了。”
我:“……”等、等一下!
克里斯汀继续说:“他还说什么,‘总有一天,巴黎会因我而震惊’,我当时居然信了。现在想想,他可能是想要我爸爸留下的那枚黄金徽章吧,毕竟我每次只有掏出这个的时候,他才会现身。”
我:“…………”
这段话像是一击重锤,敲得我头晕目眩。我晃了晃,扶着座椅坐下来:“他不是你的音乐天使吗?”
克里斯汀听见这话,有些脸红:“你怎么知道我叫他‘音乐天使’?”
我含糊地说:“我也见过他。”
克里斯汀没有深究,她似乎想到什么,双颊浮起两抹羞涩的红晕。我看着她的表情,心脏逐渐下沉,难道说“音乐天使”这个称呼,这一辈子依然有着什么特殊含义?
只见她紧握双手,难为情地垂下眼睫,小声说:“当、当时我真的很思念父亲,再加上他的声音的确有些像爸爸……爸爸说,他死后会变成音乐天使指引我,我一激动,就喊了出来。谁知道他、他那么不要脸直接承认了呀!”
我:“……”
她说:“梅格,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夏尼子爵,我差点把一个骗子当成爸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