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里面却出现了一个意外。
在所有的卵苏醒,离开了舱内的时候,仍有一个卵无法完成孵化。她被遗留在了这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并非是独自一人。
安娜不知道这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如果是幸运,为什么只有她无法孵化,但如果是不幸,她又怎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和被安置在瓶瓶罐罐中的虫卵不同,那个人被放置在另一边的营养槽中,浑身上下都被浅绿色的液体浸泡着。在整个安全舱都已经处于罢工状态的时候,保护和安置着他的仪器依然在运转着,有条不紊地为他提供着生存所需的物质。而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如果不是感觉到了那份微弱的生命气息,恐怕安娜只会以为他只是一个人偶。
他们是这里仅有的活物。
除去沉睡,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星球上其他生命完全不一样的外表,堪称娇小的体型,身体柔软无力,看上去十分的脆弱,如果没有了外面那层装置的保护,他绝对无法活下去。
但是比起这件事情,她更好奇的是对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终于有一天,人偶睁开了眼睛。
想到了那时候的画面,安娜的神情变得柔和。
对于自己来说,那是她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他为她起名字,面对一片白纸的她十分耐心,教导她许多常识;他给她讲述外面曾经发生的故事,为她描述美好的梦;他从未有过一句抱怨,尽管在这样的境地里,他也没有气馁或者绝望,那张脸上由始至终都扬着温柔的浅笑,浅淡如光华。
只是他们明明那么接近,却无法触碰彼此。
尚未孵化的安娜无法动弹,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能做到的就只有短暂地传递出意识,表达一些模糊的想法。而那人比她更加被束缚,尽管有仪器一直维持着生命活动,但是他却丧失了行动能力,别说是坐起来,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全身上下唯一能扯动的只有脸上的肌肉,他说话总是很缓慢,连表情也是淡淡的,因为每一次说话,每一次做表情,他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是他依然对安娜温柔以待。
那段时间里,虽然无法触碰外界,但是只要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看到他的笑容,哪怕是长久灰暗的天空,也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他是自己生命中最绚烂的色彩。
囚徒般的岁月里,他们是对方仅有能感受到温暖与陪伴的存在。
虽然安娜被困在了玻璃罐中,但是她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透过束缚自己的卵,和起保护作用的安全舱,她能“看到”外面荒凉的大地,黑烟弥漫,灾难频发,灰色的天空阴沉无比,和那人描述的蓝天完全不一样,只有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外面会平静下来,灰色的云层破开一小道口子,能看到外面漆黑中带着些许星光的夜空。
偶尔她能看到自己已经孵化的同族在外面游荡,大概是环境的剧烈变化,它们的形态对比刚出生时发生了不少的改变,只是她依然能一眼认出来。不过比起那些,她更羡慕的是它们自由飞行的姿态,无拘无束让人向往。
她也想成为那样。
这个时候的安娜还未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能看到这些,她理解的世界太小太小,小到只能容纳下两个人。
这种相处模式维持了将近百年,一开始她还努力试图孵化,但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一无用功的做法,身上不过指头大的卵对她来说完全是根本无法打破的壁垒,任由她穷尽一切力量都无法挣脱,她能做的只有待在里面接受束缚一样的保护。到后来她已经放弃了,甚至天真地想,就算是这样子也没关系,只要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是老天连这点希望都不给他们。
母星在以恐怖的速度崩坏,外面的形式一天比一天恶劣。除去极少数进化到食物链顶端生物,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活物了。他们两个因为有着安全舱的庇护,才一直平安无事,但是安全舱不能保护他们一辈子,庇护只是一时,他们随时都可能丧命。
那一天的到来比她预想得还要快。在一次地震爆发中,安全舱滚落裂缝,震动和二次撞击使得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当她再度睁开眼睛,那持续了百年的保护屏障已经彻底报废,那人暴露在外界中,破碎的玻璃扎入了他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溢满了地面。
鲜血几乎染红了她的双眼,安娜眼睁睁这一切发生,她拼命地挣扎着,她想要过去,她想要去到那人的身边保护他!
让她出去啊!
脑海中似乎响起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她看见血泊中那人吃力地侧过头来,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脸上是未曾变过的温柔笑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只要张开嘴,就有无数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到最后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说了什么,那人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来,落到了地上。
舱外震动再起,玻璃碎裂,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那片铺天盖地的血红和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外什么都无法看见。
她下意识地向着那人靠近,往常的束缚不知何时被解开,当她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跪坐在那人身边,颤抖着试图抓住那只手。
初生的肌肤贴在了苍白的指尖上,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只有无尽的冰冷,使她坠落永不融化的冰窖中。
第157章 回忆2
大概人的一生中总要失去些什么, 然后得到些什么。
在她绝望之际,突然之间从那具本该失去生命气息的尸骸上,传来了一点奇异的波动。
那波动非常的弱小, 轻易就会被人忽略过去, 但是那其中的细致的温柔却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到她想落泪。它柔柔地颤动着, 散发着某种信息,似乎想要靠近自己, 安慰自己, 就像无数次曾经做过的一样。
本能告诉自己, 这就是那个人,他还活着, 还存在于这具身体中。
她将那具受损严重的身体放回营养槽中,暗自下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决定。
她要将他复活过来, 哪怕填上自己的命。
不过说来轻巧, 她不过刚刚诞生, 许多事情根本不清楚,连自己为何化成人形都是十分茫然,谈何去做到这一在整个第二宇宙来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壮举?
一开始安娜采用了最笨拙的方法, 她将自己的精神力灌输进这个身体中,用自己的精神力甚至灵魂去填。那灵魂波动十分微弱, 唯恐稍一用力就会消散, 她必须长时间待在对方身边,用自己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呵护住那脆弱的波动,才让对方不在频发的灾难中震散。
大概是迟来的弥补, 尽管安娜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才孵化出来,却在刚出生就拥有着远远比同族强大的力量以及接近于人的智慧。这让她在做许多事情的时候能够得心应手。
这一灌输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后面灵魂波动稍微不那么脆弱, 她才头一次离开了安全舱,去寻找更有效的办法。
舱外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自然灾祸遗留下的痕迹。她先是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个适合的地方,将安全舱放置在里头,隔绝外界的侵损,然后再尝试别的方法。可惜她尝试了很多,最后还是发现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填补对方的损耗是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
然而,当对方的灵魂波动逐渐稳定下来之后,那残存的意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抗拒她的精神力的注入。在多番尝试无果后,她只能改为用能够治愈精神力的物品来代替自己,维持这股精神力的稳定。
这个方法也不比前者好多少。能够治愈精神力的材料非常稀少,甚至对于整个第二宇宙来说都算得上是罕见,已知的那些不是保存在各大种族的掌权者手中,就是分散在极端凶恶的地方。寻常人根本没有碰到的机会。
安娜没有将主意打到其他种族头上,她选择了奔赴宇宙中的各个角落,寻找那些无主之物。
无主之物通常都生长在宇宙中极为危险的地方,还有着危险的凶兽保护,对她来说危险程度虽然不算高,但是依然十分艰巨。每一次寻找,都要花上她好几年甚是几十年的功夫,甚至不一定能找得到。
只是再艰难,她都没有做过强迫其他人的事情,而是采取了平等交易的方式。她自始至终都记得那人对她说过的话,她对于好坏没有界定,但是唯独那人觉得不好的事情她不愿意去做。
在各种宝贵之物不要钱的填补下,衰弱了几百年的灵魂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只是消散的趋势仍在,一旦失去维持的力量,还是会逐渐化为虚无。
她多次权衡,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了日渐衰老毁坏的肉。体,那股灵魂波动被她小心地转移到了相对坚硬的骸骨上,用某种特殊的方式保护起来。那肉。体实在是太过衰老,连保护都做不到,已经成了累赘,只是在她狠心去除的时候,脑海里却是在悲鸣,手指颤抖着几乎无法下手。
那真的太残忍了,对她来说。
只是终究还是要做。而且她的想法是对的,额外加固过的骸骨对于灵魂的承载能力比衰弱的肉体强太多。她心中生出了隐秘的欢喜,如果力量足够,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终究有一天那人会重新醒来?
虽然只是一个希望,也让她无比的喜悦,愈发小心翼翼地期待。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母星依然在不断地恶化,卡洛斯岩逐渐覆盖地面,环境愈发地恶劣,星球上的生物也是日渐减少。虽然缓慢,但是这颗星球依然在一点一点地步入着死亡,美丽不再,生机尽毁。
但是就这么一个糟糕的地方,在她心里却是什么都代替不了。
第二宇宙非常的大,大到绝大部分人都难以想象。在外面的时候,她看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也接触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事物,那是远远比废星上更为精彩更让人迷恋的东西。只是无论走多远,她还是会回到这里,回到这颗星球上,这个破烂的安全舱中。
她听那个人说过家的定义,而在她心中,废星就是她的家。
有那个人在的地方,她出生的地方,她的家。她无可取代的母星。
她意识到要做点什么。并不是出自“需要”,而是“想要”。这颗星球见证了她的人生,她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这颗星球毁灭,虽然她心里觉得做什么都是徒劳,但是既然连希望更加微弱的事情她也支撑了下去,她也不在乎多做一些无用功。
就算她阻止不了最后死亡的到来,她也能去延续,哪怕只有一秒。
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且她也希望,那人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而是他曾经说过的“美丽繁盛的奇迹之星”。
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她遭受的危险寻常人根本难以想象,有无数次她遭受了致命的重伤,甚至生死只在一步之遥。最严重的一次,她被一只极度凶恶的凶兽率领无数手下袭击,她拼死杀光了对方的手下,重伤了对方,却依然不敌那只凶兽。她只能逃跑,对方穷追不舍,拼了命要将她灭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逃到废星附近,就昏迷了过去。
那一次她真以为自己不会醒来了,只想着临死之前能再看一眼故乡,看一眼那个每一次都在等待自己回去的灵魂。谁知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她的同族们守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对它们来说不可抵抗的强敌的攻击。
要知道在这之前,她极少和自己的族群接触。当初她觉醒的时候它们都已经孵化完毕离开,等到她孵化成功,又是能够天生以人类的外表存在,而虫子们为了适应母星上恶劣的环境,在这个过程里不断地进化,它们逐渐拥有了更加巨大的体型,更加坚硬的外壳,更加锐利的凶器,和更加能够满足生存的进食能力和消化系统……到后来,除了本身一些特征,它们和最初的模样已经是大相庭径,除了一直看着它们改变的安娜,根本没有人能认出来它们曾经是什么样子。
安娜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就不是对手,明明已经伤痕累累了,却没有一个愿意离开,情愿守在她身边战死,也不愿意逃离这里独活——只因为它们认定了她是它们的王。
和出生前就觉醒了智慧的安娜不同,她的同族虽然有着可怕的力量,却没有进化出对应的思想,它们只有“本能”,一切的行动都是跟随本能。而本能让它们选择了追随安娜,它们就认定了安娜。
这种本能并非是出自对力量的向往和畏惧,也不是低智慧的士兵对于领导者的追从,它更像是某种指引,一种由心而发的饱含着尊崇、敬重与狂热的思想。这份本能恐怕连它们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虫子都是死脑筋,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哪怕为此奉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安娜并不想当这个王,她其实不认为她和它们之间有共同之处。但是那群死心眼的虫子认准了她,当她在星球上的时候,它们会跟在她的身边,默默地守在她的远处,无时不刻警惕着外界;而在她外出的时候,它们会代替她守护着这颗星球,守在她重视的事物附近,驱逐外敌,等待着她回归。
它们没有安娜的特殊能力,能够不借助任何事物就能离开星球,行走在外太空中,所以无法跟随她离开,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忠心。
而这一次,明知道暴露在外太空有多么危险,它们依然毅然决然地冲了出来,护在她身边,成为她最坚固的壁垒。
多么傻的一群同胞,那么的笨……又那么让人感动。
那一次的结局,是安娜趁着同胞们用生命堆砌来的喘息时间,趁着对方大意杀死了它。
也是那一次,安娜真正地接纳了自己的同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它们的王。
这不仅仅是个称号,更是一份责任。
之后,她为它们重新起了名字,叫做“安塔”——用的就是当初那架安全舱的名字——不管过去叫什么,那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既然它们在那里诞生,就用这个名字来代表新生吧。
此刻的她和它们都不知道,日后安塔虫族这个名字,会如何地响彻第二宇宙,而那位尚未展露自己恐怖实力和威名的女王陛下,还在头疼着怎么安置这群笨拙死脑筋的追随者。
原本安全舱里冻结的卵数量是非常多的,但是成功孵化的九成九里,第一天就死去了七成,等到安娜诞生,存活的已经不足百分之一。而光是这一次,他们就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二的同胞,剩下不到一千。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经过这一次,大部分同族们都产生了某方面的变异,外壳进一步硬化,能够逐渐在外太空里生存,不用再担心以后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只是当它们完全进化出了在外太空中也能够生存的能力,第一个选择的就是跟随着她身边,走到哪跟到哪里,就跟人类的长辈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