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也是装的。
映容捏着茶盏盖子轻轻撇了撇浮起的碎茶叶,不声不响,旁边的携素和拾兰门神似的左右站着。
云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实在不必这样,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吗?”沉默片刻后,映容终于开口,“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要装傻,点到为止说不定我还真信了,装的太傻,反倒不像话了!”
云雀低着头不说话。
映容脸色沉静,淡淡道:“你这般聪明,我提点你几句你就该明白了,你也算是潘氏身边的老人了,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我且问问你,她可给过你什么”
云雀抿着嘴,摇摇头。
潘氏自己也是穷苦出身,一向抠的要死,把银钱看的格外重要,平日里赏个十文钱都能心疼半天。
她跟着潘氏半年多,一丝油水都没见着,若不是她自己耍了小心眼只怕现在还跟云燕那丫头一样穷的叮当响呢!
映容抚抚眉梢,又道:“我猜也是,看你这一身又素又旧的衣裳,比府里的三等丫头还不如,可见你没跟个好主子,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生的标致,若是打扮起来也不逊色呢!”
云雀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映容,“二姑娘想说什么?”
映容笑的温和无比,却让云雀不寒而栗,“你是知道潘氏的性子的,她如今怀着孩子,脾气也大,性子也倔,听不进话,纵然让人生气,却也动不得她,可你们做奴婢的就不一样了,说你们年轻不懂事,手脚不利落,照顾不好主子的身子,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能把你们赶出去,你觉着潘氏有那个本事保得住你?或者说,你觉得她会管你?离了那小院,出来是什么样子可就说不准了,我心觉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谁能给你前途,谁能给您未来,相信你自己能拎的清,当然了,你若真是个忠肝义胆的,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威逼利诱是既原始又直接的煽动方式,但却百试不爽!
云雀咬唇,后背僵直,两手紧紧扣在一起,犟了一会,无奈垂头叹气道:“二姑娘想要奴婢做什么便直说吧!”
树枝子要捡高的飞,大腿要挑粗的抱,这个道理她懂!
左右潘氏是指望不上了,她得给自己谋个好出路。
心里又思索着,这二姑娘这般七弯八绕的,莫不是想叫她害潘氏的孩子?
她虽嫌潘氏蠢,到底服侍了一场,真叫她下狠手,她也狠不下心来。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映容道:“我也不叫你做别的,只管看着潘氏吧,好好盯着那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过来禀报给我。”
云雀放下心来,原来只做这个,总之不叫她害人便行了。
第四十八章
从梧桐院里出来,看着满目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云雀感觉自己跟失了魂似的。
潘氏的院子已经搬到三喜居了,住的是侧间,但比之前那个客院还是要宽敞富丽许多,三喜居地段也好,离园子又近,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正房里住了个柳姨娘。
云雀才进了三喜居的门,潘氏刚跟柳姨娘吵完一大架,这个骂不要脸的小戏子,那个骂不下蛋的老母鸡!
潘氏到底还是骂不过柳姨娘,吵了没一会,就气的哭着跑回去了。
坐在床上嘤嘤哭着,又恨映容,又恨柳姨娘,更恨的是余文轩不管她。
余文轩心里也惦记,但是现在正在赵氏火气头上,他哪敢提潘氏来触霉头?
况且只要他一过问潘氏,赵氏就要骂,还说是信不过她,又嚷嚷着要去庄子上陪老夫人,余文轩自知理亏不敢多嘴,也知道赵氏看重潘氏的肚子,不会拿她怎么样。
潘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依不饶的能烦死人,这么一琢磨,余文轩索性撒开了手,全都交给赵氏安排去了。
这边潘氏正哭着,见着云雀回来,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去哪里了?”
云雀回道:“刚刚被个婆子拉出去做事了,说那边缺人,忙到现在才回来。”
潘氏横眉怒眼,“那帮老婆子真可恨,明摆着欺负我的人!”
骂骂咧咧了一阵,丝毫没有疑惑,云雀这才放下心来,也跟着潘氏一起骂。
潘氏骂了一通出完气之后,满面担忧的问云雀,“往后可怎么办呢,那二姑娘看样子是想整治我呢!快帮我想个主意对付她!”又靠着云雀叹气道:“云燕那丫头是个傻的,指望不上,我身边可只有你一个贴心的了!”
云雀马上表忠心,小嘴跟抹了蜜似得,心里想的却是,就你这两把刷子可就别现眼了,那个是人精里的人精,你能玩的过她?
再往后,日子见天儿的过。
因着有云雀在这厢接应,潘氏想出来的蠢招数全都尽数传到映容的耳朵里去了,什么装肚子疼,装崴了脚,映容听了实在觉得好笑,根本都不想搭理她,心里更讨厌潘氏只会拿肚子做文章,几回下来不管用,连潘氏自己也泄气了。
另一边三喜居里的柳姨娘又天天寻晦气,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潘氏本事不到家,被欺负的可惨,气的嘴里长了一溜泡,泡破了又连成疮,几乎烂了满嘴。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潘氏就熬不住了,心想在这深宅大院里,既没根基又没人庇佑果然是不行的。
于是又忙不迭的叫人去传话,说要见二姑娘。
映容第二次过来的时候,潘氏的狂劲儿已经被打磨得差不多了。
虽然心情饱受摧残,但因着厨房里天天好菜好饭的送着,潘氏不仅没瘦,还圆润了一圈。
见着映容,全然没有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了,语气也不经意间软和了几分,温温弱弱的指着椅子道:“二姑娘坐。”
映容坐下,微微笑道:“潘姑娘叫我来,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潘氏自己也跟着坐了,低着头道:“我,我不愿意跟柳姨娘一起住。”
映容一手搭着椅扶,略歪了身子看向潘氏,“你放心,她就会点嘴皮子功夫,你比她本事还大些,她奈何不了你!”
潘氏抬头,瞪着眼道:“你是成心折腾我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狠毒心思,你想借着柳姨娘的手除了我!”
映容嗤笑一声,“我闲得慌!有那个工夫害你,还不如自个多睡会儿,祸害遗千年,你俩保准一个比一个命长!”
潘氏脸色难堪,大叫道:“我要见伯爷,让我见他,这么大的事,凭什么让你一个丫头片子来跟我商谈。”
映容淡淡看着她,“在你眼里是大事,在我们眼里可不算大事!”
潘氏身子一晃,但仍强装着镇定。
映容接着道:“再说了,你见到我父亲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为了你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不知是否健康,不知将来如何的孩子来与嫡妻嫡女作对吗?太天真了!”
潘氏又开始掉眼泪,“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你们余家简直太没良心了!还有你,小小年纪就这般狠毒,一丝怜悯之心都没有,你早晚要遭报应的!”
映容笑意冷冽,“狠毒?你比我也大不了两岁,又给人做外室,又大着肚子上门讨名分,怎么,你觉着你就是个省心的了?”
沉吸口气,满目认真看着她,“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去?你是我父亲的外室,本就不该给你好脸色,如今你还跟我母亲作对,我能坐在这跟你好好说话已经是难得了,你当我是观世音菩萨,到处积德行善普度众生?”
映容凑近潘氏,语气和缓,一字一句道:“我真不明白你,便是外头勾栏里的小娘子们,被人赎身出去了,也有做正房奶奶的,也有做大户人家姨奶奶的,你倒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偏要做外室,做了外室还不消停,还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你别忘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没人逼着你,既然早就把脸皮和自尊扔出去了,为何现在又想捡回来呢?”
潘氏叫她这么一挤兑,顿觉羞辱难当,掩着脸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映容也不劝她,等她哭了半晌才道:“本来是挺简单的事,你非要闹这么一场,为难自己也为难我们,何苦呢?你一个流通买卖的贱籍女子,若不是看在你怀着孩子的份上,早把你打发出去了,昨个刘妈妈还说来着,要给你寻个好去处,你是个心大的,咱们家留不住你,等你生完孩子便把你送回戏班子去,都是熟人,也算你娘家了,你觉着这样可好?”
潘氏吓出一声冷汗,嗓音颤抖,“你们,你们好狠的心!”
天知道她有多怕那个戏班子,自小在里边长大,不知挨了多少顿打,因着她是女孩子不能登台唱戏,班主跟师娘便骂她吃白饭,她只能拼了命的做杂务求得一处收容之地,每日光给师兄弟们洗衣裳便要洗几百件。
待到她再大一点的时候,班主看她有几分姿色,又是自己养大的,便想将她收房,可怜她又被师娘狠打几顿,骂她是个浪货,专知道勾引男人,要卖她到窑子里去。
后来遇着余文轩,被师娘八十两银子打发出去了,她到现在都忘不掉她临走的那一天,班主看她跟剜肉似的眼神,那么凌厉,那么可怕,如今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几天好日子,她可千万不能回去!
潘氏想了片刻,终是低头退让,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映容问。
“我想做伯府的女眷,我想做姨娘。”潘氏几乎没有思考便急切回答。
她想要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
映容道:“这个自然。”
潘氏一片颓然之色,“旁的没有了,随你们吧。”
映容没有说话,起身离开,走至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潘氏,心叹一口气,世上谁人不可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做出夺人孩子的事,只是身在宅门后院里,单纯,善良,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今日她是为了赵氏,殊不知将来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更苛刻的事!
第四十九章
映容一走,潘氏脸色苍白,心生无力。
云雀在一旁添茶,安慰道:“姑娘且宽宽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您如今舍个孩子出去,挣个姨娘的位置,未知不是件好事,您做了姨娘,再生个哥儿姐儿的,还怕往后没好日子过?”
潘氏疑惑的问,“是这样吗?”
云雀嘴上连着说是是是,心里却瞧不起潘氏。
潘氏纵然心中千种万种的难受不愿意,到底也学着审时度势,低眉顺眼起来了。
过了两日,去正院给赵氏敬茶磕头,过了份简单礼数,赵氏又给她摆了一桌席面,算是上了个姨娘的名分,众人都改口叫她潘姨娘,潘氏那边的院子里,也开始领着月例正经过起日子了。
刮过几场瑟瑟的秋风,又连着下了几日雨,天气渐渐冷下来,已入深秋。
府里开始安排做秋衣,请了外头铺子里的师傅进府做的,丫鬟婆子们按着品级,一等做四件,二等做两件,三等做一件,通房丫鬟都按着一等丫鬟的份例来,也是做四件。
姨娘们往年做八件,今年又加了两件,三个姑娘是一人十二件,赵氏自己是三十件。
自然了,这些都是毛毛雨,府里的主子们想做衣裳何须等着季节,平日里愿意做多少便做多少,这一年四季的春秋衣裳,主要还是给下人们预备着。
有些粗使的丫鬟婆子们一年除了府里发的衣裳,自己连一件棉裤都做不起,年年过冬全指望府里发冬衣和棉裤。
昌顺伯府连主子带下人,一共七十多人,一年四季的衣裳花销也不少。
今年做秋衣的活计全是由映容张罗安排的,做秋衣这一项,看着简单,实则繁琐,一来要跟铺子里对接,二来要安排府里的几十号人,有的穿个三五天蹭坏了,跑过来说拿到手的时候没看,搁屋里放了几天,才上身就看见有破洞,吵闹着非要换,有的说量错了尺寸大小不合适,人一多,事情就乱糟糟的。
映容虽没什么经验,但贵在认真细致,一项一项的合计,又定下规矩,量完尺寸自己查看,确认无虞了便不许再更改,衣裳到手先检查一遍,人走了再回来就不许换了,又有赵氏和刘妈妈的提点,这桩事办的也算是井井有条,不止如此,比起往年来还省下一笔银子。
赵氏看了自然欣慰,她早就想让映容学着管家,只是一直没好开口。
原先老夫人还在家里的时候,慧容尚未出嫁,赵氏心里想叫映容管管事磨练磨练,可碍于前头还有个慧容,不好越过姐姐叫妹妹来管。
奈何慧容又是个懒散不爱管事的,有她这个大姐在前边横着,家里四个姑娘一并都闲下来了。
如今老夫人不在家,慧容又嫁出去了,赵氏原先有顾虑的事,全都撒开手去做,嫁过来这些年,总算不必看眼色了,腰杆子直起来,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这边映容刚整理好账册,又自己细细核对一番,便往赵氏院里过去。
近来映容帮着分担了好些事务,赵氏自己得闲,越发爱四处玩耍去,不是与别的夫人结伴上香拜佛,就是去各家赏景赴宴。
正院里,赵氏拿着本画册子看,想着挑些花样绣在新衣上,见着映容过来,把手里的画册子丢在榻上,笑着招手叫坐,刘妈妈如今跟映容也亲近,一边吩咐小丫鬟奉茶,一边对着映容笑道:“二姑娘来了。”
映容顺着手边坐在榻上,递了账册子道:“母亲过目看看,我自个理的,也不知有没有错的地方。”
赵氏往嘴里塞了块切好的桃子,随便翻了两页便扔在桌子上了,抚着额做头疼状,“唉呦,看了十几年账本子,好容易才歇上两天,可别再让我看了。”
刘妈妈笑道:“夫人如今真是越发小孩子脾气了,把二姑娘一天一天养大了,自己倒养回去了!”
赵氏把榻上的画册子拿到小几上,摊开来,指着上面繁复精致的图样问道:“你瞧瞧哪个花样子好看?挑几个花式绣在衣裳上。”
映容翻了翻,弯弯眉眼笑道:“这个桃枝样式的很精巧,看着也是新式样,绣在褂子角上肯定好看,若不然绣在纱衣上也是可以的,挑个水红的,或是暖白的,绣上缠枝并几片桃花,不要多,三两朵就行,做件花绣的纱衣,罩着外衫穿,更显得朦胧绮丽。”
赵氏道:“若做纱衣,该配细丝的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