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谢诗蕴下马车前,她分明是细细看过的,程彦坐的马车没有标志,侍从也做普通打扮,任谁都只会以为车里的人是个普通商贾人家,怎会联想到程彦身上?
程明素心思百转,不住向程彦赔不是。
谢诗蕴见此,也跟着柔声道歉:“诗蕴眼拙,不知车上的人是表妹。此事皆因诗蕴一人而起——”
哪曾想,她的话尚未说完,手腕便被程明素死死攥住了,谢诗蕴一时吃痛,后面的话便止住了。
谢诗蕴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程明素,程明素脸上堆满了笑,对程彦道:“时间不早了,你祖母年龄大了,乖侄女,咱们别让她等太久。”
看着母亲对程彦的讨好模样,谢诗蕴咬了咬唇,垂眸不再说话。
程彦笑了笑。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这个姑母,比白莲花表姐段位高了。
白莲花表姐只会一味扮柔弱甩锅,而她姑母的这番话,无论她怎么回答,都会跳进坑里。
大夏以孝治国,祭出祖母这尊大神,她自然不好多说,只能听从程明素的话尽快回家。
明面上,是程明素向她伏低做小道了歉,她顺水推舟不再追究,可实际上却落实了她无中生事、欺辱“灾民”,进而耽误回家时间,让年老的祖母苦等的事实。
可她若不依不饶,便又落到另一个坑——不知好歹不敬祖母。
左右都是坑,程彦微笑颔首:“自然要尽快回去的。”
说话间,她转向一旁攥着帕子委屈巴巴的谢诗蕴,漫不经心道:“要不是表姐下车闹这一出,我们早就到了程府,哪里会让祖母多等?”
谢诗蕴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我没有。”
程彦不置可否,指着躺在路上哀嚎着看戏的地痞们:“这些人根本不是灾民。若是长途跋涉逃难的灾民,必是面黄肌瘦的,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若换身衣服,更像是锦绣里养出来的公子哥。”
“再者,朝上早就派下银两与粮食,让各地官员救助受雪灾的百姓,灾民们不在自己的州地领粮食度寒冬,怎会不远万里跑到华京做乞丐?”
地上的“灾民”们个个中气十足,谢诗蕴不免有些心虚,可若不开口,便是间接承认了自己识人不清的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大夏国土广袤,总有那么一两个贪官污吏,没有将银子真正发给灾民,所以他们才会来华京求条生路。”
地痞们纷纷附和谢诗蕴。
程彦笑了起来,神情颇为玩味:“表姐说岔了。”
姑妈性子一如往年,教出来女儿也是只学琴棋书画不通国政的,不用她故意设陷阱,自己就能往坑里跳。
程彦道:“大夏是郡国制,郡地之中郡守管军政,郡相掌民生,督邮执监督之权,三官各司其职。郡相不放粮,可找督邮与郡守主持公道。这些外放官员四年轮换一个地方,极少出现三官勾结之事。”
“表姐这句话,是觉得大夏国制有问题,还是觉得天下的督邮与郡守们都猪油蒙了心,为了赈灾银两,搭上自己乃至全族人的身家性命?”
谢诗蕴养在深闺,对朝中事务知之甚少,根本不懂郡地之中三官互相制衡之事,经程彦一提醒,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质疑国政污蔑朝中官员之事,足以让她全家人跟着掉脑袋了。
谢诗蕴自知有错,再也不敢说话,搅着帕子在一旁垂泪。
程明素脸色也是一白,张了张口,半日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虽多年未回华京,可平日里与母亲书信往来众多,母亲总说,程彦是娇养着长大的,嚣张跋扈,牙尖嘴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给程彦下套。
她想着,程彦嘴口虽利,但心思不深,定不会发觉她话里的用意,她出口救场,不但挽回了自己与女儿的名声,用的还是华京城最为尊贵的安宁翁主给女儿做垫脚石,这样一来,华京城的贵族圈们必会高看她们一眼,毕竟程彦目中无人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她们此举也算为民除害了。
哪怕程彦后来得知了真相找她们麻烦,她们也有法子辩解。
这明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哪曾想,程彦不仅全身而退,反而给她女儿扣上了一个天大罪名,饶是她平日里再怎么心思活泛,此时也没了应对之策。
周围的行人看到这,深深唾弃自己刚才替谢诗蕴出头的行为。
这哪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姑娘,分明是踩着别人上位,还将旁人吃干抹净,之后再扣一篮子罪名的心机女。
什么柔弱善良,全是假象。
谢诗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程明素一脸尴尬赔笑,至于被程彦看出底细的“灾民”们,被李夜城带人拿下,准备送给京兆尹查办。
若没有一两个靠山,谁敢在通往华京的官道上拦路碰瓷的?
时逢雪灾,若任由这群人打着灾民的旗号作恶,时间久了,消息传到各处,各地百姓人心惶惶,朝堂之上难免又要掀起一场风浪。
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享受了泼天富贵,自然要为天下分忧,将这种事消灭在萌芽之中。
事情既了,拥堵的官道慢慢恢复畅通,程彦的马车没有走几步,便遇到了自己的三叔程叔平。
程明素是程老夫人的心肝肉,程叔平不敢怠慢,早早便出了城来接,奈何还没遇到要接的人,便被堵在了三岔路口上。
程彦得知程叔平前来,正欲下车,程叔平连忙道:“外面冷,女儿家身娇肉贵,快别下来了。”
程彦便没下来,挑帘与程叔平说了几句话,便让程叔平去迎车队后面的谢诗蕴母女。
风声呼啸,后面传来程明素的声音:“大哥与二哥呢?”
程叔平道:“长姐一路安好?大哥在宫中商议震灾之事,二哥也被留下了。”
绿萝给程彦换上新暖炉,道:“听程夫人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不满意呢。”
程彦道:“她一贯觉得嫡出尊贵,庶出的就该给嫡出的当奴做婢。我娘嫁给我爹那会,她还嫌弃我娘是庶出公主,高攀不上她程家门楣。若不是我娘杀伐果断改天换日,只怕这会儿要看她脸色。一国公主她尚且瞧不上,又怎会看得上我这个庶出的三叔?”
“也不想想,做妹妹的回娘家,哪有让兄长们来接的道理?让三叔来接她,已经是祖母硬给她撑面子了。”
大夏文武泾渭分明,武将由郎官入仕,文官是科举入朝,三叔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实打实的走的郎官入仕的路子,比她那个考了数年才是举人,得益于程家才能外放做官的姑父强太多了。
人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自己的未来。
就跟她一样。
七年前,谢皇后一手遮天,庶出皇子公主们的生活颇为艰难。
姑母自持嫡女身份,又与谢家连了姻,便瞧不上母亲的庶出身份,给母亲添堵不说,还给父亲塞小妾。
是她童言童语,说动了母亲孤注一掷发动政变,才换来了今日不用仰人鼻息的舒坦生活。
她回侯府,是看在父亲的面子,而不是为了欢迎程明素和谢诗蕴,给以前瞧不起她的人扶贫的。
她脑袋又没进水。
说起来,谢诗蕴这个名字,怎么就这么耳熟呢?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3章
华京城,承恩侯府,荣恩堂。
程老夫人看着屋里坐着的儿媳与孙女们,叹息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平日里爱得跟什么似的,可偏偏命不好,嫁到了谢家。”
众人心照不宣饮着茶。
哪里是命不好?
先废后谢元在世时,善妒,眼里容不得人,她当政期间,极度打压庶出的皇子公主,二十多个皇子公主,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五个。
可饶是如此,她还不忘给这些活下来的皇子公主们添堵——长公主的第一任驸马是凭借军功一路荣升到镇远侯,她怕长公主借镇远侯的势不安分,便设计镇远侯战死边关,后来长公主又嫁程仲卿,她便又给程仲卿塞小妾。
那时候废后谢元一手遮天,谢家的人比天家的人还要尊贵几分,程明素嫁的谢绍安是谢元最为看重侄子,婚事刚定下来的时候,不知让多少高门大户看红了眼。
程老夫人很是自得这门婚事,将谢绍安夸得像花儿一般,直说程家祖上冒了青烟,她女儿才能嫁入谢家,还说程家以后的富贵,全部要靠她女儿了。
哪曾想长公主是个心狠的,逼宫夺位,尽诛谢氏一族,将自己胞弟推上皇位。
一朝谢皇后倒台,谢家在程老夫人这里便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若不是程明素以死相逼非要跟谢绍安过下去,只怕程老夫人早就把和离书甩在谢绍安脸上了。
程老夫人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吴地偏远,谢绍安又是一个不知经营的,她在那受了不少苦,等她回来了,你们万万不可薄待她。”
众人皆点头称是,程老夫人又问宝珠院子是否收拾出来了。
宝珠笑着回道:“早就收拾好了,您就放心吧。”
程老夫人看向大夫人,大夫人起身道:“裁衣服的料子、做首饰的金银珠宝也都备下了,只等妹妹和外甥女过来了。”
程老夫人这才满意,翘首以盼等着自己的心肝肉。
谢诗蕴在府内与程彦相遇。
程彦穿的是时下正流行的三重衣,外面罩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衣,凤钗与步摇点缀在她鬂间,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华贵骄矜。
侍女们众星拱月般跟在她身后,路上的丫鬟婆子们小跑着向她问好,她微微点头,如最耀眼的明珠。
谢诗蕴咬了咬唇,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素净料子,与手腕上简陋的镯子,眼底满是羡慕。
程明素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不可情绪外露,谢诗蕴连忙恢复过来,脸上又挂上淡淡笑意。
程彦来到恩荣堂,见过祖母与伯母婶母,便坐在一旁。
她平时不是住在公主府,便是被丁太后接到宫中居住,甚少在侯府,与程家的姑娘们并不算熟悉,又加上她母亲逼宫之举的让人心惊胆战,她自己又是个跋扈的,故而程家的姑娘们也不敢与她太过亲近,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她不耐烦,从而降祸自身。
程彦也懒得修补这种关系。
程家是清贵之家,姑娘们聊的都是些诗词歌赋,她是个顶俗气的人,喜欢金银俗物,土地粮产,与程家姑娘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便很好。
紧接着,谢诗蕴母女进来了。
程老夫人见二人过来,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将二人搂在怀里哭个不停。
屋里的人连忙温声去劝程老夫人。
半晌后,程老夫人才好一点,让宝珠带着谢诗蕴一一去认人。
谢家虽然失势,但也是诗礼簪缨之家,对于谢诗蕴的教育从来没有落下,谢诗蕴颇懂诗词,自然能与程家的姑娘们聊到一块,再加上她伏小做低有意讨好,与程家姑娘们聊得很是投机。
姑娘们见她身世可怜,便天然对她生出怜惜来,又见她气度不俗,谈吐有礼,很快便将她当做嫡亲姐妹看待。
谢诗蕴余光打量着程彦。
程彦位置仅在程老夫人之下,尽显有封地有食邑的翁主尊贵,许是因为她行事素来跋扈,故而姑娘们并不敢上前与她攀谈。
看到这,谢诗蕴心中好受许多,程彦再怎么尊贵又如何,终归不如她受欢迎。
今日的城外之辱,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这般想着,谢诗蕴便笑了起来,淡雅的装束衬着她清秀面容,越发如雨后白莲一般楚楚动人。
程彦跟着丁太后一直住在离宫,许久不回华京,今日回侯府,与她交好的世家贵女们纷纷前来拜访,不多会儿,太子爷来了。
近日有雪灾,程彦的父亲与伯父留在皇宫商议赈灾救民之事,太子虽为储君,但天子并未让他掌政,故而他听到程彦回来,便来瞧程彦。
太子并非天子原配正妻所生,靠着程彦母亲的扶持才做了储君,又因天子始终不曾让涉政,他心中不安,自然与程彦走得近。
太子临府,阖府去迎。
谢诗蕴跟在程老夫人身后,偷偷瞧着在侯府众人簇拥下走过来的太子。
许是因为他与程彦关系亲近,他并未穿正衫,只身着白色绣金武服,修腰窄袖的衣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又因久居储君之位,养就了一番天家特有的矜贵威仪。
他见了程彦,面上的威严之感便淡了几分,浅笑着对程彦道:“多日未见阿彦,阿彦又长高许多。”
程彦也笑道:“殿下又打趣我。”
二人说说笑笑往花厅处走,谢诗蕴咬了咬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程彦什么都有,高贵的出身,漂亮的容貌,终身有靠——万人之上的太子都处处迎奉她。
而她却是罪人之后,生活拮据不说,就连能不能留在华京寻上一门好亲事,都要看旁人的脸色。
谢诗蕴心中伤感,面上便露了几分出来。
程明素见此,放慢步子,拉着她去一旁幽静假山后说话。
程明素道:“你莫看她今日光鲜,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
程明素耐心开导好一会儿,谢诗蕴心里方好受一些,程明素话题一转,问道:“你觉得太子如何?”
“太子?”谢诗蕴有些意外母亲会问这个问题,便下意识道:“他是人中龙凤,天潢贵胄,自然是极好的。”
程明素便笑了起来,道:“你别瞧着他面上与程彦说笑,内里的心思,只怕未必。”
“我打听过了,太子是个风雅之人,程彦却是个顶俗气的,若不是瞧上了程彦母亲的权势,太子未必会待她这般好。”
程明素拍了拍谢诗蕴的手背,眸中精光一闪,笑道:“我的儿,这便是你的机缘了,我平日里教你的那些诗书,总算派上用场了。”
她问了府上的丫鬟,太子平日里降临侯府,多是吃了晚宴,在沁芳亭中休息片刻再回。
她住的院子,有一条小道是直通沁芳亭的。
谢诗蕴有些犹豫:“可太子能看得上我吗?”
程明素抚着谢诗蕴的发,道:“这便是你年少不懂了。程彦与太子性格不投,且又跋扈不容人,太子会因长公主之功对她敬重,可时间久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太子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