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的主意她清楚?
怕是未必。
李斯年转动轮椅,转身回三清殿。
他知道李承璋拦下程彦所为何事,不过是想挑拨他与程彦的关系,这种伎俩他往日最是看不上,如今经历一番,方知其中滋味。
梁王之后,与谢家骨血,是刻在他骨子里的烙印,也是横在他与程彦之间的一根刺,纵然算无遗策,也无法将这根刺去除。
是他太贪恋程彦身上的温暖。
李斯年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处,李承璋眸光轻闪,轻啜着茶水,道:“阿彦明白便好,如此一来,方不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程彦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但是四哥,我不会一朝被蛇咬,便十年怕井绳,我不信天下男儿皆薄幸,更不信李斯年如四哥一般。”
“他虽满心算计,可我信他的算计不会用在我身上。”
李承璋哑然,手指紧紧攥着茶杯。
夏日的风有些燥热,卷起李承璋身上紫色罩衫。
程彦道:“四哥的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谢诗蕴对四哥一片真心,四哥已经负了我,莫在负了她。”
天子下令杀谢诗蕴的时候,曾被崔莘海悄悄保下,如今崔莘海死去,谢诗蕴的身份也跟着曝光,被丢进了死牢里。
李承璋虽然被废,但并没有被天子厌弃,反而没了储君地位后,择妻选妃都自由了许多,求一求天子,打一打真心相爱的名号,天子素来心软,指不定便会放了谢诗蕴。
可他却什么也没做,任由谢诗蕴在牢里等死。
此等行径,不可谓不凉薄。
程彦转身离去,窈窕身影消失在宫道处。
李承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细碎的瓦片扎进他掌心,鲜血漫了出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挥手将桌上的茶具尽扫在地。
残阳如血,禁卫军们交接换岗。
李承璋闭了闭眼,起身离开。
他今日的目的虽未完全达到,可也做成了一半——将横在程彦与李斯年中间的刺拔到他们看得见的地方,假以时日,这根刺将会成为程彦与李斯年刀剑相抵的发起者。
他不该生气了的。
可掌心的疼痛无声提醒着他,他深深嫉恨着李斯年。
程彦待他若有李斯年一般的信任体贴,他与程彦,怎会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
能入皇城做事的工匠,都是从九州中挑选的出类拔萃之人,程彦将炼制精钢的方子发下去之后,未出两月,工匠们便制成了一件精钢盔甲与长剑,送至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换上盔甲,让李夜城用自己的佩剑去刺他,李夜城犹豫,并未抽剑,长公主长臂一挥,拔出他腰间佩剑,找自己胳膊上的盔甲砍去。
李承瑛与李承瑾面色微变,只觉得眼前一花,佩剑断成两截。
长公主眉头微动,赞道:“难怪梁王能以一州之力横行九州。”
校场的不远处,将士们在调试着诸葛连/弩。
长公主大步走过去,数支连/弩划破长空,呼啸着将前方的靶子射/出无数个窟窿。
李承瑛大喜,道:“姑姑,我们有如此神兵利器,大胜北狄指日可待。”
长公主颔首,晚间回了皇城,与天子李泓说起李斯年的身份。
李泓面色踌躇,长公主也不多劝,说完正事,便起身告辞。
长公主走后,李泓久久不能平静,在殿中焦躁地走来走去。
小内侍来传,说薛妃抱着八皇子过来了,李泓连忙让人请她入殿。
八皇子养得肥嘟嘟,李泓越看越喜欢,心中的烦闷之气淡了许多。
薛妃素来细心,陪着李泓逗弄一会儿八皇子,便让乳娘将八皇子抱下去,遣退殿中伺候的人,温声问李泓:“陛下是否有烦心之事?”
李泓道:“倒也称不上烦心,只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
薛妃笑了笑,道:“让妾猜一猜。”
“今日只有长公主找了陛下,莫不是长公主说了让陛下心里不痛快的事情?”
李泓将薛妃揽在怀里,捋了捋胡须,对薛妃并无隐瞒:“按理讲朕不该驳了姐姐的要求,只是李斯年的身份,也太敏感了些。”
薛妃眸中精光一闪。
李泓并非杀伐果断之人,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时,时常找她商议对策,她出身世家,看问题比李泓其他的宫妃看得远些,又能从李泓角度思考问题,故而颇得李泓的欢心。
李泓将长公主想恢复李斯年身份的事情娓娓道来,薛妃道:“妾也觉得,李斯年帮助长公主与安宁翁主颇多,陛下给长公主这个恩典也无妨。”
“只是.......”
薛妃声音微顿,面上有几分犹豫之色。
李泓有些意外。
薛妃直言敢谏,快人快语,从未有过这般模样,不由得问道:“只是怎么?”
薛妃道:“陛下恕妾无罪,妾方敢说。”
李泓更加疑惑了,道:“朕待你的情分,旁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朕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
得了李泓的再三保证,薛妃这才小心翼翼道:“数年前,长公主靖国难逼宫之前,曾找过凌虚子。”
李泓道:“这个事情朕知道,数万将士与姐姐同生死,姐姐总要求个三清保佑。”
至于姐姐与凌虚子说了何话,他便不知道。
不过略微一想,也就能想出来,左不过是些上告苍天,让凌虚子做个见证,并非她蓄意谋逆,而是谢家戕害十万将士冤死边疆,她此举并非为自己,而为惨死的将士罢了。
李泓这般想着,耳畔是薛妃略显紧张的声音:“凌虚子曾为长公主卜了一卦,此卦除却长公主与凌虚子外,便只有当日追随长公主的将领知晓。”
“妾的叔父,便是其中之一,长公主下了封口令,叔父半点不敢吐露,直至安宁翁主与李斯年往来过密,叔父担心大夏江山易主,实在没办法,才隐晦向妾透露一二,让妾时刻注意李斯年的行踪。”
李泓眉头紧锁,声音比刚才凉了三分,道:“那一卦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姐姐从未向他说起过?凌虚子也不曾向他说过半分?
薛妃颤声道:“凌虚子说,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长公主屠谢家满门,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今年是第九年,而李斯年,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
第46章
李泓拦着薛妃腰的手骤然收紧。
薛妃吃痛, 明白李泓此刻已经动怒,连忙从李泓怀里滚出来,扑在地上道:“陛下息怒!”
脾气越是好的人,生气之时会越发吓人。
她陪在李泓身边数年, 太了解李泓的性子了。
更何况, 长公主有意隐瞒的这句话,戳痛了李泓一直以来隐藏得极好的痛点——他虽为天子,可上至凌虚子, 下至九州万民,更为推崇的, 是他的姐姐长公主, 而并非他这个位尊九五的皇帝。
这么重要的卦象,凌虚子并未告知他, 显然是对他治国掌政的不信任, 而他最为信赖的姐姐,也一同将他瞒下, 在凌虚子与长公主心里,他只是一个躲在旁人身后享受太平的天子,他没有能力与魄力解决威胁大夏江山的任何事情,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临天下的皇帝。
这是对他能力与尊严的全面否定。
薛妃柔声劝解道:“或许,长公主只是怕陛下知道了烦心, 所以才未将此事告知陛下。”
她知道李泓气的是哪一点, 正是因为知道, 她才要说那一点。
她往日敬重长公主, 祖父更是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好好伺候李泓,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想,便是为家族分忧了。
她以前是这样听的,更是这样做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有了孩子,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孩子争一争。
李泓尚未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天家的人只要在夺嫡中活下来了,便都是长寿之人,看李泓的状态,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李泓前几个儿子比她的儿子大上许多,她的儿子长大成人,那些皇子们在朝中已经站稳了跟脚,这是年长的好处,可也是年长的劣势。
身为天子哪有不多疑的?
尤其是自己渐渐老去,而儿子们越发能干,这个时候,那些皇子们的优势,也就便成被猜忌的劣势了。
天子猜忌,兄弟们又颇为出色,皇子们必会再起夺嫡之乱,天子只会冷眼旁观。
她的儿子无需多做什么,便能得了李泓的欢心。
更何况,她的儿子生来自带祥瑞,只这一点,便能堵死想要说“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的朝臣们的嘴。
她以前没儿子,满心想的都是家族,如今有了儿子,家族便是其次了。
祖父交代过的话,能听便听,不中听的,便只当做没听过。
左右她是薛家的女儿,儿子身上也流着薛家的血,薛家断没有不帮助她与儿子,反而去帮助旁人的道理。
这般想着,薛妃又道:“陛下,您是知道的,长公主一心为您,若没有她,这大夏江山早就是谢家人的掌中之物,如今长公主没有将此事告知陛下,想来是有旁的原因。”
“您素来敬重长公主,不若召长公主前来问上一问,也好将此事的缘故打听清楚,看长公主有何对策——”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泓打断了:“你也觉得朕远远不及姐姐?!”
“无论何事都要去问姐姐的意思?如此说来,这天下究竟是我李泓的,还是她李淑的?!”
说到最后,李泓并未如往日一般唤姐姐,直接叫上了长公主的名字,显然是怒不可遏,口不择言。
薛妃见目的达到,心中微喜,但面上却不显,越发诚惶诚恐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抖:“陛下,长公主毕竟是您的姐姐,您万万不能因为此事而伤了与长公主的情分啊。”
“情分?”李泓冷笑,声音悲凉:“朕日日记得她的好,兵权给她,信任给她,待阿彦更是远超朕所有的子女。世人笑朕懦弱无为,只知道依靠她,朕也一笑而过,从不曾猜忌过她,可她.......”
李泓说不下了。
他在姐姐心里,永远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
她从不曾信任过他。
他气的不是姐姐联合凌虚子隐瞒他,他气的是姐姐的不信任。
他说过江山与姐姐共坐,他做到了,可姐姐说的话,却从未做到。
李泓闭上眼,往后倒去,躺在软塌上。
从未有过的疲惫笼罩着他。
无论他做的再多,再怎么努力,他也不是一个好皇帝,得不到姐姐的认可。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耳畔是薛妃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您别吓妾,妾让人唤御医过来。”
李泓伸出手,抚了抚薛妃的发,道:“朕无碍。”
“只是有些累了。”
薛妃给他捏着肩,给他顺气,温声劝他切莫生气的声音带了点哭腔。
李泓道:“你放心,朕不会与姐姐生气的,永远不会。”
他只会跟自己生气。
“至于那个李斯年,姐姐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罢。左右江山都是她打下的,她想给谁,便给谁吧。”
薛妃心头一惊。
她还是低估了李泓对长公主的感情,与李泓的仁善不争——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根本忍不了,别说恢复李斯年的身份了,只怕连长公主都会一并记恨上,李泓倒好,破罐子破摔,任由长公主拿主意。
稳了稳心神,薛妃道:“陛下莫说气话了。”
“李斯年身份不一般,凌虚子更是对他百般袒护,他若恢复了身份,谢家与梁王余孽必会趁势而起,到那时,莫说陛下的安危了,只怕长公主也难以善终。”
“陛下,当年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灭了梁王一脉的,可是长公主啊。”
李泓面色微变,薛妃知道自己又猜对了李泓的心思,继续道:“您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长公主为安宁翁主着想啊。安宁翁主年龄小,被李斯年那张好皮囊哄骗了去,长公主爱女心切,想给李斯年一个配得上翁主的身份也颇为正常,只是那个李斯年,哪是这般好相与的?”
“他可不是几位殿下,与翁主有着青梅竹马之谊,纵然不爱翁主,也会善待翁主。他与翁主有着灭族之恨,如今攀附翁主,不过想利用翁主恢复身份罢了,他虽然姓李,可身上更流着谢家人的血。”
“一朝他坐稳了位置,为了向天下昭示自己得位之正,并非依靠翁主,必会想办法为谢家人平反,为家族雪恨,杀翁主以泄愤。”
李泓脸色又是一变,睁开眼,眼底满是血丝:“朕只顾着生气,竟忘了这一点。”
薛妃说的不错,李斯年到底是谢家女的孩子。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希望自己是天命所归、天选之子,哪怕不是,也会把自己的出身往天命上面靠。
李斯年一旦登基,必会为谢家平反,恢复梁王名誉——只有这样,他才算名正言顺,而非靠着程彦登基的天子。
这才是凌虚子卦象所言的天命在谢不在李,谢家依旧主天下。
想到这,李泓又是气,又是急:“阿彦平日里最是通透不过,老四闹着与她退婚之际,朕还担心她想不开,亲自去劝解她,她不仅不气,还叫朕不要生老四的气。”
“经历了性子凉薄的老四,她总该长些教训才是,怎地没过多少时日,又被李斯年迷了心?老四再怎么闹着退婚娶旁人,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李斯年是与她有灭族之恨的人啊!”
李泓越想越不明白。
程彦素来聪明,怎就在这件事情上钻了牛角尖?
薛妃道:“翁主是性情中人。”
李泓埋怨的声音一顿。
阿彦当然是性情中人。
她不喜欢的李承璋,纵然是太子之尊,她也不会刻意讨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