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依稀记起出门时袭人仿佛说了一嘴,薛呆子请他去吃酒,便摆摆手:“老爷看得紧,等会还得回去看书呢,就不去了。”
宝钗不料自己亲自来请,他竟还是一口回绝,一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黛玉一推悟空,不让他低头乱忙,只说道:“二舅母既让宝姐姐来请你,可见舅舅是知道的。”
悟空一撇嘴,应了这邀约。临出门又嘱咐紫鹃:“仔细着天色,别沾了露水。”
紫鹃笑着应了,见他才踏出去一只脚,又扭头回来说话:“妹妹,我外头看了好东西,就给你捎几件玩。”
知道他唠叨起来没完没了,黛玉索性背过身不理他。悟空摸摸鼻子,这才讪讪走了。
宝钗拿扇子遮日头,对黛玉道:“听说林大人要进京了,还未贺过林妹妹。”
黛玉和她客套两句,见她今日带的丫鬟是香菱,想起秋爽斋门口那事,便道:“探丫头想是醒着,不若去她那里坐一坐?”
宝钗知她是想居中调和的意思,只笑一笑,道:“还要往大嫂子那里做针线,就不扰她歇午觉了。”
雪雁抱着大衣裳来晒,见宝钗领着香菱又走了,只低头问紫鹃:“不是说姨太太摆了酒席,正经把香菱给了薛大爷。怎么还像个丫头一样伺候姑娘?”
紫鹃皱起眉头,压低了声:“为着要香菱,薛大爷不知道和薛姨太太闹了多少回。真给了他,又不新鲜了,每日看着香菱跟死人一样。说是宝姑娘看香菱郁郁寡欢,这才让她到园子里散心。”
雪雁一想薛蟠那人命官司,就有些怕,又可惜起香菱:“气度瞧着跟咱们这些人很不一样,模样举止倒像个小姐,怎么就流落至此……”
“仿佛是江南人士。”紫鹃听人议论几次,倒知道一些,“原是没有父母姓氏的,养得大些,就卖到薛家、上京来了。”
她两人说完香菱,紫鹃又问:“方才宝姑娘来请二爷,我瞧着姑娘怎么还帮着她叫二爷去呢?”
雪雁一撇嘴,“我在屋里都听着了。她搬出太太来,姑娘再不帮着说,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话编排咱们姑娘。”
紫鹃看一眼幽窗,见翠竹掩映里姑娘正埋头抄经,轻轻叹口气:“姑娘只看重宝玉的心。”
那头悟空领着茗烟李贵出门,骑着马溜溜哒哒在街上走,想起三藏和小白龙,暗自笑一通。
到了薛蟠包下那地儿,一进门见个熟脸公子,还没想起来名,先被他揽着亲亲热热往里去。
薛大傻子已经自己先喝上了,一见他们来,忙起身招呼:“宝兄弟,紫英兄弟,你们可算来了。”
悟空落了座,瞧着桌上还有几个陪酒的貌美妓子,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宝兄弟今日可是稀客。”薛蟠端着酒杯敬他,“每回三催四请的,总不见你赏脸。知道的是姨丈管束严,不知道的还当你看不上我这个兄弟。”
冯紫英笑呵呵跟着一道打趣悟空,又一指座上那面如傅粉的年轻公子,“你们府里养的那些戏子,捆一处未必有琪官一个唱得好。”
悟空见那琪官望来,凤眼里含情脉脉,心知今日这宴怕是意在沛公。托了王夫人又央宝钗,最后连林妹妹也帮着说情,这薛呆子待他倒很是用心。
耐着性子和他们敷衍一番,悟空借口去出恭,果然见那琪官追来。
“宝二爷可是瞧不上我这下等优伶?”
悟空眯眯眼,对他摆手道:“忠顺亲王都甚是看重你,我哪敢看不上?”
琪官见他点破自己身份,悻悻地作个揖,“倒是我鲁莽,扰了二爷清闲。”
悟空又回到席上,和冯紫英一处喝酒叙话,斜眼看薛蟠和那妓子、琪官腻歪。
“许久不见你,瞧着跟从前倒是大不一样。”冯紫英见他端坐着,疑心是被贾政吓唬傻了,便问:“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逛逛园子。”
“姊妹们一处逛?你们府上的姑娘倒是比别处多些。”冯紫英调笑道:“薛大傻子往常倒常夸他妹子,只差压倒王嫱、羞煞西子,天上有地下无呢!”
悟空瞥他一眼,突地心头一动,“闺阁里头的小姐姑娘,你们外头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一指薛蟠:“这不是有个住在你们府里的呆霸王。”
“除了薛姑娘,可还有听见什么?”
冯紫英咧嘴一笑,给他细数:“你们家亲的三个姊妹,小时候咱们都是见过的。再有那史侯家的大姑娘,扬州来那小表……哎呦!”
薛蟠就着那妓子的手喝酒,醉眼朦胧间起了兴致。正琢磨着哪里寻个方便地界泄了火气,突听冯紫英惨叫一声,吓得一个激灵。
宝兄弟俊俏脸容映入眼帘,寻常春花秋月似的富贵相貌,此刻倒像个活阎王。唬得薛蟠腿肚子一颤,滑下那凳子,一屁股摔在地上。
“宝……”
悟空提着他袖子把人拎起来,一拳抡在他胖脸盘子上,“我妹……姐姐妹妹是你能胡诌的!”
薛蟠被他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哎呦哎呦直喘粗气。悟空钵大的拳头在他肚子上砸几下,见薛蟠俯身呕出酒菜,才一脚把人踹开。
薛蟠眼皮瘀着血,隐约见宝玉怒气冲冲走了,忙招手让人来扶自己。
冯紫英挨了一拳,自觉这是无妄之灾。见薛蟠瘫在地上像块红烧蹄髈,旁边又满是他吐出来的污眼秽物,不由吐一口痰,也扭身往外走。
“薛大爷——”
那几个妓子见旁的公子哥都走了,只好捏着鼻子去服侍薛蟠。他人虽浑,说话也粗俗,出手却大方,倒不算亏。
茗烟正和李贵在外头喝小酒,见悟空脸上带着火气,忙丢下杯子跟上,牵马的牵马,放墩子的放墩子。
“回府。”
悟空喝了酒,不敢直接往潇湘馆去熏黛玉,先回怡红院洗漱换衣裳。
秋纹打了水,晴雯帮着挑了干净衣衫。见他匆匆进去了,才凑在一块说话。
“不是去薛大爷那吃酒?瞧着倒像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晴雯一想蘅芜苑,就冷笑一声:“那是个能打死人命的,照我说,还是远着好。”
秋纹忙捂着她嘴,探头看袭人不在跟前,这才轻轻吁一口气,“我的姑奶奶,可管着点你那张嘴吧,刀子似的杀人呢!”
“我杀人也不比她们诛心。”晴雯呸一声,“一个成天在外头传小话,一个专等着往咱们院子转悠。真有那能耐,直接去潇湘馆抢……”
悟空站在屏风边盯着她们俩说话,见两个小婢臊眉耷眼住了口,这才问:“袭人都和谁说话?”
秋纹抿着嘴不敢出气,晴雯道:“太太那里常去,现在也往蘅芜苑宝姑娘那去了。”
悟空又问:“谁编排林姑娘、潇湘馆了?”
晴雯也不敢出气了。
悟空本就是带着火回来的,想起上回黛玉说要回家、不在府里碍人眼的话,更觉肝火烧心。
一指门边那红比甲的小丫鬟,吩咐道:“去把袭人叫回来,要是找不到,就回来封了院门不许她再进来。”
小红心一凛,忙抬腿往外走。
悟空这才一扫满屋的大小丫头,斥道:“都跪着反省。”
外头飘着乌云,悟空记挂着黛玉那些诗稿,不耐烦和她们啰嗦,迈腿往潇湘馆走。
潇湘馆和怡红院离得近,他走得快,不过片刻就到了。
进了院门,才知道那诗稿早收进匣子里,如今正忙着收被褥和冬日的毛衣裳。
黛玉站在廊下逗飞琼儿,见他来了,便问:“可是吃了酒?”
悟空摸摸脸,一时不敢走近:“洗漱了的,有味儿?”
黛玉一抽帕子,笑道:“方才看着倒像是心里有气,现在可消了?”
悟空一怔,这才笑着去拉黛玉手,“我跟旁人生什么气,只有我气死别人的。”
黛玉一想也是,奇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悟空心里有愧,望着她顾盼流光的水眸,正色道:“我想把院子里那些丫头都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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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都撵了?”黛玉怔怔望着悟空,“可是因为……因为……”
悟空看着飞琼儿在枝上跳跃, 解释道:“我素日不大在院子里待, 她们不犯在我跟前,我也不大管着。如今心越发大了,编排主子、嚼舌泄密, 看着不成样子。”
黛玉心知, 他每日不着家, 都是往潇湘馆来了, 那被编排的自然是自己。
悟空又道:“再有,也是我如今大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看着也不妥当。”
黛玉掩唇轻咳,背过身道:“你是大了,总往我这来,看着更不好。”
“哎,我这……”悟空自悔失言, 顿足道:“还不是姑丈要来, 我怕他误会我是……咳,要专心做学问……”
黛玉心里臊得慌, 把人一推,“那还不快去读书!”
“这会子不读了,还要去老祖宗那吃饭呢。”悟空嘿嘿一笑,把人拉着往上房去。
到了老太太那里,却见着王夫人来请安。
黛玉敛衽给舅母问了安。就听她道:“凤哥养胎, 珠儿媳妇面皮又薄,她们小姑娘没经过事,管不住园子里那些刁钻下人。依媳妇的意思,倒不如把那些爱掐尖儿弄鬼的撵了,姑娘们还能清静。”
贾母看一眼王夫人,笑得慈善和气,“咱们这样的人家,倒少有撵人的。依二太太看,倒是从哪里开始撵?”
王夫人恭敬答道:“头一个就是宝玉院里。这些年给他添了那么多丫头,一天大似一天,倒是个隐患。”
贾母拧着眉头,问:“可有了人选?”
“这倒还没有。”王夫人不敢过分造次,赔笑道:“因都是老太太赐下的,总要交给老太太拿主意。”
贾母看一眼悟空,问:“你太太要裁怡红院的丫头,你自己怎么想?”
虽不知道王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悟空倒很乐意应和,便道:“正有这个意思呢。老太太看着定,若有疏漏的,我再添几个。”
贾母一奇。看一眼黛玉,见她面色如常,想来两人早商量过,便道:“扫洒的小丫头预备四个尽够了,平日躲懒推托的就都挪出来。再有那伺候花草的,留两个轮着当值。”
王夫人应下,又道:“大丫头里是个什么章程?”
贾母凝神想一想,问悟空:“宝玉,你自己瞧呢?”
悟空凑在她跟前撒娇卖痴,说道:“倒都不想要了,老太太给个恩典,让她们出府和家人过活吧。”
贾母还未如何,王夫人先笑道:“你房里袭人,素日不是很尽心?我倒是很喜欢她,不若……”
“太太喜欢,就放太太房里做个粗活。”悟空不让她说完,直接一锤定音。
贾母沉吟道:“晴雯不是家生子,原就是买来给你管衣裳的……”
“她要是没个亲人,就多给些银子安家。”悟空不喜欢她口舌刻薄黛玉,不肯松口。
“麝月秋纹也不要了?”王夫人惊觉事不简单,忙笑道:“我们不过白说几句呢,也不是非要撵她们。”
悟空只不接话。
一时三春来了,王夫人借口有事,忙离了上房。
周瑞家的被打死,她如今能说心事的只有一个薛姨妈。宝玉今日的反应让她心慌,忙就往梨香院去。
薛姨妈听她说了,唏嘘道:“可见是大了,性子也同小时候不同了。”
王夫人抹泪道:“原就是看宝玉如今和我不亲近,这才打定主意拿他院里丫鬟逼他低头。怎么如今他把那些丫头都不放心上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他现在除了林丫头,还能看见谁?”
王夫人心里怨怪黛玉,恨声道:“就是她撺掇着宝玉和我离心!”
薛姨妈拿帕子掩住嘴,笑道:“那哪能呢!她们家世代都是读书识礼的清贵人家,林丫头绝不是那样人。”
王夫人心里憋着口气,越发郁结,“你瞧瞧她勾得宝玉还着家不着家?一睁眼就往那潇湘馆去,天黑了才回去睡一觉。满园子姐姐妹妹,再没有这样一个姐儿。”
薛姨妈抚着她背顺气,笑道:“林丫头还小呢,哪知道你说的这些。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林大人又高升了,姐姐倒不如顺了老太太的心意。”
“你竟是……”王夫人疑心她打退堂鼓,只拉着她手哭道:“你看看这府里,谁还看得见我?凤丫头眼见着离心了,那赵姨娘又可着劲笼络爷们,真把林丫头娶回来,我竟不能活了!”
薛姨妈跟着她掉几滴眼泪,这才道:“我难道愿意看着你艰难?宝丫头不得宝玉的心,她面皮又薄,咱们母女还能有什么念想。”
“总要把这‘金玉良缘’坐成了。”王夫人盯着那烛火,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薛姨妈陪着她闲坐,忽听外头吵嚷,正要去问,却听香菱禀告:
“太太,大爷让人打了!”
那头姑娘们陪老太太吃了饭,一齐往园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