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好心提醒道:“翁主是不拘小节之人,李斯年若为小事生气,只怕早就将自己气死了,翁主好生想一想,是否是旁的原因,比如说,翁主在他面前提李夜城提了太多次。”
她家这位小翁主,最是聪明不过的,可偏偏,在感情上一点不开窍。
先前的太子殿下李承璋也好,五皇子李承瑾也罢,甚至就连李夜城,在翁主这里,统统都是兄长,可李斯年与翁主并非一同长大之人,又无半点关系,怎么扯也扯不到兄长上面。
然而她家翁主,面对李斯年的明示暗示,还是能巍然不动,将李斯年当做盟友。
也难怪李斯年生气,这种事情,无论是谁,都能气得呕血。
程彦听了紫苏的话,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抬头问紫苏:“可我后来也不提兄长了,反倒是他,自己又提了起来。”
紫苏:“.......”
程彦见一向好脾气的紫苏都一脸的惨不忍睹,忍不住扶额道:“罢了,不想了,随他去吧。”
“一个大男人,跟我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置气,他也不嫌丢人。”
不是她不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而是她觉得那种感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和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高洁出尘,不染人间烟火,而她,是个顶俗气顶无趣的人,俩人兴趣不投,政见相左,如今能合作,不过是李斯年需要恢复自由恢复身份,而她,手中需要一把利剑而已。
目标一致,一拍即合,这种情况下积累的感情,是非常脆弱的。
再说了,她与李斯年还有灭族之仇横在中间,李斯年除非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喜欢她。
当然,李斯年是一个极度聪明的人,不可能发生脑袋有坑的事情,更不会喜欢她。
所以她一丁点都不曾往男女之情上面想。
她想了,那就是自取其辱。
且不说李斯年会不会动凡心,纵然李斯年动了凡心,喜欢的也只会是与他一样飘然若仙的人,而不是她这种富贵锦绣中堆出来的骄翁主。
程彦这般理解着,没再去想李斯年为何生气的事情。
事实上,母亲与李夜城回到华京之后,她也没时间再去想李斯年动气的事了。
程彦带着李淑去看种下的番薯,去看正在炼制精钢与诸葛连弩的工匠,以及梁王李不疑留下来的兵书。
李淑颇感意外,一贯没甚表情的脸上的寒冰终于淡了几分,道:“阿彦,你做得很好。”
她在战场厮杀数年,太清楚这些东西对将士的重要性了。
程彦便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母亲要谢,当谢三清殿中的那一位。”
李淑眉头微动:“又是李斯年?”
李夜城曾向她说过,奇袭天山牧场乃是受了李斯年的指引,功劳当归于李斯年。
程彦见李淑面有松动之色,便问道:“母亲要不要见一下他?”
若想帮李斯年恢复身份,母亲的态度至关重要,她虽与李斯年正在冷战,可答应他的事情不会因为生气而不去做。
李淑道:“这个且不说。”
“我听人讲,你近日与他大吵一架,是何原因?”
“都是小事。”
程彦面色微尬,道:“他这人脾气有点怪,我说话也直,一来二去,便吵了一架。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得娘亲费心,过几日便好了。”
李淑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程彦,道:“阿彦,再过半年,你便十五岁了。”
“嗯?”程彦有些疑惑,道:“我知道啊。”
年龄跟她和李斯年吵架有甚么关系?
李淑抚了抚程彦的发,若有所思道:“或许,我的确该见一见李斯年了。”
第43章
程彦有些意外。
她的母亲, 生平最恨的便是谢家人,李斯年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自然便成了母亲深恶痛绝的,哪怕李斯年帮了她许多, 又助夏军大胜北狄, 但在母亲眼里,李斯年仍是不可提起的禁忌。
然而今日,母亲竟然要见李斯年了。
程彦道:“母亲准备何时见他?我提前安排一下。”
虽说她与李斯年刚闹了不痛快, 现在正是冷战的时候,可她答应李斯年的事情, 不会因为二人的矛盾而不去做。
李斯年脾气怪得很, 又与她刚吵完架,她母亲又是一个刚烈的性子, 生来从不让人, 若有个言差语错吵了起来,那她那她想要帮李斯年恢复身份的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她得提前给李斯年打个招呼, 让李斯年收收脾气。
程彦这般想着,听李淑道:“明日未时三刻。”
程彦颔首,让半夏去三清殿安排下去。
李淑是数年前兵变的主导者, 此次出征又大胜北狄,在大夏的威望远胜于有些仁弱的天子李泓。
三清殿的道士们听闻李淑明日降临, 早早地开始准备起来。
李斯年喂养白鹤舒展着翅膀, 掠过莲池, 飞向李斯年所在的竹林, 小道童一路追随而来,见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正在喂着白鹤,便道:“觉非,明日长公主驾到,你好生看着你的白鹤,莫让白鹤冲撞了长公主。”
李斯年漫不经心点头。
翌日清晨,道士们照常诵经,三清殿瞧上去与往日没太大不同,只是往来之间的卫士们多了许多。
李斯年在竹林的竹亭中泡了一杯茶。
到了饭点,白鹤们仍未飞来竹林,过了好一会儿,才三三两两飞回来。
李斯年喂白鹤东西,白鹤吃的不多,李斯年便将吃食收起来,漠然道:“小没良心。”
“我平日里没少喂你好东西,怎地旁人招招手,便跟旁人走了?”
他的声音刚落,竹亭外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你这话意有所指。”
李斯年转动轮椅,向外面看去。
她与程彦长得很像,不过大程彦很多,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双凤目向上挑,威仪万分。
她并未穿繁琐宫装,一身薄甲让她身带杀伐之气,让人丝毫不怀疑,她腰间的佩剑,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而非只做装饰用。
“长公主殿下?”李斯年道。
李淑只身前来,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他又在喂白鹤,故而不曾发觉。
李淑颔首,大步走过来,在竹亭李斯年的对面坐下。
李斯年给她斟了一杯茶,说道:“并非斯年意有所指。”
“而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李淑轻啜一口茶,笑笑没答话,而是道:“你与你娘长得很像。”
李斯年有些意外。
谢家满门上千口人物,李淑竟然还能记得他的母亲?
转念一想,李淑最恨的是先废后谢元,他的母亲是谢元的嫡亲妹妹,也是谢元最为看重的妹妹,李淑恨屋及乌,对他母亲有印象也不足为奇。
李斯年道:“我已经不大记得母亲的模样了。”
李淑虽然穿甲而来,但对他并无杀意,李淑来此,当是为了旁的原因——不是为了夏军大胜,便是为了他从梁王宫带回来的东西。
李淑与心无大志的天子李泓不同,李淑一心真正沙场,将北狄彻底消灭,一洗百年来夏人饱受北狄的欺辱,他提点李夜城的话也好,给程彦的那些东西也罢,对于李淑来讲,都是无价之宝。
程彦说得对,只要李淑看到了他的价值,他恢复身份的事情,便不再是梦想。
只是李淑恨谢家人入骨,只怕未必肯轻易放他自由。
李斯年突然又想起程彦。
在这个世道上,程彦大抵是唯一一个真心帮助他的人。
凌虚子虽教授他知识,可并不管他的处境如何,其他人更不用说,他是逆贼梁王之后,母亲又是谢家人,他生来便受世人冷眼,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只有程彦,才肯将她身上的温暖分给他半分。
尽管他们的相识,源自于一场算计。
李斯年闭了闭眼,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的笑。
这样也好。
李斯年道:“殿下能否与我讲一讲,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并不恨李淑杀了谢家满门,灭了梁王一脉,那些把他母亲当成棋子利用的人,杀了也罢。
李淑放下茶杯,蹙眉想了一会儿,而后上下打量着李斯年,迟疑片刻,最终道:“你的母亲,是个很美的人。”
饶是她恨毒了谢家人,也不得不承认,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家一潭污水里唯一一颗明珠。
只可惜,这颗明珠最后也蒙了尘,一生断送在谢家人自己的算计中。
少女的情窦初开,在家族兴衰王朝更迭中,不值一提。
“她虽是谢家女,却完全不像谢家人,她太单纯,被旁人算计了,还以为旁人是在为她好。”
李淑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淡淡一笑。
他那单纯到有三分傻气的母亲,怎就遇到了机关算计的父亲?
父亲利用母亲谢家女的身份翻身,母亲还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之人,从天之娇女,变成家族弃子,最后饮恨而终。
李斯年道:“我当感谢殿下替我母亲出了心中恶气。”
李淑不置可否,审视着面前看似风轻云淡的少年。
尽管她知道面前人无辜至极,可那张与先废后谢元略有几分相似的脸,还是叫她难以喜欢。
恨屋及乌,她这一生,都放不下对谢家人的刻骨恨意。
李淑道:“凌虚子曾告诉我,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我屠谢家满门,数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当年我兵变逼宫,尽杀谢家人,唯有两人逃出生天,一是程仲卿妹妹的女儿谢诗蕴,另外一个,便是你。”
说到这,李淑话音微顿,凤目轻眯,道:“我很好奇,主天下的,是你,还是谢诗蕴。”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殿下以为呢?”
李淑道:“老四是我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甚至还为稳固他的位置,让阿彦与他订婚,他却为了谢诗蕴,想尽办法与阿彦退了婚。如今他求仁得仁,与阿彦退婚之后,自己也失了储君之位,母亲失了皇后之尊。”
“但这并不代表四皇子被天子厌弃。”李斯年淡淡接道:“天子膝下八子,长子次子殇于国难,三子莽撞,五子文弱,六七子早年吓破了胆子,八皇子为薛妃所生,仔细算来,未来有机会继承大统的,无非是四皇子与八皇子。”
“四皇子珍爱谢诗蕴,他若为帝,谢诗蕴必主后宫,她的儿子,自然便是未来皇储。”
李淑眸中精光一闪,道:“如此看来,像是谢诗蕴了?”
“非也。”
李斯年轻轻摇头,垂眸饮了一口茶,继续道:“北狄虽然退兵,但并未伤及根本,他日养精蓄锐,必会卷土重来。朝中战将与镇远侯一起,尽折于十五年前谢家人的算计中,如今在沙场上能独当一面的,唯有长公主殿下。”
“殿下挥师北上,三皇子五皇子跟随左右,无暇顾及朝中世家林立皇权势弱之事,四皇子没有强势母家作为靠山,太傅崔莘海已倒,数年之内,唯有韬光养晦以图将来。八皇子虽有薛家支撑,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夏日凉风袭来,竹林萧萧,李斯年迎着李淑凌厉目光,轻轻一笑,道:“殿下以为,此二人,是我李斯年的对手么?”
凉风卷起落下的竹叶,一直刮到李淑脚下。
老四与小八自然不会是李斯年的对手。
莫说老四与小八了,就连她,得知李斯年的那些手段后,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胜下李斯年。
阿彦说的不错,李斯年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剑,只是这把剑是伤人还是伤己,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当主天下的,还有可能是我这个谢家人的余孽。”
李斯年清润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如今身陷三清殿,殿下若想免除后患,大可现在便将我的性命取了去。”
“只是这样一来,北境何处有密道,龙城卫家究竟藏身何处,安宁小翁主孤身在华京,又该如何抵御世家迫害与天子忌惮的事情,便无人替殿下分忧了。”
李淑长眉微蹙,目光骤冷:“你在威胁我?”
“斯年不敢。”
李斯年微微欠身,道:“斯年只想替殿下分忧。”
“殿下心怀天下,从不拘泥儿女情长,宫中城外,既是如此,殿下可愿与斯年做上一笔交易?”
李淑眉梢微挑,李斯年道:“我为殿下手中之剑,殿下许我一诺。”
竹林中李淑与李斯年说着话,竹林外,程彦焦急地等待着。
李夜城与程彦相对而坐,程彦的坐立不安映在他碧色的眼眸中,他斟了一杯茶,半盏茶下肚,他问程彦:“你很担心李斯年?”
“自然。”程彦道:“母亲生平最恨谢家人,他的母亲是谢家人,便天然遭了母亲的厌恶。”
其实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她不敢说,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天命在谢不在李。
母亲为李家江山鞠躬尽瘁,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觊觎大夏天下。
李夜城见程彦并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斟酌片刻,又问道:“你是当心长公主杀了他,无人再帮你,还是担心其他?”
“这两者有区别吗?”程彦有些不解。
李夜城道:“自是有区别。”
“你将他当左膀右臂,最不可缺少的盟友,还是——”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下去,只是微抬眉,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彦。
第44章
迎着李夜城炽热焦急目光, 程彦忽然便明白了他想问的话,以及李斯年与她闹矛盾的症结所在。
更明白了,母亲说她快十五岁了的话里的意思——大夏民风开放,少年少女的情窦初开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一件事, 恰恰相反, 是昭示着她长大成人的一种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