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刚才熊孩子皱眉的表情,苏颖忽然想起某人。
她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编辑一条消息过去,内容说:我提早回家了,看你睡得熟,没有打扰。
发完把电话扔到副驾上,驱车离开。
郭尉打来电话时,苏颖正和装修师傅因为顶灯的安装问题争论不休。基础照明的分布位置不够均匀,做不到整个店铺色调上的统一,橱窗旁的重点照明又太过靠后,打不到模特身上的流行款,服饰特色完全无法凸显。
装修师傅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建议她把模特往后挪一挪,事情就能轻松解决。
店铺小,寸土寸金,苏颖坚持要求拆掉重装。
师傅又说重新排线太麻烦,可能损坏天花板,问她是否愿意承担因此产生的费用。
苏颖不是好惹的:“失误在你,返工耽误我营业的损失你能承担?”
师傅被苏颖噎了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无理取闹。
苏颖没废话,直接打去装修公司投诉,由他上面领导同他交涉。
等到事情解决完,她瞥见墙边垒的数个一人高的纸箱有些心烦意乱,第一批货已经发来,屋中却还一片狼藉。
心情糟糕,所以她接郭尉电话时口气不太好。
那边停顿了两秒,低声问:“怎么了?”
苏颖稍微缓和一下:“没事儿。”
“在店里?”
“嗯。”
“需要帮忙么?”
“暂时还可以应付。”苏颖没讲刚才的事:“准备得差不多,装完顶灯布置一下就可以开张了。”
听她这样说,郭尉没坚持。两人聊几句便匆匆收了线。
店铺里一时插不上手,苏颖只好拎着包包先离开。
这是一条繁华步行街中的服装商城,位置靠后,共三层高,中低端定位,没有名牌,服饰大多色彩鲜明、样式独特又具多样化,广受年轻女孩的青睐。
租店铺之前苏颖曾来这里仔细考察过,人气不算最旺,但有效客流量还可以。选择这里的最主要原因还是资金问题,生意做到多大她没想过,总要量力而为。
苏颖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出服装商城。
外面阳光普照,她一下子从黑暗跨入明媚,仿佛陷进一个过分曝光的花白世界里。
苏颖忽地愣在街道中央,熙来攘往的人潮如热流一样瞬间将她包围,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不同于洛坪村的蔚蓝宁静,这里风吹着云走,几只鸟儿热闹地划过长空。
原本挫败的情绪在阳光下无处藏匿,苏颖胸口突然激涌起一股情绪,她真正意识到这是个全新开始,仿佛女人们手中都攥着可爱的人民币,正微笑朝她走来。
乐观的人总能在各种环境中自我调整,苏颖心情变好,又觉得浑身充满干劲了。
她身影渐渐融进人潮,沿着步行街往北走。
街角有家照相馆,门面略小,窗框和门板上刷着复古的绿油漆,墙围很低,水泥砌制,上面印着几个交叠的菱形花样,旁侧还放了辆掉链的二八自行车。这种怀旧风格与周围的现代化楼宇不太协调。
苏颖蓦地驻足,被橱窗里一张老照片吸引住——阴雨连绵的古老小巷,女子肩上落了把油纸伞,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在她身后蜿蜒至尽头,两侧墙壁难掩斑驳痕迹。她穿着素雅的青色旗袍,有纯白花朵缠绕着藤蔓在她身上静静绽放,旗袍的开衩沿着腿线垂落,裙口轻扫脚面,女子端庄娴静的气质随着摆胯的姿势向外展现,她笑容很淡,内敛却不失自信。
苏颖心中赞叹一句好美,又盯着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两天后装修工作彻底完成,开店所需的一些列手续也已齐全,苏颖开始专心布置陈列并兼顾迎客。
店铺正式开业这天郭尉没到场,派人送来花篮和一个乌拉圭紫晶洞玛瑙聚宝盆,单看成色就知价格不菲。苏颖暗暗吐槽郭总老套没心意,这么个大东西放在哪儿都觉得不合适,倒不如送几叠钞票来的实际。
之后一连数天,苏颖早出晚归。
店铺初期运营不敢懈怠,没人帮忙,大事小情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花心思去做。
郭尉那边有两个聚会她给推了,商场九点半关门,盘货之后驱车回家已是深夜,有时他睡着,但多数情况卧室空无一人,新婚夫妇竟如租客一般你来我走,多日没有见过面。
这天苏颖又晚归,孩子们早早睡下,邓姐见她满面倦意地回来,立即从厨房端出一直温着的饭菜,坐餐桌旁陪她说会儿话就去睡了。
苏颖饿急了狼吞虎咽,胃部感到不适时,饭菜早就一扫而空,却没尝出什么滋味。
回到房间,她从衣柜里翻睡袍,可翻来翻去怎么也翻不到,一拍脑袋才想起昨晚洒了西瓜汁,被她扔进了洗衣房。于是她随便抓起一件,边走边往下褪衣裤,到浴室门口时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苏颖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出来忽然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
郭尉一身深灰色西装,领带仍旧一丝不苟的系着,一手拿着她的长裤,正弓身去捡落在床尾与尾凳缝隙的雪纺衬衫。
苏颖愣在门口,这情形不免有些尴尬。
郭尉倒自然,朝她看去一眼,目光停顿片刻:“洗完澡了?”他把手中衣服搭在角落的贵妃榻上。
苏颖说:“你今天回来的挺早。”
“也不早了。”他抬腕看了下时间,顺势解开表带搁在桌子上:“差十分十二点。”
苏颖没说话,走到床边坐着,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发尾慢慢擦拭。
浴室里的热气弥漫出来,一室清香。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点像考试交卷前那五分钟,焦灼又难熬。
不知过去多久,苏颖抬头,男人西装已经脱去,衬衫领口外翻,露出一截修长又线条立体的脖颈来。这会儿他正靠着桌子不紧不慢地解袖扣,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向她这边。
苏颖这件睡裙太过性感,细肩带,高开衩,光滑的黑色丝绸衬得她肌肤雪白。
早已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她很久没穿过。
年纪小时,总是怎么大胆怎么来,站在那人面前,就爱看他对着自己咬牙切齿,说“谁准你这样穿的,赶紧给我包严实再出来”,然后挡住所有人的目光,将衣服披在她身上。
肆意妄为的年纪,他在身边,感觉被全世界宠爱着。
后来都变了。
她的生活里不再有男人,那些对爱情以及婚姻的憧憬全部破灭,终日围着孩子、金钱转,心和身体一样,变成了干涸的土壤。
直到现在,面对郭尉幽深略带直白的目光,她竟感到别扭又羞赧,脸颊刷一下变得滚烫。
苏颖板起脸说:“你看什么。”
郭尉比她淡然得多,“浴室有吹风机。”
“不用了。”她扔掉毛巾,并着双腿快速钻进被单里:“我睡了,你要洗澡么?麻烦先把卧室的灯关一下。”
郭尉觉得她这一系列行为有点滑稽,明明想把逃避表演的高明一些,却适得其反。
他忍不住勾了下唇,“好。”
郭尉关了灯,去浴室取来吹风机,坐在床边,挑起她的发尾帮她吹干。
他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不自觉的,动作轻缓几分。
苏颖背对郭尉躺着,暖风缓缓送来,发根处有轻微的拉扯感,力度拿捏精准,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她觉得意外,同时心中漫过一丝异样,根本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整个过程显得相当漫长,当吹风机的嗡嗡声停止时,苏颖心中咯噔一声,越发不安。他没有离开,手指梳了梳她的发丝,掌心搁在她耳旁不动了。
苏颖紧闭双眼微抿着唇,多怕他的手会顺着她脖颈往下滑,也许是贪恋那一点不切实际的暖意,总之,她现在不想。
而郭尉没有更多动作,他看着被单下纤瘦却不失丰腴的轮廓,斟酌片刻,没埋怨她早出晚归,也没说“需要多少钱我会给你,不用那么拼命”之类的话,他只道:“我觉得你有点辛苦,店铺那边可以请个人帮忙。”见她没反应,又说:“顾念刚转学,不知道功课怎么样,我这段应酬太多,你最好抽点时间照看一下。”
半刻,苏颖应了声。
郭尉起身去浴室,不久,里面传出哗哗水声。
苏颖睁开眼,看见暖黄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映在床尾。
房间中声音很单调,更显夜的寂静,要不是他搁在床头的电话不厌其烦地振动,她几乎迷失在那片温柔的光影里。
苏颖不是故意要看的,信息不止一条,她稍微悬起脑袋,便瞥见屏幕上“季妍”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莫名的,脑中出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温柔”只是男人对女人惯用的手段而已,可以操控,并不见得情浓所致。
想通这一点,苏颖竟如释重负般轻松起来。
郭尉洗完澡时,苏颖已经睡着了。
手机提示灯在夜里不断闪烁,他拿起来准备翻阅,一看是季妍,丝毫兴趣都没了,直接删去对话框,上床睡觉。不久后,手机又嗡嗡振动了两下,本以为还是她,郭尉没有理睬。
转天早上才看见消息来自前妻,他稍微怔了几秒。
那人说:前些天在一个无名小岛上,手机接收不到信号,听说你结婚了。
第二条的发送时间在半小时后,她说:祝你新婚快乐。
郭尉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会儿,动动手指,终是回了句谢谢。
第8章
那晚的一番话并未见效,苏颖仍旧晚归。
母子俩谈过,顾念对于妈妈的忙碌表示很理解,并保证认真做作业,不会捣蛋调皮,他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孩。作为补偿,苏颖买了他心心念念的飞行器玩具,蓝色白色各一个,自然不能少了晨晨的。只不过一个视如珍宝,一个新鲜了几天,拿去和同学换了一套半旧的乐高积木回来。
郭尉离开办公室时整八点,顺手把两份文件搁在秘书桌子上。
上次在南非的参展很顺利,获得的几笔订单利润丰厚。他有心拓展海外市场,回来后各部门高层多次商讨,确定在当地建立两个直营网点试试水。
因为当地建材行业比较落后,大部分依赖进口,而国内的产品无论从品质、档次还是价格都存在优势,尤其广和在复合地板和彩釉玻璃这两大建材项目上尤其突出,如果直营网点立住脚,将大有赚头。
郭尉把车开出写字楼地库时还在考虑这些事。
马路上车流时走时停,城市中最繁华的路段,深夜里也一刻不停地喧嚣着。
郭尉将车子踩停在红灯前,人群涌入人行横道,匆匆走向另一边。他手肘搭着窗沿,眼睛看着远处广告牌的霓虹出神许久。
直到后面鸣笛催促,他才收回视线换挡加速。
车子途径一处商场时,他想起了郭太太。
现在想与这位妻子见一面仍是难事,郭尉手指轻敲几下方向盘,向右转了把,停在路边给苏颖打电话。
苏颖把位置又发送了一遍。
郭尉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专属女性消费的地方,即使与前妻也未曾来过。
直观感受,这里的环境不是很舒适。
商城三楼的灯光不够明亮,两侧小店林立,门前都挂着半帘,有些是若隐若现的薄纱,有些是水晶珠串。橱窗里模特千姿百态,身上搭配各种浮夸服饰和饰品用来博人眼球,地面还散落着羽毛、彩灯等元素。
单从装修风格就可以判断出产品定位,苏颖的选址标准,郭尉不敢苟同。
转了两个弯,他找到苏颖的店。
店里放着快节奏音乐,有几个女孩正挑选衣服。
苏颖为一名顾客整理领口,见他进来只转了下头,抬抬下巴:“坐会儿。”
郭尉还是平时工作时的着装,黑色西装外面套了件笔挺风衣,菱形暗纹的领带将衬衫领口映得雪白。
他说了声好,却没坐,双手收在风衣口袋里,自然而然地打量这间屋子。
自从他进来那刻,屋中气氛就不太对,年轻女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试衣服的顾客也时不时从镜中偷瞄一眼。
苏颖转头看去,门口的男人的确衣冠楚楚,他身处色彩缤纷的女装店铺,就像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矗立着一株青松,挺拔卓越,单单站在那儿就能引起女性的注意。
他此刻表情与以往不同,目光里带着专注的审视,下颌微微绷紧,有些严肃。
苏颖忽然很好奇他工作中是不是这种状态,她走过去:“你怎么想起过来的?”
“顺路看看。”郭尉收回视线:“吃了没?”
“没。”
“待会关了店去外面吃?”
“好。”苏颖说:“我请客。”
他挑了挑眉:“看来生意不错。”
“小来小去的买卖,比不了郭总您。”虽这样说,她眼中却亮晶晶,那点小得意完全显露在脸上:“可能要多等会儿。”
“没关系,你忙。”郭尉朝别处看几秒,一本正经地加了句:“刚好让我想想餐厅标准。”
“别想了,按您那标准一顿准穷。”她说话间带点孩子的顽皮。
郭尉给逗笑了,也就一瞬间的事,他持续高速运转的头脑放松下来,苏颖身上总有一种特殊活力,好像看看她,就有舒解疲劳的功效似的。
而她肩头搭着别人刚换下的衣服,额头挂几粒汗珠,发丝微乱,耳边还别了支笔。也明明很疲惫,却还劲头十足。
郭尉说:“不至于。”他捻了捻指腹,犹豫片刻,到底伸手过去给她抹了下汗:“去吧,别让顾客等着。”
苏颖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才转身招呼顾客,几句话的功夫,再回头,那男人已经不在店里。
直到九点半苏颖结账关门,郭尉未曾催促过,点开手机才见有条未读信息,发自一个钟头前。郭尉说:车里等你,停在后巷居民楼前空地上。
苏颖拎着外套立即下楼去,正值初冬,外面的风带着些许凉意。
她绕到后巷,远远便看见他那辆奔驰停在花坛前,车窗摇下来,有一点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不时映出他棱角分明的硬朗轮廓。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等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