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凉蝉小心地问:“是受灾的那个江县吗?”
她记得话本中曾经写过一笔。
后来沈放之所以夺了皇权,除掉一些历史性仇怨之外,很大的一个决定因素,是因为当朝实在太过民不聊生。
皇上沉迷炼丹,根本不理朝政,所有的朝中大事,莫不由一些权臣和太子把持。
但问题是,他们也都是为了谋私利,没有一个干净的。
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但是哪怕他们已经到了要人吃人的地步了,上面也依然尸位素餐,酒池肉林。
百姓没有希望,没有盼头。
后来不止沈放,到处都是起义军,到处都是暴动,起因契机之一,就是受灾的江县。
姜云庭还茫然天真的问:“江县怎么了,怎么姐姐你都知道?”
姜凉蝉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了,就是听别人讨论的时候,说这里受灾了。”
沈放睇了姜凉蝉一眼。
江县这件事,不可能有人讨论,更不可能讨论到这些贵女跟前来。
其实那日之后,他又去找过悬灯大师,询问姜凉蝉的来历。
悬灯大师跟他知交甚笃,听到他这问话,也只是摇头,连连说这是姜凉蝉的天机,天机不可破,他不能替她说,否则对她有反作用。
既然会影响到她,沈放自然就不问了。
悬灯大师后来又告诉他,虽然外人不能道破,姜凉蝉自己可能也说不出来。
但是如果是沈放自己想明白的,那就不算道破天机,对姜凉蝉的性命和运道都没有影响。
沈放根据她过往的表现猜测,她可能对这个世界,知道的比他想象中的多很多。
果然,江县的事情,寻常人是不知道的。
因为这件事,被刻意压下去了。
沈放咳了一声,道:“确实如你姐所言,江县去年受灾很严重。”
不止是受灾,还是连环受灾。
先是从谷雨开始,当地就开始不下雨。
百姓种稻种菜,都没有一滴雨水,挑水灌溉。
本以为熬熬就过去了,没想到,随后连续五个月,整个江县都没有下一滴雨。
这场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旱灾,让整个江县陷入困境。
刚开始只是没得吃,后来连水都没得喝,河水都见了底。
没得吃,没得喝,百姓熬不下去了。
好歹那江县县令算是有点本事的,也一心为民,硬是组织百姓在绝境中拼命自救。
幸好,又过了一个月,第六个月,终于开始下雨了。
百姓欣喜若狂,赶紧种上了庄稼和菜,不然明年没得吃喝,还是灾年。
没想到,庄稼刚刚长好,眼看着终于能有点收成了。
江县又遭了灾。
一场蝗灾。
蝗虫过境,把所有的粮食啃了个干干净净。
连续这样两场灾下来,去年江县不但一点收成都没有,还得开仓赈粮,之前攒的那点底子也被掏空了。
今年的江县,还是干旱,不下雨。
去年还能自救,今年他们也没有斗志了,也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现在百姓没得吃喝,年初就开始有人饿死,到现在,第二年冬天了。
这整两年没粮食没吃的日子,已经饿死了大批人了,路上经常有走着走着没力气了,倒在地上再也没醒来的人。
姜云庭呼吸急促,道:“为什么受灾这么重,还不向朝廷求救?”
沈放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姜云庭心里有个猜测,开始有些不安。
沈放目光淡淡转向姜凉蝉:“你觉得呢?”
姜凉蝉叹口气:“大概是向朝廷求助过了吧。”
姜云庭埋下心底那个他觉得不可能的猜测,截断道:“不可能!我知道当今圣上确实少理朝政,但是这种大事,不可能不管的。就算,就算圣上不管,太子哥哥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姜丞相是最坚定的□□,毕竟是太子太师,手把手教导了太子。
姜云庭身为姜丞相之子,自然从小被他熏陶,一直觉得太子哥哥就是未来圣上,是风光霁月之人。
曲溪带来的信息,还有刚才姜凉蝉和沈放话里的意思,对他而言,都是晴天霹雳。
姜凉蝉对姜云庭有点同情。
其实,他在话本中,到死都这么天真,以为当朝圣上,当朝太子,都是什么可靠的人物。
沈放以讨伐姿态横空出世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沈放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人,对他极为痛恨厌恶。
也或许,这一次,他会提早发生改变?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件好事。
姜凉蝉想到这一层,忽然有点兴奋。
怪不得沈放能够带着姜云庭和她来这里,以沈放的身份,他不可能越过自己和姜云庭,知道他们都不知道的事,还能见曲溪。
这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暴露他自己的身份和现在在做的事。
这是沈放接纳了他,并且还试图让他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真相,这个意思吗?
解释自然还是要等着沈放解释。
姜凉蝉不能懂,不该懂。
虽然她怀疑沈放刚才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她什么都知道一样,但是在姜云庭面前,她什么都不能知道。
沈放道:“曲溪是江县县令曲程志的女儿,我说了你估计也不会信,你可以出去的时候问她。她应该就在不远处。”
姜云庭面色沉重了一会,点点头:“好,我会问她的。”
虽然受了重重冲击,姜云庭还是想起来一件事:“为什么曲溪要来找你,你怎么知道的?”
姜凉蝉有点紧张,为沈放捏了一把汗。
沈放从容暗示道:“因为刚巧,我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是江县人,我自然要帮忙。”
姜云庭想了想,懂了。
豹哥的江湖朋友,说不定还是豹哥的帮派呢?
连帮派都在行侠仗义。
自己一介官宦子弟,做的却还没有豹哥他们多。
感觉自己比豹哥还是差很远。
你豹哥果然还是你豹哥。
姜云庭解了这个疑惑,现在心里还因为江县和沈放姜凉蝉话里若有若无的暗示而焦灼,也坐不住了,率先起身,出去找曲溪,要问个清楚。
刚好曲溪就在门外不远,怕被人听见,沈西又带他们回了院子。
姜凉蝉趴在窗边,全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曲溪的语气连嘲带讽的,意思说得倒是很明白。
从当时旱灾开始,曲县令几次上报朝廷求助,一封封的写奏折,到了后来蝗灾,更是紧锣密鼓的向朝廷求救。
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朝廷除了一两次不痛不痒的回复之外,压根没有一点实质性回复。
曲县令千方百计托人打听,方才知道,那些折子根本都没有上报到皇上面前。
皇上沉迷炼丹,早就不问朝政,每日的奏折他都不看。处理政务之事,也都交给太子代为行事。
太子却压根不看那些受灾求助的奏折,打听的人回来跟他说,太子那里的奏折已经积压了一人高了,这种受灾的,他都直接丢到一边,看都懒得看。
好在还有一些御史颇有良知,得知江县的惨状和暴动之后,几次在面圣的时候苦谏。
反复几次,一心练丹的皇上终于点了头:“行,这事太子去办吧。”
太子终于积极了。
他十分慷慨的以旱灾蝗灾赈灾为名,下拨了巨额黄金、钱款和粮食。
曲县令老泪纵横,以为江县终于有救了。
然而这钱款,等了整整一个月,却没有等到。
所有的下拨的黄金,一点都没有运出来,就被太子全数私吞了。
太子私吞了这些钱款,又推锅到曲县令身上,说他昧下了全部赈灾款,将他打入了死牢。
为了怕走漏风声,太子还派私军将整个江县围得水泄不通,一旦有人出来,轻则遣送回去,重则打杀。
整个江县,已经是一座待死之城。
曲溪趁夜逃出来,本来是想要来告御状的。
在江县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个富商资助了江县很多粮食,后来她出来的时候,也经人引导,知道了那个富商是沈放。
可惜因为在江县的遭遇,她谁也不肯信任,在沈放的人来接她的时候,借由出恭的机会逃了,然后又被太子的人抓到。
姜云庭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虚弱的反驳:“太子哥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是不是他手下或者什么人,假借太子哥哥的名义,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曲溪冷笑:“是吗?我也曾经这么以为过,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这么做,伤的不还是自己子民吗?可惜,原来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他们根本不在意百姓生死。”
她拉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胳膊,上面交叠着层层伤疤。
有的是江县百姓得知,朝廷下拨的赈灾款和赈灾粮是被县令侵吞之后,在县令被抓起来的时候,愤怒的百姓抓住她家任何人都是一通暴打,留下的伤痕。
有的是她第一次想要逃出江县,被守军打的。
还有她被太子的人抓住后,想要拷打她,留下的伤痕。
“对了,”她对姜云庭道,“你说的京城里女骗子的传闻,也是我跑了后,太子放出来的,他是为了断我后路,免得我被人意外救了。”
姜云庭没再说话了。
他记起来,追杀他们的确实是太子的人。
当时姐姐让绑其中一个杀手上马车做证据的时候,他就有留意到过,那个杀手身上,有太子私军的徽章。
这私军非常隐秘,太子瞒得很严密,没有多少人知晓。
也没有人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在父亲书房里见到太子私军徽章了。
后来,太子其他追兵来的时候,明知道这马车是姜府的,也对他们下了死手。那些杀手身上,也有一样的徽章。
他从小就被父亲教育着,要忠于天子,忠于皇上。而太子是未来的君王,自然也要忠于太子。
他甚至还设想了很多以后成为一代名臣,辅佐君王打下太平盛世的场面。
那些画面里,君王不是今上,就是太子,未来的君王。
这一刻,那些画面却在他心里,开始产生裂痕,有些破碎了。
他忠君忠父,可是他所忠之人,背后竟然有这样的面孔吗?
那……
他父亲知道这一切吗?
而且,父亲是太子太师,太子有今日,父亲的教导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姜云庭心里一个哆嗦,忽然有些不敢往下想。
姜凉蝉趴在窗边,看着弟弟震惊又凄惨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
太子和皇上的暴行,她心里有数。
皇上沉迷丹药,治国无道,太子暴虐贪婪,导致百姓苦不聊生。
尤其是到了后期,各地灾荒频起,国力衰微。
外族见到国家已经呈现衰弱之势,自然趁火打劫,一时之间各边疆都被入侵。
内外交困之时,也有不少人终于忍受不了了,揭竿而起,出现了四五处起义军。
沈放本来并不一定要争权,也是因为百姓实在凄惨,他才不得不动手。
他一出手,就显出了高低,原本溃烂了的朝廷更露出里面溃烂腐朽的本相。
而国家衰微至此,当朝昏庸至此,依然有人死死拥戴龙椅上那对父子,甚至不惜一切帮他们坐稳位子。
这其中,就包括姜凉蝉和姜云庭的父亲,姜平轩。
姜平轩的理由是,这天下是天子的,天子血脉才能继承一统。
可惜,最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拼命维护的天子血脉,却是个假的。
太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太子。
他拼上了整个姜家,却是维护了一个赝品。
真正的太子,是沈放。
***
曲溪已经走了,只留下姜云庭,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姜凉蝉看着弟弟失魂落魄的站在冷风里,于心不忍,就要开门出去找他。
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拽住了后衣领。
沈放一扯即放,在她后脑勺上方凉凉道:“小姐现在能耐很大啊。”
姜凉蝉莫名的觉得脖子后面一抖。
沈放声音凉凉的:“你们姐弟俩实在勇气可嘉,路上见到什么人都能救的?不能动动脑子?就你们两个,一个一点功夫也不会,一个三脚猫功夫,明知道身后有杀手,你们也跟着上凑?不要命了?”
要是说别的还行,他这么说话,姜凉蝉就有话说了。
她转过身,拉拉衣领,理直气壮的怼了回去:“你凶什么?要不是爸爸帮你找到曲溪,还帮你护住了他,她这会就被那些杀手灭口了,你还能找到她?”
你刚才竟然还敢扼住爸爸命运的后脖领?
爸爸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沈放皱起眉:“你说你是什么?”
姜凉蝉昂首挺胸,一点都不虚:“爸爸。”
在这个话本里,爸爸是个全新的词,没有人这么叫,她之前在记忆里翻遍全话本也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字。
民间叫父亲,要么叫爹,要么叫大大。
反正沈放也知道她不是这里的人了,她等着沈放理解为这是她的原本名字,以后见了她就叫爸爸。
然而沈放:“嗯。”
姜凉蝉:??????
谁特么让他答应了?
他语文咋学的这么不好?
联系上下文语境然后做出相应的选择这种题他是不会做吗?
古代救了他,不然他一定是个学渣,哭天喊地语文也不及格的那种。
呸。
沈放不知道她心里冉冉升起又迅速折戟的小九九。
听到姜凉蝉那么理直气壮的反驳他,他已经气笑了。
他眼底的怒气明显在上涨:“有本事救人,那叫救人。没有本事还瞎凑,那叫以命换命。我用得着你冒这么大险去帮我这个忙?”
沈放这会是真的怒气勃发。
从今天他收到姜凉蝉放出的信号,匆匆忙忙的赶过去,一路心里忐忑的猜测着,是她发生了什么不测,还是她只是一时好奇,想试试看看那个黑筒的作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