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李泓英明,哪里还会有这些事?
林家儿郎能大施拳脚,林家也可以恢复往日的繁荣,纵然李泓忌惮世家权大,欺压皇权,但权衡世家们给天下带来的利益后,他只会略施小计,让世家们相互牵制,断然做不出谢家女杀镇远侯自断臂膀的蠢事。
一个圣明的天子,求的是互利互惠,共同建设大夏,让大夏恢复往日的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盛世,而不是尽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诛杀功臣之举。
林修然对李斯年充满了期待。
林修然打发了屋里的林三郎,让人往郑公府上递了帖子。
郑公年事已高,已经不大理事,拜访他的折子,多是郑公的小女儿郑余在翻阅处理——郑家的儿郎们虽然不争气,但郑家女的才情却是天下皆知的,大夏民风开放,女子招婿颇为常见,不少郑家女并未嫁人,而是留在郑家招了婿,与郑公一起支撑着荥泽郑家的门头。
郑余便是郑家女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因她手段果决,颇有其父之风,世人又称她为铁娘子。
林修然的帖子经郑余的查看后,郑余接待了林修然。
红梅的清香和着雪花的清冽传进屋中,林修然就着红梅白雪的美景,抿了一口茶,对面前的郑余道:“非是老夫打扰郑公的清修,而是老夫所求之事兹事体大,非郑公不能言说。”
郑余不比林修然小上几岁,眸光轻转,依稀可见旧日的风采,轻啜一口茶,笑道:“话虽这样讲,可大司农若不透露一二,我也不好报于父亲。”
父亲虽然仍在担任右扶风的官职,但这些年来的政务,多是她在处理,大夏女子地位虽高,但并无女子为官的传统,故而她只能在府上打着父亲的名义处理事情,并不能与男人一般入仕为官。
可饶是如此,华京城的男人们也不敢小瞧了她,个个直将她当做郑公对待。
林修然虽然是林家家主,又官拜大司农,但与掌右扶风的她相比,到底低上许多,竟不将所求何事与她言明,而是绕过她找她父亲,当真是不知所谓。
郑余放下茶杯,道:“大司农若是坚持的话,便请回吧。”
“我郑家没有我不知道,而直接报于父亲的规矩。”
郑余有送客之意,林修然只好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宁王殿下?”
寒风微扬,吹散了搁置在窗户处熏香炉中吐出来的熏香。
郑余眸中闪过一抹郁色。
她怎会不记得那个男人?
那个拜入父亲门下没几日,便勾得家中女郎们意乱情迷的貌美男子。
郑余垂眸,敛去眸中神色。
林修然小心用余光打量着她的面容,继续道:“老夫今日前来,为的是宁王当年拜入郑公门下的拜礼。”
郑余手指微紧。
当年她不是没有问过父亲受宁王的用意,父亲只是拿给她一张地图,对她道:“阿余,郑家百年基业,而今要靠女子支撑门楣,我朝女子地位虽高,但并无女子入仕为官的道理。”
“而今你能代我理事,不过是我仍担着右扶风的位置罢了,一朝我身入黄土,右扶风的位置必会被其他世家所得,我郑家女儿虽才情远胜男子,可终归是女流之辈,不能为官,便连与那些男子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她听了,只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郑家会有争气的儿郎,总有一日能重振荥泽郑家的门风。
父亲却只是摇头,道:“郑家儿郎早已断代,纵然天佑郑家,近年天降神童于郑家,可等他长大,也要许多时日,更别提何时能入朝为官、撑起郑家的一片天了。”
她抿着唇,不知道如何作答。
父亲的话,从来是一针见血——女子再怎么要强也无用,这个时代,终归是男人的时代。
郑家如今看着繁荣,可若父亲一死,郑家便会退出华京世家之列,泯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父亲将地图交在她手里,捋着花白胡须,道:“这便为父收宁王的用意。”
“女儿,你何时参透了这地图,何时便是我郑家再度成为世家之首的日子。”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想起父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与上了年头的羊皮地图落在掌心的奇异触感。
只是可惜,直至今日,她仍不曾参透父亲给她的地图,更不曾参透那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宁王。
郑余抬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林修然,慢慢道:“自然是记得宁王,也记得宁王那日的拜礼。”
“只是不知,大司农为何突然提起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
林修然不知道宁王与郑公之间的交易郑余究竟知道多少,斟酌片刻,只略微透露了一些宁王的事迹。
郑余听了,不再拦着林修然,打发侍女去问郑公的意思。
不多会儿,侍女回来道:“郑公请大司农入内院相见。”
郑余便带着林修然,一同去找郑公。
郑公如今八十多岁,满头银发,气度超然,又因久居人上,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万千。
林修然连忙上前见了礼。
郑公地位超然,莫说身为九卿的他了,三公甚至天子见了郑公,也要行个礼。
郑公示意林修然起身。
屋里的侍女们尽数退下,郑余垂眸煮着茶。
郑公看了看林修然,开门见山道:“你为宁王而来?”
林修然道:“是,也不是。”
在历经五朝天子的郑公面前,他没必要拐弯抹角,直接道:“郑公可知宁王尚有一子在世,名曰李斯年。”
“他在长公主屠谢家人之时逃出生天,被凌虚子收养,而今又叫觉非。”
“觉非?”
郑公捋着胡须,道:“觉今是而昨非。”
“斯年,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郑公轻轻一笑,接下郑余双手捧来的茶,抿了一口,道:“宁王倒是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那个他最得意也最看重的门生,早已长埋黄土,尸骨成灰。
人间几何,再也寻不见当年的宁王了。
“不错。”
林修然颔首。
郑余奉上茶,林修然谢过,继续说道:“李郎君如今瞧上了安宁翁主,天家的规矩,想来郑公比我更清楚——”
郑公雪白长眉轻挑,打断了林修然的话,道:“他想让我帮他恢复身份?”
郑公听此并未动怒,林修然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宁王当年送给郑公的拜师礼,才是郑公对宁王青眼有加的真正原因。
林修然道:“正是如此。”
“李郎君言道,望郑公看在与他父王往日的情分上,助他一助。”
“往日的情分?”
郑公饮尽杯中茶,一贯威严的眸光闪过一抹恍惚。
当年他对宁王,说句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也不为过,他视宁王为改变郑家、更改变大夏的唯一人,为此他冒着得罪天子与谢家的危险,暗中为宁王培养势力,派人去梁州之地追查梁王宝藏的下落,以助宁王未来成就大业。
可宁王是如何报答他的?
是沉溺于儿女私情,让他们前功尽弃!
自己失了性命不说,更让一个庸碌无为的李泓坐了天子之位!
他与这样的宁王,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们的师徒情分、君臣情分,早就在宁王决意娶谢家女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了。
郑公不说话,一旁的郑余开口道:“李郎君只说了这些?”
纵然是拉拢郑家给他做事,也要许诺一个将来,更何况,李斯年如今是有求于他们,更该对他们礼遇有加,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说一个往日的情分。
不止郑余这样想,林修然心中也有这样的念头——三清殿中那位清隽无俦的少年郎,姿态也太高了些。
林修然心中这样想着,又怕得罪了郑家,郑家不愿意帮助李斯年,便开口替李斯年描补一二:“李郎君是惜字之人。”
郑余冷笑,道:“我不是没有听过他的事迹,也知道他的才学不在其父之下,但宁王当年负我郑家,他而今求我郑家做事,只说一句往日情分的便没了下文,这般行事,将我郑家置于何地?”
“宁王与父亲的情分,早在宁王娶妻那日便烟消云散了!”
“没那么多的情分替他李斯年做事!”
郑余疾言厉色,话说得极其不客气,林修然面上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郑余雷厉风行,素有铁娘子之称,但平日里甚少与郑余打交道,只觉得郑余是借助其父名头,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手腕?
如今相处下来,只觉得世人之言不虚,可郑余如此强硬,若再继续下来,李斯年相托之事,怕是要就此泡汤。
林修然思度片刻,抬眉去看郑公。
郑公虽然久不问事,但他仍是郑家的定海神针,李斯年恢复身份之事,还要看郑公的意思。
林修然这般想着,试探着说道:“我素来敬仰郑公,在郑公面前,不敢有半点弄虚作假。今日受李郎君之托,登门拜访郑公,便想与郑公说两句交心之话。”
郑公道:“你说。”
林修然认真道:“此话虽有妄议天家之嫌,却是我的肺腑之言——天家百年之中,唯有长公主与早逝的宁王堪当大任。”
梁王是百年之前便作古的人,自然不在此列。
“但宁王早逝,长公主又是一介女流,而今的天家,颓势尽显,若再不出一人前来主持大局.......”
说到这,林修然声音微顿,慢慢道:“大夏有失,世家看似得利,借此机会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可是郑公,九州一旦陷入战乱,郑公以为几年能够平复?”
“是五年,还是十年?”
“都不是!”
林修然声音悲凉,道:“战乱既起,非三五十年不能平定。战乱之中,哪个世家能够独善其身?我林家无龙气庇佑,万不敢肖想那个位置,而今只想在这太平盛世中,将我林家百年基业继续传下去。”
“宁王已死,长公主无争帝之心,李郎君,便是我看中之人。”
虽说李斯年用镇远侯的事情胁迫他做事,可他斟酌再三分析天下大势后,他心中也是愿意为李斯年做事的。
世家素来以自家利益为先,在太平盛世得到的利益,远比战乱不休的乱世来得多,分析利弊后,他觉得自己很没必要再替李泓卖命。
他年过半百,尚未经历过圣明天子的时代,扪心自问,他有些期待。
当年镇远侯之死,确是林家理亏,但他觉得,李斯年如今势单力薄,他作为第一个投诚者的从龙之功,或许能将当年罪孽抵消一二。
再说了,镇远侯之死并不是他主导的,他那年还只是一个郎官,对这件事知之甚少,直到祖父自缢,父亲回乡养老,他才知道自己家干出了这种天怒人怨的事。
他又气又急,可也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尽力描补一二,比如说,帮助李斯年登基为帝。
林修然这般想着,看着面前的郑公。
郑公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能洞察世间一切的阴谋算计。
郑公长眉微动,沉声道:“我要见一见李斯年。”
看李斯年是否与他父亲一般,身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迷恋温柔乡。
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若李斯年如此,无需旁人来取李斯年性命,他便先替自己清理门户——多年前,他没有阻止宁王娶谢家女,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若能重来,他宁愿要一个大业未成身先丧的天之骄子,也不愿要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徒弟。
第89章
郑公这般说, 便是有意帮助李斯年了。
林修然心中大喜,面上也显了几分来, 忙道:“这么大的事情,郑公自然是要见一见李郎君的。”
李斯年的身份尚未恢复, 是个白身, 又身无官职, 没有自己的府邸, 不是住在三清殿,便是住在长公主的公主府与程彦在一处, 让他抽出与程彦玩乐的时间, 见一见郑公还是使得的。
更何况,听郑公这话里的意思, 若不出意外,便会帮李斯年恢复身份。
哪怕为了让自己有一个立于阳光之下的身份, 李斯年也会见郑公的。
林修然这般想着,便问道:“只是不知郑公的时间如何安排?”
郑公捋着花白胡须, 道:“三日后, 我要见他。”
林修然眉头轻动。
三日后?
郑公这个决定, 是不是做得有些仓促了些?
林修然抬眉看了看郑公。
郑公上了年龄, 虽保养得极好,但岁月依旧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深深的皱纹映着他的须发皆白, 掌权多年的不怒自威便显露了来。
眼前的这个人, 他经历了五朝天子, 看大夏沉浮,世家夺权,天家争帝,这样一个饱经风霜地位却越发稳固的一个人,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慎之又慎的。
没道理听他说起李斯年,便当面应承下来,并定下与李斯年相见的日子。
世家们做事,大多是含而不露,露而不吐,郑公如此行事,倒是一改往日的作风。
可转念一想,郑家的儿郎们不争气,是一群女子在支撑着郑家的门楣,郑家女们再怎么要强,但这个时代仍是男人的时代,郑公毕竟上了年龄,庇佑不了郑家太长时间,他必须要在自己身入黄土之前,为郑家的未来做好打算。
而李斯年,便是他挑中的打算。
宁王虽然死了,可生下了李斯年,李斯年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子承父业,自然得郑公的看重。
想到这,林修然道:“我这便去安排。”
李泓为了阻止世家们拉拢李斯年,对三清殿下了禁令,非宫中之人不得擅入。
他们与李斯年的事情,不好让外人知晓,郑公更不可能如他一般,扮做内侍去见李斯年,最好的办法,是让李斯年出宫,在宫外见郑公。
至于李斯年愿不愿意出宫相见,林修然则完全不担心。
郑公是宁王的师父,宁王又是李斯年的父亲,按照辈分,李斯年唤郑公一声师公也不为过,而今郑公要见他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帮助他恢复身份,他没有道理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