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摇——九月时五
时间:2019-11-19 08:50:22

  想在官场上混出一条道来,光靠埋头干活是不行的,人脉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赵氏心里已经认定了罗孝然做女婿,也有心扶持他一把,因此一并带了罗孝然去秦家赴宴。
  赏花宴当日一早,昌顺伯府众人乘着马车往秦府过去。
  到了秦家,又分开好几路,罗孝然去了男宾那边,赵氏同各家的夫人们攀谈着,映容等几个未出阁的姑娘便一同去了坐落于湖边的湘庭。
  湘庭是一座八扇八开四周通明的广阔长亭,一面临水,一面临路,大体结构与亭子相似,但又像是一间穿堂的小院落。
  里边摆了两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聚集了各家各府的千金小姐,有的笑着扇扇子,有的在谈论钗环衣衫,都是精心打扮过的,谁也不逊色,一个个温柔娇美的不得了。
  映容和两个妹妹进去后,四处看看,果然在靠窗的地方看见殷绮如百无聊赖的靠在那。
  映容一看见殷绮如,便笑着叫她,“怎么在这站着?”
  殷绮如转头见她过来,也笑着把她拉到身边,“你可算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话去。”说着又撇撇嘴小声道:“那边真是好没意思,这个说哎呀看我这新打的金簪好不好看?那个就假惺惺的夸捧着,又说我这新裁的衣裳是苏州送过来的织花锦,一匹价值千金呢,跟你这金簪配着正合适,改日给你送一点过去。”
  “听清楚没?送一点过去,”殷绮如说着说着自个就笑了,“真是笑死我了,送一点过去有什么用,给人家包个簪子吗?明明舍不得还要装大方,自个做衣裳剩的边角料也好意思送人?”
  殷绮如摇摇头道:“哎哟,真是大方!”
  殷绮如所说的那两个女子一个是才进京的外放官员之女,一个是京城低位官员的宠妾所出庶女。
  这两人一个从偏僻远乡来到繁华的京城,一个是好不容易求了嫡母带出来见世面的庶女,都是好面子的人,谁也不肯落了下风,从衣衫首饰一直吹嘘到家中盛况,倒叫一旁听着的那些世家千金脸上都挂不住了,也不插话,就听她们二人一嘴接一嘴的说,时不时相互看看,将心绪都写在眼里。
  这样尴尬且热闹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外边又进来两个女子才止住了,那两个女子一个身着杏色莲纹长衫,配月白素色长裙,端的是温柔婉约的姿态,另一个一身橘红洒花织金对襟褂裙,一派张扬似火的风格。
  这两人映容都不认得,原以为是一家里的姐妹两个,问了殷绮如才知道,这两个根本不是一家的,杏衣的是秦家的庶女秦三姑娘,橘衣的是沈家未出阁的二姑娘沈夷曦,而她的长姐沈夷苏嫁的正是殷绮如的大哥,沈家和殷家也是姻亲之交。
  这两个女子一进来,众人便纷纷上前寒暄说话,刚刚还说得热火朝天的金簪锦缎二人身边瞬间冷清了下来,只剩她俩尴尬的站在那里。
  那边热闹的不得了,碧容看着心里痒痒的,急吼吼就跑过去凑热闹了。
  黛容在桌子旁边吃点心,映容和殷绮如就靠在窗口看景色。
  沈二姑娘被众人簇拥着说话,秦三姑娘只笑不语,她二位的关系不算好,沈二姑娘自诩嫡出,对于庶出子女的一向鄙夷,对这位姨母家的庶女就更没好脸色了。
  旁边一个姑娘笑着问了句,“六爷和六奶奶怎么没见到人呢?”
  沈二姑娘正要说,却被秦三姑娘抢了先,“六哥和六嫂在前厅。”
  沈二姑娘瞥她一眼,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那姑娘便笑道:“我大哥还想同六爷说些事呢!”
  另一个姑娘又问,“傅侯爷今日过来吗?”
  秦三姑娘弯了唇,语气柔和道:“秦家摆宴,表哥肯定是要来的,前几日我见了他还叫他一定要来呢!”
  言语之间皆是熟稔,沈二姑娘便不高兴了,冷哼一声道:“一个庶女罢了,又不是姨母嫡出的,什么下三滥玩意儿生的也配上赶着表哥前表哥后的?没的折了自个的嘴!”
  这话说的可真真是直接打脸了,一丝情面都不留。
  不过沈二姑娘没觉着自己说错话了,她是沈家嫡女,傅伯霆是她亲表哥,秦六爷也是她亲表哥,可何曾轮的到这么个奴才秧子生的庶女想跟她抢风头?
  秦三姑娘被她一挤兑,立时红了眼垂泪,期期艾艾道:“我是秦家的女儿,叫一声表哥有什么不妥当?二姑娘何苦这么为难我?”
  说着又楚楚可怜的抹起眼泪,沈二姑娘厌恶她矫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屋里已经没法安生了,只有她们俩的吵架声以及旁人的劝架声,映容和殷绮如对视一眼,无奈耸肩。
  映容离了窗台,从桌上的点心碟子里拿了两块桂花糕,对殷绮如笑道:“我出去晃两圈。”
  转头从另一扇小门里溜出去,一出门,耳边瞬间就清静了。
  手里捏着桂花糕,一路踱步到湖边,隔着白石栏杆,把手里的桂花糕掰成小块小块的丢下去喂鱼。
  指甲未染蔻丹,只有淡淡的粉色,掐着桂花糕,满手染着香,靠在栏杆处,天蓝水碧,游鱼轻波,恬静的似一幅水墨丹青。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怎么没在那边亭子里,跟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映容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谁,又往水里丢了块糕,淡淡道:“那边吵架呢!”
  说着便将手里剩的一大块桂花糕掰扯成两半扔下湖,瞬间有二三十条花鲤凑上来,映容拍拍手转身欲走。
  傅伯霆拦在她前面,声色平和,目光却定定看过去,“你又躲我?”
  映容闲闲一笑,“没这回事,只是咱们两家非亲非故,男未婚女未嫁,凑在一起怕人说闲话。”
  傅伯霆像是被她说服似的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抿唇笑,“嗯,这倒奇了,向来只有上赶着往傅家贴的,少有躲着的,若是旁人误会了嚼舌根子,不是正好吗?”
  映容哼一声,“侯爷当真自信的很,难道是个年轻未出阁的就得想着你们家?”
  傅伯霆背着手道:“我可没说这么说过,只是觉着都是国舅爷了还遭嫌弃,委实可怜了点,倘若我不姓傅,岂不是这辈子都娶不着媳妇了?”
  他难得的诙谐了一句,映容轻笑,想了想,又安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您这般英武潇洒,即便不是国舅爷,也会有姑娘相中你的。”
  傅伯霆沉默半晌,低着头看湖,有意无意道:“那你呢?”
  映容脸上的平淡遮掩了心底的起伏,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而后缓声道:“您家门庭太高,轻易高攀不起,我们家也是曾经显赫过的,所以我深知其中苦乐不易,况且如今这样平平淡淡的就很好,何必再钻头觅缝往权贵圈里钻呢?”
  傅伯霆转着手里的扳指,“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真是这样,那余家又为何要跟霍家结亲呢?你那个姐夫也不是个省油的,你们若怕招惹是非,就该连你姐夫一起远着些。”
  映容回头看他,谁知他话说了半截又不再说了,兀自望着湖面出神。
  两人默默不语了一阵子,傅伯霆又问道:“你表哥比我更好吗?”
  映容挑眉看他,心里不解他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尚未接话,傅伯霆便接着道:“且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情情爱爱,咱们先论实在的,你表哥如今不过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在京城尚还无宅无地,难道从伯府嫁进小院里就是你真正想要的?那我可真得夸你一句高风亮节了!”
  他这话说的可全然没有夸的意思,说完了又道:“可你若是嫁到傅家,总归不会委屈你,侯府给你当家,锦衣玉食养你,良田铺子供你支配,嫁过来便有诰命在身,这些难道比不上你表哥?”
  映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一句,“不必,您实在不必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傅伯霆有些愠怒,“难道只是因为不想招惹是非?这个理由真的太可笑!”
  映容仰起头看他,“因为我害怕。”
  他凝眉,“你害怕什么?你的心思我真的看不透,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真心话?我问你的,你全在搪塞,全在敷衍,什么叫不敢攀附权贵?我不信你的胆子就这么小!”
  映容目光愈发凝重,“你不会懂的!”
  傅伯霆肃色道:“是,我不会懂,我从来就不懂你。”
  映容不再跟他敷衍,而是一脸严肃之态,”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侯爷您生在名门世家,自幼学的是兵法谋略,大家之法,文从张先略,武从申河涛,学的是名家名典,习的是文韬武略,十六岁历经鲁王兵变,父亲和长姐亡故与兵变之中。”映容的声音温和款款却又字字触动。
  “侯爷作为家中长子,当时想的应该是如何扛起傅家的重担,如何延续靖宁侯府的荣光,您平乱逆贼,承袭爵位,扶持幼帝,荣登国舅之位,一路呼风唤雨直到如今,这是侯爷这二十来年的人生,算得上惊心动魄,披荆斩棘,也担得起今日纵横朝堂,位极人臣。这是男人的人生,可你想过我的人生吗?”
  “我祖母,生在乱世,草莽起家,与我祖父共同追随定元皇帝,是开国的大功臣,荣封昌顺侯,她一直是我心里崇敬的长辈,我敬佩她,我羡慕她!后来我家这一支在我父亲这一辈败了下去,你知道我家里跟我说的是什么吗?不是光复,不是自强,而是忍!是躲!是逃避!因为我家里十几年没有男丁,所以我的父母一直告诉我,你是女子,你要温和顺从,你要三从四德,你要相夫教子,你不能狂妄,你不能暴戾,你要远着那些漩涡里的权贵,我们余家,我们昌顺伯府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我大姐的婚事也是历经波折,她从前那样高傲的人,不也是被磨平了棱角吗?女子的人生,本就毫无自由可言,所以我顺从父母的心意,我选择安安分分的长大,选择嫁给他们看中的人,选择他们觉得不会给家里惹事的道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容忍度日,但身在当下,我只能顺从,你从来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地方,男人和女人有着相同的地位,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男人可以从政从商,可以读书做官,可以保家卫国,女人也同样可以。”
  而她,曾经过的是那样的生活。
  傅伯霆看着映容,温婉的眉,细腻的肤,一点泪痣点缀于眼下,她看起来是那样温软,柔弱,仿佛天生就该被人保护一样。
  但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中,有千层星河叠荡,有世间万种风情,有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第六十四章 
  他也不曾想过,这些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他所见过的女子,上到名门贵族,下到歌女舞伎,从来只把柔顺,奉承当成讨好的法宝。
  少年时他很钦佩过一个女人,清河公主李贞。
  不是喜欢,而是钦佩,李贞跟他们年岁相近,自幼在皇子堆和伴读堆里长大,她一个女子,骑马射箭,兵法谋略样样不输男子,曾经她张扬明媚的笑脸,是跑马场上所有男人的目光所在。
  从那场大乱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或者说,他们一同长大的那些人,全都变了,变得攻于心计,玩弄权术,争名夺利,变得一心只向往着权力,权力,权力!
  曾经他钦佩的人,为了江山社稷,可以委身与人,为了平衡朝堂,做出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连长公主那样的女人,最大的武器也不过是感情,或者说利用感情。
  男人,和女人,真的能一样吗?
  起初他被眼前的女子所吸引,也不过只是因为看她有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胆量和些许不卑不亢不阿谀的态度。
  或许,看着她,能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可是今天这番话,让他觉得眼前的人太陌生,他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从未了解过她,连皮毛都没有。
  傅伯霆目色深沉,凝视着她。
  映容道:“你问我为什么避着你?我告诉你,因为我没勇气,我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眼里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脚下只能踩着四四方方的地,我不敢跟家里作对,我不敢驳逆已经说定的亲事,我不敢跟你有牵扯,我怕父母被指责,我怕别人觉得我们家在奉承你,与你而言,这些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与我,却是能杀人的软刀子,我不是避着你,是避着我自己心里的软弱。”
  “而我心里更怕的,是你的一时兴起,你说你要娶我,可能只是因为我对你的亲近示好之举没有表现得像你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所以让你有了一种求而不得的感觉,你才非要得到我不可。如果我真的嫁给你,可能几个月,可能一两年,你不再有那种感觉了,你也不再珍惜了,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傅伯霆敛了神色,“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的,不是想出来的。”
  映容苦涩一笑,“你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算一天,但我不行,我走第一步的时候就要算出后面十步百步的位置,否则就会一步错步步错,容不得我不多想,婚姻就是一场豪赌,用一辈子做赌注,所以我宁愿嫁一个一生平淡如水相敬如宾的夫君,也不愿嫁一个一时轰轰烈烈山盟海誓的夫君。你说我做作也好,说我可笑也罢!我没有勇气去跟你赌这一场!”
  傅伯霆走近两步,似要将她看的更清楚,“那你表哥呢?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吗?
  “他不会,”映容眉目之间沁着清冷,“但我嫁去罗家,尚有父母可依,有家族可靠,嫁给你,我的娘家在傅家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将来你一时兴致过后,不说多,三年,五年,你可以妻妾成群,坐拥佳人,但我却什么都没有,你没办法承诺我一辈子,我也不敢用自己的人生去试探!”
  她要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刀枪不入的盔甲!是攥紧前路的信心!
  她无法做到势均力敌,只能尽量保证未来的道路能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
  傅伯霆默了半晌,忽而抬头道:“原本我连你的意思都不必过问,只要我上你家提亲去,你父亲必定乐意,况且也没人敢再娶你了,若是敢娶你,便是明目张胆的跟傅家作对,但是我没这么做,你就没觉得,我已经尽我所能的尊重你了吗?我不会哄姑娘,不会说情话,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不会让你失望。”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丁香小银钗,轻轻插在映容的发间,“这是你那一天在园子里落下的。”
  “我先过去了。”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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