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赵东林心中唯有这二字感叹,这样的事,真能瞒天过海一世吗,他实不知此事究竟会如何收场,这事,也不是他能操心的,做奴婢的,惟主子之命是从就是,他伺候圣上更衣毕,如常赞捧圣上“玉树临风”之类,平常他这样说,圣上定骂他谄媚,可今日却只哈哈一笑,走坐到一边,令宫人服侍穿靴,心情真像是好到了极处。
同样心情极好的,还有容华公主,她也如她的皇兄一般,眸中带笑,细挑裙裳,太后在旁瞧着,心道女为悦己者容,嘉仪若是为已经成家的明郎如此,她定要拦着,不让她出宫,可嘉仪若是为那温羡精心妆扮,是否明年开春,她就该有一位女婿了?
这般一想,为女儿婚姻大事犯愁的太后娘娘,也不由舒展眉眼,与一旁的皇后相视一笑。
她们婆媳二人,在殿内一边用着茶点,一边说着闲话,等待嘉仪梳妆更衣,半点也不着急,倒是不久后来此请母后动身的圣上,难得表现出了急性,坐也坐不住,负手走来走去,不时地朝帘幕低垂的内殿张望,连声催促,“嘉仪,好了没有?”
太后笑令皇儿别催,让他也坐下用用茶点,慢慢等着,皇帝哪里有心思慢慢等,原想下午早些去,能早些与她相见,可嘉仪这般磨磨蹭蹭,难道要磨到天黑才出发不成?!
皇帝心里着急,却也不能在母后和皇后面前,表现地太过,毕竟,去明郎家用顿除夕宴而已,有什么好火急火燎的,只能按耐着性子,一边不知味地坐着用茶,一边在心中自我洗脑:不急不急……
两盏茶下肚,娇颜霓裳的容华公主,终于从内殿转了出来,手拽着洒金罗裙边缘,转动着身子,笑问母亲:“母后,我穿这件好看吗?”
太后还未笑答,就见皇儿腾地站起身道:“好极好极,再没有比这件更好了的,快些出发吧,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微服的车马,从皇宫出发,驶抵明华街沈宅时,已近黄昏,沈湛携家人相迎,还未跪拜,太后与圣上,即令众人免礼平身。
太后此行,虽然主要为一人而来,但也不能表现地太过直白,她目光悄然掠过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落在明郎身上,笑问道:“你母亲还没来吗?”
沈湛含笑回道:“母亲她应该也快到了。”
太后笑道:“按规矩,来得最晚,可是要罚酒的”,又对皇后道,“到时候,可不许帮你母亲挡酒。”
皇后笑着道“是”,又道外头天冷,让弟弟明郎快些尽地主之谊,请太后入厅落座。
沈湛亲自在前引路,皇帝只能暂收了悄悄看她的眸光,扶着母后在前,领着众人,往宅中花厅走去,他心猿意马地走着,想到她就走在他身后不远,身姿也不禁端直了些。
温蘅自然没心思看皇帝身姿如何,她小心搀扶着父亲,暗暗想着自己的心事。
几日前,明郎告诉她,除夕那夜,太后等人会来府中用宴,因为太后娘娘闻听容华公主中意哥哥,所以想来府中一见,明郎还踟躇着告诉她,他的母亲,华阳大长公主,也会应太后之邀,来府中共度除夕。
她当时听到这事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禁不住情绪低落,明郎以为她是因为他母亲要来的缘故而不高兴,但其实,比起华阳大长公主,她更怕见到当今圣上……圣上……应只是陪着太后来此,别无他想吧……纵是有别的心思,此处不是幽篁山庄,有太后等人在,圣上应也会收敛着,不敢做什么吧?……
暗藏心事的温蘅,搀着父亲走在人后,慢慢走进花厅,厅内七八个炭盆熏得一室如春,沈湛请太后等上座,皇帝看她搀着患了呆症的父亲默默站在一边,有意对她示好,笑着道:“今日家宴,府内无君臣,只有长辈晚辈,哪有晚辈坐着、长辈站着的道理”,说罢让赵东林去扶温知遇坐下。
因为御驾来此,温蘅只能循礼扶父亲出来见驾,既然已经见过太后、圣上等,她此刻,只想送父亲回房休息,趁势离开此地,遂替父亲谢恩道:“臣妇父亲抱病在身,神智不清,这几日说话,常颠三倒四,只怕在此久坐,言语间会冲撞娘娘陛下,还是让臣妇送父亲回房休息的好。”
皇帝想她大概要借送父亲回房离开这里,他怎舍得她离开他的视线,走上前道:“这团圆佳节,哪有扔老父一人在房过年的道理,大梁以‘仁孝’治天下,朕怎会和病人计较,夫人宽心。”
他说着要亲自搀扶温父落座,然而一直抱着木匣、呆愣不语的温父,却避开了他搀扶的手,受惊般向温蘅靠去,目露惊惶不解,“阿蘅,这是何人?要做什么?”
温蘅看了一眼面有尬色的圣上,轻声道:“父亲,这是陛下,他想扶您坐下……是好心……”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父亲皱着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80章 波澜
此言一出,花厅内一片沉寂,温羡最先反应过来,忙替父亲告罪道:“陛下,家父抱病在身,神智不清,连微臣这个亲生儿子都不记得,不是有意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暗瞄了温蘅一眼,收回手负在身后,打哈哈道:“无妨……无妨,朕说过,不与病人计较……”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向慈和的母后冷声道:“若人人都可借病冒犯天子,天子威严何在?!”
皇帝微一怔,即反应过来,母后这是在试温羡,温羡的表现,也不负母后所望,毫不迟疑地跪地为父求情,“微臣愿替父亲受罚!”
太后望着地上的年轻男子道:“冒犯天子是大罪,轻囚重死,你年轻轻轻,真的愿意代父受过,身陷囹圄,甚至一死吗?”
温羡并不知太后此行专为他而来,真以为太后动了怒,心忧父亲安危的他,朝地磕首,言辞恳切道:“微臣发肤骨血,皆受自父母,愿为父亲,承担任何罪责,但请太后娘娘怜恤家父老病,允许微臣承担家父过错。”
一旁的温蘅,也摸不准太后是在试哥哥,还是真动怒了,她担心父兄,跟着跪地为父求情,请太后娘娘饶恕父亲无心之过。
皇帝站得离温蘅颇近,看她跪下,想着地上凉,差一点就下意识抬手扶她起身,幸而及时醒觉忍住,暗暗心惊,生怕自己离她太近,头脑发热,在众人面前,无意识地做出些亲密举动来,不动声色地走回母后身边。
沈湛幼时常去云光殿,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自然比妻子多得多,他见性情淑善的皇后姐姐,只在旁静静看着,并不帮着说话,便猜知太后娘娘其实应该并未动怒,只是在试慕安兄而已,遂也不发一语,只静站一旁。
容华公主自也熟悉母后温善性情,若是她仍表现地对明郎表哥一往情深、非君不嫁,母后是绝不允许她来明郎表哥家里的,她故意放出中意温羡的传言,表现地对温羡似有情意,正是要母后相信她心中已经另有他人,如此,母后才肯带着精心妆扮的她,离开皇宫,来到已经成家的明郎表哥这里,考察考察心中的女婿备选——那温羡的人品性情,母后此刻有意发难,既是在试温羡,也是在试她,是否真对温羡,心存情意。
做戏做足,容华公主看了眼地上跪着求情的年轻男子,牵着母后的衣袖,软语撒娇道:“若是身体染疾、神智清醒的病人,有意冒犯皇兄,那自然要严惩,可温学士的父亲,患的是呆症,他神智不清,连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不是有意要冒犯皇兄的,只是胡言乱语的无心之过,若这样也要严惩,传出去,臣民们定会觉得皇兄太过严苛,有损皇兄英名。”
她说罢朝皇兄嗔道:“皇兄方才还说什么长辈晚辈,哪有长辈说错了一句话,晚辈就要严惩长辈的道理?!”
皇帝自然不信容华中意温蘅,他看向母后,见母后也朝他看了过来,虽然还强行冷着脸,但眸中笑意已然悄悄浮起,显然是真以为容华是在为温羡说情,遂只能帮母后“搭台阶”道:“嘉仪说的有理,母后只当是为儿臣声名着想,就宽恕了温先生这一回吧。”
皇后亦帮着“搭台阶”,在旁跟着笑劝,太后在儿子、女儿、儿媳三人的劝语中,“终于”缓和了神色,抬手命温羡起身,沈湛也笑着扶妻子站起。
皇帝站在太后身旁,看她挽着明郎的手起身后,夫妻二人的手,就一直挽在一处,没有松开,心里头像是有只蜜蜂在乱飞乱扎,正絮絮麻麻的,忽听母后柔声唤他,忙回过神,侧首看去,对上母后的眼神,一怔后,反应过来,清咳一声,召温羡上前,问起话来。
之前母后私下就已同他议好,到了明郎府中后,他这皇帝,有“任务”在身,要多多问询臣子温羡,从文章到公务,拣上几件要紧朝事,问问他有何良策,好让母后在旁看看温羡如何应答,期间表现地品性风度如何等等。
这厢皇帝遵母后之意,不时问话温羡,那边,沈湛看了看天色,朝太后拱手道:“太后娘娘,请容内子暂退……”
太后问道:“去哪里呢?在这坐着,一块说说话吧,楚国夫人久不入宫,哀家有许久没看见她了,怎么才刚见了一会儿,就要躲起来呢?”
沈湛笑道:“内子之前风寒侵体,生怕病气冲撞了娘娘凤体,故而许久没有入宫向娘娘请安,今日娘娘凤驾来此,内子想亲自做几道青州菜肴,给太后娘娘赔罪。”
太后听了,十分惊喜,“那今儿个这除夕夜宴,哀家就专等着尝尝楚国夫人的手艺了。”
皇帝在旁瞧着,觉得母后要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温蘅不知圣上正为她担心,更不知他担的是哪门子的心,她朝太后娘娘屈膝一福,就要离开此地,往府里厨房去。
沈湛原本搀扶着温父,让妻子放心去厨房做菜,这里有他照顾,可温父一见温蘅离开,人也抱着匣子跟了上去,就是要和女儿在一起,沈湛劝也劝不住。
温蘅遂带着父亲一同去了厨房,让父亲在离灶台不远的一张杌子上坐着,自己一边切菜掌勺,一边不时朝父亲笑笑,温父也就乖乖地抱着匣子坐在杌子上,坐姿板板正正,像是在学堂读书的小孩子。
此次是为太后娘娘奉膳,自然不能再在碗筷上动心思,把太后娘娘给齁到,温蘅心无旁骛地认真烹饪,撒盐的手,真如皇帝希望,十分克制,每道菜将出锅时,都要先舀盛一点,给父亲尝尝看,就像小的时候母亲洗手作羹汤时,她守在一旁,不时被母亲“投食”一样。
府上来了这么几位天下至尊的贵客,家里的厨子尽管已准备了几日,此时还是忙得人仰马翻,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一片热火朝天,温蘅在角落的灶台处,将特意为太后娘娘烹调的几道青州菜肴,陆续出锅装盘,命人先端至宴厅,自己回房洗手净面,换了干净衣裳后,再带着父亲,往宴厅去。
其时已经入夜,阖府张灯结彩,长廊悬满琉璃明灯,耀如白日,温蘅扶着父亲,慢慢走到设宴的澄心阁前,见华阳大长公主已经到了,正坐在屏风前,陪着太后娘娘说话,搀着父亲手臂的手,不由微微一紧,垂目走了进去。
她甫一入内,欢声笑语的宴厅,立即安静了下来,温蘅承载着满室人的目光,暗看了眼忐忑不安的明郎,朝华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福,低声道:“……婆母……”
沈湛立朝母亲看去,见母亲华阳大长公主,随即起身上前,虚挽着妻子的手臂,神情温和地令她起身,“不必多礼。”
室内微凝的气氛,如冰融化,沈湛也悄悄松了口气,询问了太后与圣上的意思后,吩咐上菜开宴。
因为太后娘娘说这是家宴,所以沈湛吩咐仆从不设尊卑分明的正经宴席,而是用了一张家常的紫檀圆桌,以太后与圣上为尊,九人围坐在膳桌旁,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大家子。
沈湛亲自斟酒,请太后用膳,太后扫看了眼满桌佳肴,目光落在青州名菜——虾子冬笋上,笑道:“这定是明郎媳妇做的。”
“是”,温蘅起身回话,要为太后娘娘布菜,刚拿起乌箸,即被太后身边的木兰姑姑轻按着坐下,太后笑道:“不用你忙活,哀家自己长了手,都好好坐着,今天晚上,不讲规矩,不用伺候。”
皇帝看母后夹了一筷冬笋入口,立悬起心来,攥着乌箸见母后嚼咽了几下,竟目露赞意,心头一松,自己也跟着夹吃一筷,咸淡得当,十分鲜美,他又另吃了几道夫人所做的菜肴,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清咸得当,没有一道菜的味道,有丝毫出格,心中既是惊喜,又是疑惑。
皇帝悄悄瞟看了眼正给温父夹菜的她,心里头忽然明白过来,那一夜的牛肉羹汤,她必是动了手脚了,他心里想明白了,却也没有动怒,一点生气的情绪也没有,反而觉得有趣,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小情趣一样,皇帝拟想着她一本正经地悄悄撒盐、想要齁死他的样子,唇际忍不住微微弯起,借低头饮酒,掩饰笑意。
席间气氛融洽,欢声笑语不断,华阳大长公主在朝堂上节节败退,怨恨填膺,此刻与圣上同桌用宴,却神态平和,似无一丝怨气,她私下里,与儿媳水火不容,与亲生儿子也隔阂颇深,但在宴桌上,却也没有表现分毫出来,真像是一位雍容平和的长辈,只握着手中青玉酒杯,慢饮着杯中佳酿,含笑静看当朝太后娘娘,不仅眸光总往那侍奉父亲用膳的温羡身上飘,还时不时寻理由问话几句,真像是当成备选女婿看了,唇际笑意如常,心中暗暗讥讽。
若无当年她与沈郎暗助,将出身低微的六皇子,“捧”入了东宫,一个乳母,如何能母凭子贵,做到当朝太后,从乡野山鸡,摇身一变,成了枝头的凤凰?!
可山鸡就是山鸡,纵是披了凤凰的华羽,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微,瞧上眼的,也都是些卑微货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倒是半点不错!
这样的人,所生的一双儿女,也上不得台面,一个忘恩负义,一个……憨蛮愚蠢……
华阳大长公主正在心里暗暗讥讽,坐在她身边、被她视为“憨蛮愚蠢”的容华公主,见姑母酒杯空了,亲自执壶,为姑母斟酒。
因为心中有事,她执壶的手微微颤抖着,酒杯将满也不知道,还是华阳大长公主轻按住她的手,笑着提醒“好了,再倒就要溢了”,才停住动作,微颤着手,将酒壶放回桌面。
容华公主努力忍耐心中激动,但想到不久后将发生的事,实在是激动难抑,耳垂还是无法自抑地烧红,她匆匆捧酒要饮,想要压下心潮,却被姑母轻笑着拦道:“公主可别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