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窈窕又难过又想笑,严肃古板的父亲竟然也能用这样的声音说话,过去的自己怎么就一点也没想到呢。
她松开僵硬得像块铁板的父亲,捏了捏放好砂锅回来的岑阿姨胖胖的手,岑阿姨跟看一个小孩子似的看她笑:“金总就是嘴硬,其实和太太在家也天天都念叨你呢。今天知道你要回来,还亲手下厨烧了秃黄油。你呀,平常多回来看看我们,哪怕只留下吃顿饭也好呀。”
——
被闺女这么一抱,接下去的时间里金父的好心情连掩饰都掩饰不住,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还头一次不等岑阿姨和金母动手,主动给全家人都盛好了饭,更一改往日的少言做派,絮絮叨叨给金窈窕介绍自己做的秃黄油。
金家是淮扬菜世家,金父除去家学渊源,早年还师承粤菜名厨,因此尤其擅长烹调水产,秃黄油更是他的拿手绝活。这玩意看似简单,只是蟹粉蟹膏用猪油烹调,可想真正烧出精髓,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金父用恨不能把菜喂进女儿嘴里的架势,仔仔细细用金灿灿的秃黄油拌那碗油润喷香的米饭。金母跟岑阿姨相视一笑,都觉得哭笑不得,金父观念传统,餐桌上向来奉行食不言的礼仪,家里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暖热闹地吃晚餐。
可偏偏有人不识相,非得在这个时候打扰。
金窈窕随手放在客厅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岑阿姨过去一看,立即殷切地取了来:“窈窕,是小沈总打来的。”
金窈窕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她跟沈启明还没有结婚,因此岑阿姨他们也只称呼沈启明为“小沈总”。
沈启明的电话?
金窈窕一时没动,但母亲已经在她之前接下手机,按了接听:“喂?小沈啊?是我呀,窈窕现在在家呢,你等会儿啊——”
说着将手机递了过来。
没办法了,金窈窕只得接过,环顾了一圈餐桌,还是起身去了客厅角落。
路上她缓慢地将手机贴到了耳边:“……喂?”
听筒里随即传出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低沉男声:“你去你爸妈那了?”
是沈启明。
金窈窕忍不住恍惚了片刻。
当初离婚的时候,她因为父母过世接连遭受打击,已经处于精神半崩溃状态,是留下了协议书连夜走的,全程没有跟沈启明面对面交流过,飞机之前拉黑了沈启明的一切联系方式,自那以后,就有意无意地再没跟对方发生任何交集。
这是时隔多少年后才听到的声音?
金窈窕也记不得了,她有些怅然也有些感慨,但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不能一直逃避,早晚都是得面对的。
她沉默了两秒,靠着墙壁,低声回答:“是的。”
沈启明的声音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冷冽:“什么时候回来?”
金窈窕挑眉,她过去虽然没有尝试过离家出走,可自己无缘无故突然回了父母家,对方打电话过来居然就是这样的态度,还真是非常符合沈启明这个人的风格。
她不知道过去的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是什么心情,不过当下的她只觉得有点好笑,玩味地问:“怎么了?你肚子饿了?”
电话的另一头,蒋森朝沈启明挤眉弄眼,脸上写满了看吧,你温柔懂事的贤妻良母果然发脾气回娘家心里也是挂念你的。
沈启明没搭理他,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启明。”金窈窕站直身体,语气温柔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跟你说一句话。”
沈启明听得一顿,他很少会听金窈窕直呼自己的大名,平常在家,对方都是亲昵地叫他“启明”的。
这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一旁的蒋森却浑然不觉有问题,还一副“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要听到兄弟的小夫妻私房话了”的亢奋。沈启明不悦地瞥了不断凑近的蒋森一眼,索性取消了通话的免提模式,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什么?”
“你听好了。”金窈窕笑了一声,“Fuck you~”
沈启明拿着手机:“……你说什么?”
“她说什么了!让我也听听窈窕私底下怎么跟你撒娇啊!怎么还带过河拆桥的!”被他挡开的蒋森因为听不到私房话,急得简直抓心挠肝,硬是突破重围掰开沈启明的胳膊把手机重新变回了免提。
金窈窕略有些沙哑的曼妙声线下一秒轻缓地淌出扬声器,语气还带着笑意,温柔得像股清泉——
“没说什么,问候你而已。沈总长得那么帅,也别只顾着关心我,自己出门注意安全,小心别被车撞死了。拜拜。”
通话结束,室内随即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蒋森舔了舔嘴唇,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家哥们,“……你、你们俩私底下的相处模式,原来那么硬核的吗?”
沈启明捏着手机,听到这声感叹,微微偏头,英俊的面孔上同样浮现出此生仅见的迷茫。
第3章
金窈窕挂断电话,可算是出了口恶气,整个人神清气爽。回到餐厅,金母还调笑她:“真是女大不中留,现在接个电话还得躲着我们,你跟小沈说什么悄悄话呢。”
金窈窕笑容滴水不漏:“哪有,我就关心关心他的身体。”
金父将拌好秃黄油的饭推到她的餐位,对女儿的这一回答倒是十分满意:”嗯,这方面我还是很放心你的,懂事、贤惠、会关心人,以后跟小沈结了婚,肯定是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金窈窕看了这位老直男一眼,对此番直男癌言论完全免疫,也并不贸然出口反驳。
她了解她亲爹,对方平常不苟言笑,疏于表达对她的关心,倒不是因为不爱她这个女儿,只是思维太腐朽了而已。
金家世代出名厨,手艺人这个圈子,外界大多不甚了解,也只有身处其中的局内人,才能感受到身边无处不在的传统观念。
什么家族宗亲、子承父业、尊师为父、男主外女主内……这些规则代代相传,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许多根深蒂固的潜规则也依然无处不在着。
金父从小沐浴其中,天然地认定女人的职责是相夫教子,而男人也无条件该赚钱给老婆孩子花,不能有一点怨言。
因此他表达对家人爱的方式,就是不顾一切地工作然后为妻女提供富足生活,“爱”和“想念”这样的词汇,则被他认作是不该从男人口中吐露的软弱之词。
也正是因此,他一直以来对金窈窕最大的期待就是她能嫁个好丈夫,平稳地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蜕变为挥金如土的全职太太,而不是作为接班人,在他退居二线后接棒他的事业为此拼搏。哪怕他膝下只有金窈窕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金窈窕知道这种观念有多么的顽强,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轻易能扭转的。毕竟很久之前的她,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一辈子从被父亲豢养到被丈夫豢养没什么不好。
没遭遇到打击之前,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潜藏在依附他人现状里的危险。父亲也是,直至病重临终,才从接踵而至的矛盾中发现那些他本以为亲密无间,可在他走后如他所愿代他照料女儿的亲人并不可靠。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一家对除自己以外的人性认知过于肤浅。
秃黄油混合了米饭后油润细腻的丰富口感在舌尖绽开,金窈窕垂眸思索,最终确认不能把自己商场上那套伤感情的强硬手段用在爹妈身上。好在对她而言,拿下思维传统的父母也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大问题,过去多少毒辣的对手她都能搞定,更何况这两个这世上最毫无保留爱着她的人?
且眼下比起重组他们的三观,还有更加紧迫的危机亟待解决。
金窈窕看向首座的父亲,对方正端坐着用餐,间或留意一下她是否有吃好。金父有些微胖,不过下厨是个体力活,因此他虽然看起来肉多,体格却可见的并不虚浮,反倒很有些健壮的样子。加上常年身居高位,他平日里管下属管徒弟管晚辈,做的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精神就更显得好了,不光面色红润,就连声音都时刻透着意气风发的洪亮。
单看外表,金窈窕根本不敢相信这个精神奕奕的父亲会是那个自己记忆中的,在三年后被突然确诊癌症晚期,短短几个月就虚弱到卧床不起的枯瘦老人。
金窈窕还记得那天,一场前所未有激烈的家族争执后,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结束抢救,神色凝重地站在两旁,她半跪着父亲的病床前,害怕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父亲头发掉得一根不剩,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握着她,浑浊的眼泪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滑落,嘴唇抖动,满脸都写着对她未来的忧心忡忡,却虚弱得连叫她名字的力气都没有。
金窈窕知道,他快要撑不住了,只是生怕女儿被人欺负,才怕到一直不敢走。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仿佛是没了主心骨,白天疲于招架那些作为全职主妇从未学过怎么应对的明争暗斗,夜深人静时就偷偷地哭。没过多久,她也倒下了,重度抑郁加乳腺癌,治疗期非常短暂,走得比父亲还要迅速。
其实不该这样的,医生说正常的乳腺癌病患好好治疗不无痊愈的可能,可能当时的母亲真的太辛苦,多活一天都是煎熬。
金窈窕发怔不过一瞬,母亲立即关切地注意到,给她夹了一筷子煮干丝,问:“怎么不吃?你不要又是在减肥哦,都瘦成一把骷髅了。”
金窈窕回过神:“爸,妈,我朋友送了我几个体检套餐,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做个体检吧?”
眼下距离父亲被确诊还早,她记得当初医生说过,父亲的病实在拖延太久,否则但凡早一点被发现都不至于这么来势汹涌,只可惜自家一直没有养成按时体检的好习惯。
但夫妇俩闻言只递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母亲有点抗拒:“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人去医院干什么?”
父亲则笃定道:“不去不去,工作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体检。我身体好得很。”
这反应倒不出金窈窕所料,不过她也不多费口舌,只道:“没说你们身体不好,是我最近有点不舒服。”
这话一出,满桌的注意力立刻都被吸引了过来,金母吓了一跳,金父也表情凝重:“你怎么了?”
“经常腰酸背痛的,哪里的问题我也说不好。”金窈窕垂眸思索,语气寻常道,“我有点怕,你们就当陪我去了。”
刚才还立场坚定的二老立刻动摇了,金父饭也吃不下了,目光严肃地打量她,仿佛恨不能化身x光为她找出病灶。金母更是发愁得不行,放下碗就开始数落:“那还拖什么,赶紧去啊。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还没我和你爸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冷的天穿裙子露大腿……”
金窈窕脸厚心黑,浑不在意地照单全收,掏出兜里第N次震动的手机,余光瞥了眼来电人的名字,顺手关机了。
——
金母正唠叨着,门禁又一次响起,打断了她的声音。
岑阿姨跑去看了眼,回头道:“金总,太太,是嘉瑞带着何小姐来了!”
金窈窕一听这个名字就抬起了头,目光如剑地扫向大门,本来在数落人的金母却乐了,一边起身一边抱怨:“这孩子,怎么说来就来,电话都不打一个。”
说话间门外已经响起了一道清朗的男声:“大伯,伯母,我带着灵灵来看你们啦!”
紧跟着一双二十来岁的男女就出现在了金窈窕的视线里。
是金嘉瑞和他的妻子何美灵。
金嘉瑞拎着礼物,气质开朗,进屋还亲热地跟岑阿姨打了声招呼,跟在他身后的何美灵也清纯可爱,文文弱弱,夫妇俩站在一起,真是十足阳光。
半点看不出未来会在父亲去世后为公司股权对自己和母亲步步紧逼。
可能是本能感受到了危险,金嘉瑞敏锐地扭头看向金窈窕的方向,金窈窕只一眨眼,脸上看不出异样,起身叫人:“嘉瑞哥,嫂子。”
金窈窕的父亲金文诚在兄弟里排行第一,金嘉瑞的父亲金文至则是老三,兄弟俩虽然差着岁数,金窈窕却生的晚,比金嘉瑞还小一岁。
金嘉瑞看着金窈窕一如往常温温柔柔的样子,困惑地摸了摸自己后颈莫名竖起的汗毛,笑着回应:“窈窕也在啊?”
看看,这话说的,跟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似的。
金窈窕对他挑眉:“这是我家,我不能在这吗?”
“???”金嘉瑞被怼得很突然,笑容立刻僵了。但还不等他想明白,金母就上前唠叨了起来:“你这孩子,外头都降温了,巧巧还怀着孩子,你还带她到处跑,真是跟窈窕一样,各个不让人省心。还有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
金嘉瑞迟了一秒才恢复笑容:“刚才带着她逛街,刚好看见两件衣服,巧巧说适合您跟大伯,非要买了送来,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他向来嘴甜,又会对症下药,金母果然被哄得合不拢嘴,正要夸他,金窈窕忽然打断气氛:“嘉瑞哥,你跟嫂子还没吃晚饭吧?那你们今天可运气好,能尝到我爸今天亲手做的秃黄油了。”
金母果然被转移开注意力,放下礼物袋安排起来:“是了,岑姐,你去给这里俩孩子拿下碗筷。”
明明是顶着寒风来送礼,却好像成了占到便宜的那个,偏这话说得还挺亲热,叫人挑不出毛病。金嘉瑞看着被金母放在玄关,连打都没打开的手提袋,笑容再度僵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刚进门就连被怼两次,金嘉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对上金窈窕的目光,对方却神情如常,还朝他招手示意快些落座,温和得好像刚才的表现只是天然地不懂看人眼色。
金嘉瑞心有不甘,但错失了炒气氛论感情的良机,再刻意捡起不免生硬,只能点头:“那我今天运气真是不错。”
——
金窈窕余光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对年轻夫妇。
这对哥嫂跟她作对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现在的金家还处于一派祥和当中,大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丝毫看不出海面下还有暗流涌动的矛盾。
可惜这虚假的亲情在金父确诊入院后很快就被打碎了,甚至没撑到第二次化疗大家就撕破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