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的存在,挡了太多世家的路,想要他死的,不止谢林两家人,当先废后谢元有意对镇远侯出手时,众多世家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谢元行了方便。
若不然,单凭一个谢元,是根本害不死镇远侯的。
然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后来长公主为此事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但镇远侯已死去多年,当年的知情者早被谢元灭口,早已无从查知,再加上她灭谢家一门的事情让众多世家惶恐不安,若再追究下去,只会引起众多世家联手抗衡长公主。
镇远侯的案子就此结束,成了世家们不敢再提起的隐秘。
而当年的林家,因断尾求生做得果断,直至今日,能仍位列九卿,而不是像当年谢家一般,被灭了满门。
可若是,他将这件事抖出来,如今的林家,必然会如谢家一般,被暴怒的长公主引刀杀之。
镇远侯是长公主身上不能碰触的逆鳞,谁碰谁死。
谢家如此,林家更是如此。
李斯年轻笑着,淡淡看着面前的林修然。
林修然面上满是难色,但却不敢说不做,苦笑一声,道:“郎君有令,我怎会不愿?”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同理,前人做的孽,也是由后人承担,一如李斯年现在背负梁王之后的骂名,以及身上流着谢家血,而不被天家承认天家皇子的身份,他们林家,也是如此。
若不是当年的林家家主做出这种事,他又怎会被李斯年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提李斯年做事?
林修然心中直埋怨先人与谢元同流合污。
林修然道:“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委实困难,我一时想不到该从来入手罢了。”
——岂止是困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若只是一个宁王也就罢了,李斯年的母亲偏偏还是谢家女,谢家人在李泓那里是洪水猛兽,是不能提起的难堪时光,在李泓面前说恢复谢家女儿子的王爷身份,是让极少将人处死的李泓下令杀人。
听林修然这样说,李斯年笑了一下,道:“我既然让大司农去做这件事,心中便有十成把握能做成,否则我岂不是故意为难大司农?”
林修然抬眉看了看李斯年,不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故意哄自己,斟酌片刻,问道:“郎君有法子?”
可转念一想,面前的少年的才情心智,与他惊为天人的容貌是极度匹配的。
威威赫赫近百年的杨家,他说收拾就收拾了,位尊三公之首的丞相杨奇文,他说料理便料理了,甚至发动兵变逼李泓退位的崔莘海的倒台,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有一百个心眼子也不为过。
即使如此,他当有自己想不到的法子来恢复他的身份,而今用当年之事威胁自己过来,不过是要自己给他行个方便,做些他不大方便去做的事情罢了。
这样一想,林修然心下稍安,便道:“郎君既是有法子,便告知老夫,老夫也好早日帮助郎君恢复身份,迎娶安宁翁主入门。”
李斯年眸光轻转。
这个林修然,倒是个比崔莘海杨奇文有眼色的。
也只能是他,才能将空壳子似的林家经营到如今的鲜花着锦。
李斯年道:“父王在世时,曾与郑公有些交情,大司农若是觉得此事棘手,便去找一找郑公。”
郑公名唤郑英华,是荥泽郑家的家主,他官拜右扶风,是京师三辅之一,掌列侯,司民生,做事端方,如今年龄大了,便被世人尊称一声郑公。
他的父亲宁王,年少之时曾拜在郑公门下。
郑公在右扶风的位置上坐了许久,对列侯们的事情最是清楚不过,按理讲,一个备受天家猜忌的宁王,他应该远离才是。
可偏偏,他不仅没有避嫌不见宁王,还将宁王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教授宁王骑射与政务。
年轻时的宁王,说句艳绝华京也不为过,在郑公门下久了,便引得郑家的女孩儿们对他芳心暗许。
郑公见此,便有意与宁王亲上加亲,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孙女嫁给宁王。
可那时喜欢宁王的,不止有郑家女,更有一手遮天的谢家女。
宁王最后娶了谢家女。
宁王只觉得此举伤了他与郑公的师徒情分,与谢家女大婚之后,便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
郑公虽喜欢宁王敏而好学,但宁王与谢家女的婚事终究伤了郑家的脸面,他便不许郑家人再提宁王,只当做自己没有收过这个徒弟。
如今沧海桑田,宁王早已殒命,谢家女也成了过去,曾经爱慕宁王的郑家女,远嫁他方做了藩王妃,偌大华京城,唯有郑公仍坐在右扶风的位置,经年不换。
李斯年道:“郑公念在往日与我父王的情分上,或许会给大司农行个方便。”
林修然面上有些复杂。
他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没经过事,对过往恩怨半点不知,他年过半百,风风雨雨走下来,宁王与郑公与郑家女的那些事,他也略有耳闻。
就宁王拒绝郑家女转娶了谢家女的那些事,他若用宁王的面子去拜访郑公,怕不是会被郑公拿着剑赶出来。
郑公之所以是郑公,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大了,被人尊称一声郑公,而是他是五朝元老,历经数位天子,地位尊崇,非常人能比,甚至三公与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见礼,尊一声郑公。
三公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一个九卿之一了。
林修然看看李斯年,斟酌着说辞,犹豫着道:“郑公与宁王的师徒情分,早在数年前便断了。”
“郎君要我去求郑公,怕是颇为不妥。”
李斯年道:“大司农放心,我既然这般说了,便有我的道理。”
“大司农只管登门拜访郑公,若大司农被郑公赶了出来,只管来我这里寻晦气便是。”
世家的人,多是无利不起早,处事端方的郑公也不例外。
郑公之所以将备受天子猜忌的他的父亲收于门下,不单单是因为欣赏他父亲的性情才智,更是有旁的原因。
那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足以让郑公帮助林修然恢复他的身份。
林修然听李斯年这般说,只得应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他没有资格向李斯年说不。
夜色渐深,林修然怕自己的行动被外人得知,与李斯年说完话,便急匆匆离开了三清殿。
朗月高悬夜空,李斯年收了琴,转着轮椅走出三清殿,去长信宫找仍在沉睡中的程彦。
他本以为,李承璋好歹做了多年太子,吸收了崔莘海与杨奇文的势力,打的又是长公主毒杀天子,他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自然一呼百应,颇为难以对付。
他纵然早有打算,但也怕伤到了程彦,故而用香让程彦入睡后,便让罗三十将程彦送入长信宫下的地宫中。
大夏自立国便多宫变,历代的天子为了提防被人逼宫,便在宫殿下修了地宫。
长信宫是宫中的三大殿之一,太后的住所,地下自然也修有避难的地宫。
只是这地宫,只有历代的天子与太后知晓。
李泓是长公主发动兵变上的位,上任的天子恨他尚且来不及,怎会将这般机密的事情告诉他?
故而李泓并不知道地宫的事情。
李斯年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不过这些年在三清殿实在无事,便从凌虚子那里拿了不少书回竹林看。
书里不曾提过地宫的事情,只是有些书中提到了宫殿建筑。
华京城虽是天下中心,平原地带,但这平原地带中,却生出了一座山,传闻上古时代金乌自此地而生,金乌之光先至此地,再降临其他地方,故而此山又名首阳山。
首阳山并不算高,且是中原地带唯一的一座山,大夏的第一任丞相本着“非令壮丽无以量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的想法,将华京城定在了首阳山之上,召集天下术士,来对应天上星宿,更将能工巧匠聚在一起,将皇城建造首阳山最高处。
远远望去,华京城鬼斧神工,巍峨威严,让人只想顶礼膜拜,再生不出旁的心思。
这种想法原本是极好的,国都暗和地势与星宿,斗转星移,经年不变。
可若有一个能看得懂天上星象之人,又懂地势运转,再通建造之术,那皇城的一切,对他来讲,便没有了秘密。
当然,这种人是极少的,大夏立国几百年,也不曾出过一个。
很不巧,李斯年便是前无来者的那一个。
他知道所有人不知道的事情,皇城之中修的有避难的地宫这件事,对他来讲更是小菜一碟。
他让罗十三将程彦送至地宫时,罗十三还颇为奇怪,不过他行事素来神秘,罗十三也不曾多问,只依命而去。
而今李承璋的不成器,倒是让他有些多此一举——李承璋败得太快,叛军们李承璋身死,心中没了抵抗之心,被崔元锐很快便料理了,他无需让程彦睡去,更无需让罗十三送程彦与长公主入地宫,让他们知道地宫的秘密。
地宫的事情,若只有程彦知晓,他尚且好解释,但若多了一个长公主,他便有些棘手了。
他的香对于程彦丁太后这种不懂武功的人来说,是足够让她们睡上一天一夜的,可长公主那里,便不好说了。
长公主征战多年,受伤无数,更是用药无数,一般的药物在她身上很难起作用,他的香,大概只能让她睡上半日。
半日之后,她便会在地宫中醒来,得知地宫的秘密。
长公主更为欣赏的,是镇远侯李夜城,甚至李承瑛的那种心思纯粹之人,而不是像他这种功于心计的小人,他哪怕对长公主那般表忠心,长公主对他仍是半信半疑,他会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只会引发长公主的猜忌。
想到此处,李斯年眉头轻动。
猜忌也罢,长公主终归是他的小翁主的母亲,被长公主折腾几次,就当报长公主将小翁主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恩情。
这般想着,李斯年来到长信宫,找到驻守在长信宫门口的罗十三,让罗十三将地宫中的众人带出来。
长公主早就醒了,此时正在举着火把探察地宫,见罗十三打开机关走来,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
长公主眸光轻闪,凤目微眯,什么也未说,只跟着罗十三从地宫中出来。
李斯年调弄了甜香的汤药,小口喂程彦喝下。
李淑冷眼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温柔动作,一言不发。
片刻后,程彦揉了揉眼,自李斯年怀中醒来。
李斯年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近在咫尺间,程彦的心情说不出来的好,原本因李斯年对她用香的气,见了他那张脸,便消了大半。
心中虽无气,可李斯年到底是不曾与她商量便行了事,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她的话便在李斯年那里成了耳旁风。
还是要给他一些颜色瞧。
本着这种想法,程彦木着一张脸,推开抱着自己的李斯年,冷声道:“你越发肆无忌惮了。”
“现在便敢对我用香,以后只怕会更加得寸进尺,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与你好。”
李斯年轻笑,伸手拂了拂程彦鬂间有些松散的发,道:“知道了。”
“以后事事都听你的。”
程彦撇了撇嘴,道:“我才不信。”
程彦此时刚睡醒,乌发雪肤,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让人瞧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哪怕她此时面带不虞之色,也是轻嗔薄怒的另一番风情。
李斯年见此不禁软了眼,更软了心。
李斯年道:“我错了,我该与你提前商量一下的。”
“只是,四王爷终究是你的表兄,你自幼一同长大的人。”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看了一眼程彦,程彦面上并无其他神色,他才慢慢说下去:“我不想让你与他刀剑相抵,看他血溅三尺的下场。”
李淑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能这般想,确是将程彦放在了心里。
更何况,她与程彦若都在场,李斯年行事难免会束手束脚。
做事一旦瞻前顾后,便不会有这般圆满的结果了——刚才从地宫中出来的时候,罗十三已经把李承璋死后的事情告诉她了。
无论谁当太子,对她的影响都不大,李斯年推薛妃生的八皇子上位也好,世家朝臣们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薛妃疲于应对,自然没了心思在边关动手脚,更没精力去寻程彦的麻烦。
这样一来,她与程彦便能全力积蓄自己的力量了。
李淑饮完杯中茶,放下了茶杯,道:“我去瞧瞧母后与陛下。”
这些年,她虽然没怎么与程彦相处,对程彦也颇为严格,可程彦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
一朝看到程彦情窦初开,心中有了人,不日便会与那人成婚,她心里便堵得慌。
她无法干涉程彦与李斯年的相处,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程彦也跟着起身,道:“我也去瞧瞧。”
李淑凤目微挑,斜了一眼李斯年,李斯年面平如水,让人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淑便收回了目光。
李斯年太好用,好用到让她心惊。
她不知道,李斯年对程彦的喜欢会坚持到什么时候,她只知道,李斯年若有一日背叛了程彦,对程彦而言,是没顶之灾。
她不允许那一日的到来。
李淑长眉微蹙,凤目敛去几分冷色,领着程彦去看丁太后与李泓。
丁太后年龄大了,受不得刺激,可李承璋逼宫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李淑便向她说了实情。
李淑的话尚未说完,丁太后便哭了起来。
程彦低声细语哄上好一会儿,丁太后面上方好一些,抽泣着说道:“权利这东西,委实害死人!”
丁太后情绪不稳定,程彦便在宫中一直陪着丁太后。
李淑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去找李泓。
丁太后知晓李淑事务繁忙,也不留她,只嘱咐她万事要小心,毕竟兵变刚刚结束,谁也说不好,会不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李淑一一应下,准备离开长信宫,去紫宸殿找李泓。
刚走没两步,她便被程彦追上了。
李淑停下脚步,看了看程彦,道:“外面冷,你回去陪你外祖母吧。”
程彦扶了扶被寒风吹乱的珠钗,笑道:“我与母亲说两句话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