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元晗,也已注意到这两道刻痕,他“咦”了一声,探出身子,边伸手轻滑过刻痕,边好奇地猜测道:“像是刀匕留下的,已经许多年了……是很久之前,有人在此挥舞刀剑,不小心砍到树上的吗……可是不对呀,要是不小心砍到树上,痕迹该是飞斜的,可这刻痕好平,而且两道平行,长短相同,相距极近,像是故意刻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在树上划两道刻痕呢……”
沈湛看元晗越想越迷糊,轻声笑道:“这是因为,很久之前,有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此划刀刻痕,留下了他们的身高。”
“咦,沈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元晗疑惑地问了一句后,忽然明白过来,高兴地回头看沈湛道:“我知道了!这是父皇和沈叔叔刻下的!”
……许多年前,尚是武安侯世子的他,在和圣上来此骑马狩猎时,一时兴起,在这株树上刻下了他们的身高,他比圣上小上数月,身量也微矮些,却不服输,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未来谁高些可说不准,约定以后年年来上林苑时,再按当时身高刻上比比,但上林苑林木广袤,水杉遍植,株株相似得很,他与圣上不管后来再来上林苑多少次,都没再遇着这株划有刻痕的水杉,没想到今日再次见着了……
沈湛对望着男孩期待晶亮的眼神,含笑默认了他的猜测,元晗今日能和沈叔叔一起骑马射箭,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奇遇惊喜”,更加开心,笑让沈叔叔抱他下了马,走到水杉树前,伸手摸着那两道刻痕,比划了会儿自己离它们还有多远后,转身笔直地背贴着树干,笑望着沈湛道:“沈叔叔,您也帮晗儿刻一道吧!”
沈湛拔下钉入树干的利箭,一手轻轻地按平元晗的软发,贴着手背,用箭头用力划了一道刻痕,又按元晗的意思,也给自己反手来了一道,刻下了现今的身高。
元晗回身看看自己的身高刻痕,再抬眼看沈叔叔和父皇曾经的,再再仰首往上看沈叔叔现在的,伸手比划着道:“再过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到这么高了!再再过几个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得像沈叔叔一样高了,我母妃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晗儿虽然现在很矮,但很快就会长得跟沈叔叔一样高的!”
他憧憬满满地说着,忽又伤感,紧抓着沈湛的衣袖道:“沈叔叔,您不能等到晗儿长得和您一样高,再回来啊,虽然母妃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身处其中,还是感觉好慢好慢,您不在,晗儿会很想您的,您尽量早些回来,好吗?”
沈湛望着男孩儿清亮的恳求目光,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沈叔叔答应了的元晗,犹为再加一重保障地伸出小指头,仰脸笑朝沈叔叔道:“说好了,拉钩儿~”
沈湛轻笑一声,半蹲下身子,伸指勾住元晗小指头的一瞬间,记忆忽似回到四年前,那一天,他将离京奔赴燕州前,在建章宫中,尚在襁褓中的晗儿,伸出小手,紧紧地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旧时记忆与眼前之景牵连,修长的手指,亦轻轻勾住了温热的孩童小指,当时,阿蘅抱着襁褓中的晗儿,静静地望着他,现下山林间洒落的光影中,晗儿身后,似也正站着一名清姿婉约的女子,风鬟雾鬓,星眸明璨,温柔浅笑地静看着他。
许是日光刺眼,沈湛眸中竟是有些酸涩,他低下头去,轻而郑重地同元晗盖好“印章”,答应道:“说好了。”
欢喜的元晗,嬉笑着一把勾搂住沈湛的脖颈,任沈叔叔将他轻轻抱起。
沈叔叔的臂弯,就同父皇一样宽大温暖,让人安心,元晗好奇地望着沈湛问道:“父皇告诉晗儿说,适安哥哥是您收养的孩子,您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呀?”
沈湛道:“叔叔没有这个福气。”
“……福气……”元晗想了想,天真地笑道,“每年过年时,父皇都要写好多‘福’字,赐给臣下,今年晗儿让父皇把所有‘福’字,都留给沈叔叔一个人~”
沈湛亦笑,将怀中的元晗,抱坐回马上。
元晗现在已经半点不怕这匹神骏了,他边摸着“紫夜”的耳朵,边问沈湛道:“要是您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会带他她来骑马吗?”
……要是他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第一次带阿蘅去明华街沈宅时,初知阿蘅有孕在身时,那些对未来儿女的美好畅想,又一次在沈湛心头浮起,他望着马背上笑着看他的男孩儿,与阿蘅的一次次畅想笑语,又回荡在他耳边……
……若是男孩儿,我就亲自教他读书习武、骑马射箭……
透洒山林的温暖日光中,沈湛翻身上马,一手执缰搂拥着元晗,一手拿起马畔挂悬着的长弓笑道:“会的,要是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叔叔还会教他射箭。”
长弓轻拍马腹,“紫夜”会意扬蹄,向着更为茂深的山林奔去,孩子清脆的快乐笑声,似一串串银铃,洒落在山林之间,直至天色近暮时,鸟雀归林,人声方消,碧野山林披拢着淡金的暮色,御殿上的琉璃瓦,亦在薄暮夕阳下,耀闪着炫目的光芒,如是粼粼波光。
波光之下,轻柔的歌声,似博山炉逸出的清淡香气,袅然缥徊在御殿之中。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乖乖坐在窗下的伽罗,眼也不眨地望听着母妃温柔清唱,正觉自己也似坐在一条小舟上,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悠悠漾漾地轻晃时,忽有一迭声的男孩清唤,打断了她美好的畅想。
“母妃!母妃!!”
温蘅止了歌声,透窗看去,见是晗儿回来了,抱着满怀的鲜花,边高声呼唤,边向殿门跑来。
“哥哥回来了呢~”
温蘅说着轻握住伽罗的小手,带她出门去迎哥哥,刚走出殿门,就见匆匆爬阶的晗儿,一个脚滑,就往后跌。
赶扶不及的温蘅,惊得瞬间几乎心跳停止时,幸见晗儿身后不远的沈湛,大步上前,及时接抱住了他。
温蘅暗松了一口气,牵着伽罗急步上前,站稳的元晗,也毫不后怕,仍是匆匆地跑到了丹墀上,将满怀姹紫嫣红的鲜花,送与温蘅道:“母妃,这些花都是晗儿为您摘的!”
温蘅原要轻斥元晗,让他走路慢些小心些,可见晗儿小脸盛满笑意,额头上还布满细汗,想是为了及时献花给她,才跑得这么快,一时也说不出斥责他的话了,只是抽出袖帕,边蹲下帮他擦汗,边轻轻道:“走路小心一些呀。”
“没事的,晗儿知道沈叔叔在后面,不会摔着的!”
温蘅抬眸看向晗儿身后的沈湛,心神微恍,又听晗儿问道:“母妃,您喜欢这些花吗?”
温蘅垂下目光,轻嗅着花香道:“母妃很喜欢。”
元晗闻言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又端正了神色,认认真真而又难掩歉疚道:“之前母妃说怀着晗儿的时候,一直很期待晗儿出世,晗儿在母妃腹中时,定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太期待了,所以才会想着早早地出世,早些和母妃相见,不是故意想让母妃危险难受的,晗儿心里希望母妃永远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我知道”,温蘅温柔轻抚着晗儿的鬓发道,“我知道晗儿是因为太想见母妃了,所以才会早些出来,母妃很高兴晗儿早些出来和母妃相见,真的很高兴。”
元晗原从父皇口中知道他早产出世的事后,心底就一直潜埋着深深的歉疚,直至此刻听母妃这样说,方消解了些许,“晗儿也很高兴,晗儿一定是上辈子做了数不清的好事,所以这辈子才有幸成为母妃的孩子”,像平常一样、如个笑口常开的“乐天派”、笑着说出肺腑之言的元晗,笑着笑着眼睛又不自觉有点湿,怕被母妃看见,索性扑进了母妃的怀里。
温蘅轻亲了亲晗儿的脸颊,站起身来,看向沈湛道:“我听说,是明日动身?”
沈湛道:“是。”
暮色斜阳,对面相望的咫尺之距,曾隔着数不尽的旧日时光,如今,那些旧日时光,又已被新的旧日掩埋,光阴荏苒,能说出口的,应说出口的,真正的心声,皆唯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珍重。”
“珍重。”
第213章 辞行
将走之前,沈湛带着适安向母亲辞行,不出意外,所面对的,只是母亲冷冰冰的背影,咫尺之距,却似有天涯之隔,在这暖意盎然的暮春之末,母亲仍似一道万年不化的寒冰,不肯将对他的严冷恨意,融化哪怕半分。
默等许久的沈湛,仍不能等到母亲回身,遂在准备离府前,低对适安道:“拜别你祖母吧。”
遵听父意的沈适安,正欲躬身拜别,就听背着身的华阳大长公主,冷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孙儿,我的孙儿,身上该流着我们元氏的血液!”
沈适安将躬的身子僵住,看华阳大长公主面色严冷地转过身来,眸如冰刃地逼视着他的养父,嗓音讥寒,“你拼着要让武安侯府绝后,都不肯再娶妻生子,不肯放下那个贱人,我元宣华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有骨气的儿子?!背叛母亲,害死姐姐,数典忘祖,一副软膝盖,天天朝你最该杀的两个贱人下跪,也跟着变成了一副贱骨头!!”
沈适安虽还年幼,但能大抵听出华阳大长公主口中的“贱人”是在指谁,他边忐忑地听着华阳大长公主毫不留情地对父亲进行责骂嘲讽,边悄看身旁父亲神色,见父亲在如此激烈的辱骂声中,始终平静如常,默等华阳大长公主斥骂完后,缓步走上前去,平平静静地问道:“母亲就这般恨儿子吗?”
华阳大长公主终日为疯病折磨,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方才那番激烈的痛骂,颇为消耗她的心力,她一时也无力气再骂,只是用冰冷的眸光,剜视着她的亲生儿子,昭示着她心底的恨火,至今熊熊不休。
“……真就……永无释恨的一天吗?”沈湛凝视着母亲满头的白发,低哑的嗓音,轻如烟尘,“……哪怕……到儿子死的那一天?”
华阳大长公主有片刻的沉默无声,但很快,冷看亲生儿子的眼神,依然如视仇人,声音亦是恶狠狠地咬牙切齿,“早知你是副叛母异心的软骨头,宁不如当初刚生下你时,就直接掐死!!”
不远处的沈适安,听得心头一寒,但看父亲沈湛,依然是无甚表情,只是边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边淡声对华阳大长公主道:“儿子此去燕州,大抵五六载方回,府内诸事,儿子都已打点好,衣食等物,绝不会短缺了母亲,那些治疗疯病的药,也请母亲不要再随意摔砸,尽量喝下,不然会如大夫所说,疯病愈重,渐无清醒时候,也将认不出身边任何人,母亲既深恨儿子、至死不休,那还是保持清醒、不要忘了儿子的好。”
轻将手中香囊,放在华阳大长公主身边的沈湛,临别前深望了母亲最后一眼,轻轻道:“儿子去了。”
短短四个字,却叫华阳大长公主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震,但纵是如此,她仍是僵着身子,不肯回头看离去的沈湛一眼,直至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她耳边,僵如石雕、孤坐良久的华阳大长公主,方抬起如有千钧重的干枯双手,慢慢拿起了手边那只香囊。
……香囊上金线勾绣的华贵牡丹,她很熟悉,几年之前,明郎携那贱人搬出武安侯府,怒极的她,不认明郎这个儿子,不许他踏进武安侯府的大门,明郎跪在门外,命府内仆从将这香囊转交与她,她一见这香囊,即忆起了与之有关的旧事,心中虽微有触动,但随即就被汹涌的怒火淹没,命人将这香囊退还给了明郎……
疯癫的时候,她迷失在混乱的旧事里,而清醒的时候,这些剜她肺腑的旧事,亦一刻不停地往她心中钻,华阳大长公主望着手中的牡丹香囊,记忆又似被这些勾缠不断的金线,牵回到了明郎小时候。
小时候的明郎,活泼顽皮,一次因不肯好好认字读书、只知贪玩,触怒了他的父亲,被罚关入祠堂反省,她怕明郎饿伤身子,在他被关进之前,悄悄给他塞了这只牡丹香囊,香囊里放有香雪糖,被关入祠堂的明郎,靠吃这包糖,度过了饥肠辘辘的夜晚,在第二天被放出后,母子之间独处时,仰着小脸,笑朝她道:“以后儿子也给母亲塞糖!”
又一次被旧事侵袭的华阳大长公主,慢慢扯开香囊系带,将香囊向掌心倒去,一颗颗雪白无暇的香雪糖,滚落在她的手心,就如当年一般,昔日母子之间的笑语,也一句句地在她心头响起。
……年幼的明郎,扑入她的怀中,笑嘻嘻地仰着小脸道:“以后儿子也给母亲塞糖!”
……她笑点了下他的额头,“谁人敢把你母亲关起来?!要你塞什么糖?!”
……明郎想了想道:“那儿子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她笑看明郎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也是难为他这不爱念书的小脑袋了,笑着抱住明郎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依偎在她怀中的明郎,认真点头,“儿子长大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年幼的男孩,面容虽仍稚嫩,但眸光却极认真,如是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那样地郑重坚定,一字字,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在以后明郎回回忤逆她时,化作一柄柄利刃,在她心底来回划割。
……明明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承诺了一世纯孝,却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忤逆她,最终那样残忍无情地背叛她?!!
她怨极了,恨极了,这几年来,回回清醒时见到明郎,都只有满腹的怨恨之语,而明郎从不辩解,只是平静地看她,平平静静地看着她,一如今日这般,最终平平静静地道:“儿子去了。”
……就似,那日淑音离开她之前的最后一句,“女儿去了”……
华阳大长公主心头一震,手也跟着止不住地颤抖,她似想站起身来追上明郎,可又强忍着僵坐不动,心中的怨恨,与旧日的慈情,来回翻搅,纠缠不休,如两军对垒,一时心软,一时心硬,在心底来回激烈厮杀,刀刀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