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贵妃闻言笑道:“臣妾这几日,也想着亲手为腹中孩儿缝制衣裳,可却不知该绣什么样式好,正为此犯愁呢,太后娘娘为陛下缝绣的婴儿衣裳,定然是极好的,不知臣妾可否借几件来,模仿学习……”
皇后听冯氏话中意思,仿佛已笃定了腹中是个男孩,心中一堵,她再想到精心挑选的青菱,并不能入圣上的眼,宴上阖宫妃嫔都在,圣上就是独宠贵妃一人,心里越发酸涩。
太后注意到了皇后眉眼间的郁色,但仍是笑对冯贵妃道:“这有何不可,明儿,哀家直接让人将箱子搬到你宫中去。”
她说着忽地想到什么,“对了,那些婴儿衣物上面,还有一块长生锁呢,也是皇儿小时候戴过的。”
冯贵妃笑,“臣妾前几日正和陛下说,要给腹中孩儿打块长生锁,锁上的篆字,也不要那些工匠的套话,想请陛下亲自写一句。”
“本着为人父母之心,写下对子女的殷殷期许,自然比那些工匠套话,强上百倍”,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静了须臾后,又含笑道,“记得皇儿小的时候,年年花朝日,哀家都遵着老家青州的风俗,给他编戴花环,以涤邪气,希求上天庇佑他身体康健、福寿绵长,他四五岁时还很听话,可等到了六七岁时,就害羞不肯戴了,白白辜负了哀家的一片心。”
皇后已听贵妃娇滴滴的盈盈笑语听累了,不待她开口,就已截过话头,笑着看向下首温蘅道:“弟妹也是青州人,小时候可也是这样?”
温蘅浅笑回道:“是,我们那里的未婚男女,在花朝日时,都会头戴花环,来到青山绿水间,踏青闲游,以山泉水浣洗双手,寓意涤清邪气。母亲在世时,香草花环都是她帮我编的,后来母亲病逝,年年花朝日,都是家兄帮我编戴花环。”
一旁默听她们闲谈的皇帝,忍不住随着她的话语,拟想她身着轻衣、头戴花环、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临风而立的模样,就如屈子笔下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心思正这么微微一荡,忽地瞥见明郎与她在膳桌下相牵的手,立时心神一凛,忙垂下眼帘,端酒就饮。
太后见这温氏雅静淑和,说起话来婉婉相道,自有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其实心里有几分喜欢,但因容华在旁的缘故,并不表露出来,只淡声问了一句,“是青州哪里人?”
温蘅回道:“回太后,臣妇是青州琴川城人。”
琴川,倒是距离广陵城不远,太后想起广陵这处伤心地,面上的笑意,悄悄淡了些,她不愿再想伤心旧事,又转看向皇帝,“那长生锁上的刻字,皇儿可想好了?”
皇帝摇头,“还没有。”
太后道:“第一次做父亲呢,慢慢想。”
皇帝“是”了一声,眼角余光瞄到她又在与明郎相依笑语,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之刺眼,心中十分之烦乱,忍不住朗声道:“明郎从前未成家时,宴上也爱说说笑笑,现下娶了妻室,就只在下面说悄悄话,说了什么,也说与我们听听笑笑。”
沈湛笑着回道:“因为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提到长生锁刻字,微臣想起了内子的那只长生锁,上面的刻字不是长乐无极、福寿安康等语,十分特别。”
皇帝起了好奇心,问:“刻的是什么?”
沈湛道:“诗酒年华。”
容华公主正无聊地挨着母后听他们说话,忽见母后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酒水都洒泼在手背上,忙执帕帮母后去擦,“母后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自圣上登基后不久,太后的身体一直好一阵儿、坏一阵儿,日日都在喝药调养,却总不能去了病根大好,皇帝听见这边动静,忙看了过来,“母后您哪里不舒服?朕这就送您回宫,召太医过来……”
“……别小题大做,只是杯子没拿稳而已”,太后打断皇帝的话,笑着看向众人关切的目光,“别都看哀家啊,还能在哀家脸上看出花儿不成,该怎么乐,就继续乐。”
欢宴如前,悠扬的舞乐声中,太后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默默看了眼沈湛身边的年轻女子,心中一声低叹,多少年了,还会因为一个巧合如此失态,她心底的这道伤,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容华公主正托腮看着下面的歌舞,忽被母后轻抚了抚面庞,不解地对上母后满是慈爱的目光。
“嘉仪……”母后这样轻轻唤她。
容华公主应了一声,但母后却又不说什么了,只是慈爱地笑着,将她搂入了怀中,“我的好女儿。”
最后一道桂花元宵呈上膳桌不久,上元宴终,众人随圣上步至花萼楼外,赏看花灯。
兔儿、仙鹤、美人,灯轮、灯树、灯楼,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元宵彩灯,将皇宫连成了灯的海洋,看得人眼花缭乱,内监们接连燃放着烟花,夜幕流光溢彩,宛如天公吹散流霞,散落人间。
璀璨夜空下,沈湛牵握着温蘅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道:“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得再轻,也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中,皇帝默默瞥看他们携手相依,准了他们一同请退,望着他们并肩远去,一个人在晚冬的寒冽夜风中,徐行回到了建章宫。
赵东林看圣上人回到建章宫,刚走进殿内,眼光瞥见不远处御案上的碧玺珠串,就定住身子,僵站在原地不动,如此片刻,又似忽地痛下了什么决心,大步上前,抓起那珠串,就朝地上的火盆狠狠掷去,面无表情地望着那道珠串,被烧得火红的银骨炭吞噬包围。
如此又片刻,圣上不知是心中有气还是后悔,又忽地一脚踹翻了那火盆,伸手去捡那碧玺珠串,而后不知是否因为烫手,刚捡到手中,就一甩手,将珠串“唰”地扔进了高几花觚里,极清脆的“叮”的一声,铮然回荡在幽殿中,余音不绝。
第8章 惊梦
温蘅回到府中,见房里桌上放着一只小包袱,问:“这是什么?”
侍女回话道:“是温公子亲自送来的,是什么奴婢们也不知道,温公子原想亲自交到夫人手上,可坐等了很久,夫人和侯爷都没有回来,后来……”她略一顿,悄看了侯爷一眼,声音也放轻了些,嗫嚅道,“……后来大长公主看见温公子来府,同他说了些……话……温公子就放下包袱先走了……”
沈湛已可想象母亲都说了些什么了,讪讪地抱住温蘅道:“明天我去趟青莲巷,代母亲向慕安兄赔个不是……”
温蘅微摇了摇头,“哥哥是不喜与人争辩的性子,应只是不想有言辞上的冲撞,才主动离开……婆母的那些话……倒应该到不了他的心里……”
她说着手打开小包袱,见里头是一方薄底高盒,再将盒盖拿起来一看,三只栩栩如生的小面人,出现在她眼前。
宽衣博带的中年文士,自然是她的父亲,青衫隽秀的年轻男子,是她的好哥哥,而正与他们围坐在庭树石桌旁,一起吃元宵的碧裙女子,自然就是她了。
温蘅爱不释手,一时拿起这个看看,一时拿起那个看看,喜爱之情,溢于眉眼。
沈湛从后抱着她,头靠在她肩头,恹恹道:“慕安兄没把我当家人,怎么也没捏个我,坐你身边……”
温蘅嗤笑,“这是去年上元夜时,我们一家过元宵的场景,那时有你沈明郎什么事呢?”
沈湛道:“那时你虽还没肯松口嫁我,但你的父兄都已知道,本州刺史心悦自家姑娘,爱慕难舍,怎还没把我当未来女婿、妹夫看呢?”
温蘅笑,“你心悦我,我就一定会嫁你吗?只要我一天不点头,在父亲哥哥眼里,你就只是青州的刺史大人。”
“那你后来怎么又肯点头了?”沈湛笑问,“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可你还从没告诉我,你是何时对我心动的呢?”
温蘅笑而不语,沈湛知道她最怕什么,手揽住她腰,在她腰窝处轻轻一挠,“告诉我嘛~”
温蘅立时笑颤如花枝,“……明郎,你别碰那里……哎呀,你别……我要生气了……明郎……”
她扭挣着要逃,沈湛将笑软如春水的妻子,紧紧箍在怀中,眸含笑意道:“我知道了,你肯定也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心动了,是不是?”
温蘅不答,只手搭在他肩头、轻轻地喘息着道:“别在这儿胡闹了,要把泥人摔坏了怎么办?!这样精细,哥哥不知捏了多久呢。”
沈湛“嗯”了一声,“那我们去里面胡闹。”
温蘅嗔打了他一下,急去看屋内侍女听见了没有,可抬头看去,屋子里哪还有其他人,侍女们早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沈湛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孩子气道:“我不管,我也要学做捏面人,把我自己也加上去,还有我们的孩子。”
温蘅笑,“哪儿来的孩子?”
沈湛唇际笑意更深,明亮双目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你说哪儿来的?”
温蘅双颊立如桃花浮红,“坏坯子!!”
她轻捶了下他的胸,脸上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混!!”
沈湛笑将锤他胸口的纤纤素手,捞握至唇边,印下轻轻一吻,“我的娘子,现在后悔也晚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此生不变的事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今生今世,也休想教我与你分开。”
一夜锦帐春暖,冰雪暗融,渐南风送暖,春回大地,天气一日日和暖起来,烟柳濛濛,草色淡淡,府中诸事,都由婆母把持着,温蘅日日闲而无事,又不能去打扰正专心备考的哥哥,便将每日的大半时间,都耗在园子里,抚琴看书、莳花弄草。
婆母厌她,温蘅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用膳等,也不去婆母面前惹眼,这日,她带着春纤在园中闲走,好巧不巧,正遇到与某位大臣剖析朝事的婆母。
婆母似是心情不佳,一见她更是心烦,直接斥道:“没事就在屋子里呆着,出来乱晃做什么?!”
温蘅想到在“家”中也不能随心闲走,婆母在外人面前,亦对她如此之疾言厉色,连人前假作和睦都已不肯,心胸再开阔,也不免有了些凄郁之感。
她微垂了眼,向婆母微微一福,正要走时,门上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要接她入宫去。
华阳大长公主自然以为是皇后又派人来接温氏入宫说话,心道这温氏有什么好的,迷得她儿子女儿,没一个跟她一条心,温蘅也以为是皇后娘娘,但那跟走在门上小厮身后的宫女,却朝她道:“太后娘娘召见夫人。”
温蘅一怔,华阳大长公主则以为是太后终于要为她的宝贝女儿出口气了,明郎成天护在这温氏身前,她这做母亲的动不了她,太后对温氏要打要罚,明郎还拦得了吗?!
“你去吧”,她淡淡地瞥了眼温蘅,与那依附于她的朝臣,相谈着走远。
温蘅也以为太后是因容华公主的事召见她,毕竟,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一个理由,但那宫女却又对她道:“太后娘娘让夫人将您那块长生锁带上。”
温蘅心中不解,但还是奉命行事,将装着那块长生锁的锦匣带着入宫,在宫女的引领下,进入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太后对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命人将行叩拜之礼的她搀扶起来,叫她不必拘束,太后身边那位四十余岁的掌事姑姑木兰,将她带来的那方锦匣,转呈予太后,太后接过锦匣,却并不急着打开看,手搭在匣子锁扣处,注视着装着长生锁的锦匣,微凝的眉眼间好似有着隐隐的期待,又好像隐着深深的自嘲。
许久,“咔嚓”一声轻响,锁扣被拨开,太后打开锦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梦境,她凝望着长生锁上以“颜体”篆刻的“诗酒年华”四字,再看向锁面上的蘅芜花叶纹,以及锁下垂系的一排、别出心裁的小石榴籽铃铛,悬在心中的疑念,如飞羽般,轻轻地落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释然,只是空空落落的,化作心底的一声轻叹。
昨夜春雨淅沥,她枕着夜雨声入眠,久违地梦到了广陵旧事,梦中亦是烟雨迷蒙,滴打着窗前芭蕉,书室内的青荷香插上,燃着一支木叶线香,清淡的香气,如丝如缕蔓延开去,熏染衣裳,有微凉的手,温柔地抚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共同执笔写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梦醒之后,她听着细雨之声,孤坐帐内,总是忍不住想起元宵那夜沈湛所说的长生锁,温氏女清柔的面容、莞尔的笑意,也总是不住地浮现在她眼前……
明明知道绝无可能,却还是因这巧合,鬼使神差地召了她来,并让她带上了那块镌有“诗酒年华”的长生锁,如今,长生锁就在眼前,不仅形制花纹差异甚多,就连镌字所用的字体,也根本不同,太后心中哑然失笑,她在想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活到这把年纪,坐到这个位置,多少风浪都经受过来了,怎还偏偏犯糊涂了?!
她扣上了锦匣,让木兰将这长生锁送还温氏,笑着问:“寻常人家的长生锁,镌的都是‘长乐无忧’等语,怎么你的这块,这般特别?”
温蘅回道:“臣妇幼时曾问过父母亲,母亲说是她有次抱着尚是婴儿的臣妇去书房玩时,臣妇小手乱挥,翻乱了父亲书案上的《东坡词》,手指着‘诗酒趁年华’一句,父亲觉得此句寓意清佳,也是缘分,遂以‘诗酒年华’四字为寄语,为臣妇订做了一块长生锁。”
太后记起方才所见的那块长生锁,四周雕镂着精细的蘅芜花叶纹,正应合她的名字“蘅”,心中感叹天下父母爱女之心,问道:“元宵那夜,哀家好像听你说,你的母亲已经故去?”
“是,臣妇幼时,母亲即因病过世,臣妇与父兄生活长大。”
太后叹道:“可怜见的,孩子怎么离得了母亲,尤其是女孩儿……”
温蘅听得心中一酸,面上仍是恭谨含笑道:“臣妇父兄待臣妇极好,臣妇幼失慈母,固是人生不幸,但能有这样的父兄,亦是三生有幸,心怀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