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烫烫烫烫死了!”
卓青把手里调羹一扔,捂着嘴,烫的原地直跳脚。
纪司予手中动作一顿。
循声望去,瞧见厨房那一身简单睡衣、腰间围着围裙的纤细背影。
大抵因为四下无人,她再也不装什么从容优雅,更不管右腿还像模像样绑着厚实绷带,只顾着又蹦又跳,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家乡话说出口,活泼得像刚出笼的小鸡仔。
喊完烫,受了教训,却还是又重新摸起勺,掀开汤壶盖,舀起小小一口。
“挺鲜的嘛,”一口尝罢,嘀嘀咕咕着,便开始王婆卖瓜,“没手生啊,阿青还真是贤惠小厨娘。”
纪司予:……?
他视线微微一转,一扭头,便瞧见餐厅的长桌上,已摆好两荤一素,两副碗筷。
那厢,卓青从消毒碗柜中找来个紫砂汤碗,盛满汤,捧起转身,也一眼便看见他。
两人面对面,各自呆愣了两秒。
心虚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回、回来了?”卓青轻咳两声,问:“公司里的事处理完了?”
“嗯。”
纪司予回过神来,兀自挽起袖口,几步过去,顺手接过那沉甸甸一大碗。
倒也没忘向她交代:“收拾了一下大哥留的烂摊子,估计还得在国内多留一段时间。”
很是日常的对话。
虽说是很久没有过的家常情境,然而这一问一答,一送一接,倒是自然的半点挑不出错。
卓青对纪氏的情况并不算太了解,听他说的随意,便也没再细问,只转身回了厨房。
两人一前一后在水槽前洗完手,又在餐桌靠内一角落座。
相距很近,把一张长桌坐成了小餐桌的规模。
虽说没有什么烛光晚餐、相距甚远的浪漫,桌上也不过三菜一汤,普通食材,但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是足够丰盛的一餐晚饭。
卓青侧过脸去,悄悄打量着神色平静的丈夫。
他低垂视线,似乎正观摩着这几道菜的卖相,却迟迟没有动筷。
咳。
“都是我做的,你试试,”卓青咬着筷子尖,努力藏住话里小小得意,主动开了腔:“虽然很久没弄过了,但味道应该还可以的。”
用词之谨慎,仿佛刚才那个自夸“贤惠小厨娘”的并不是她本人。
纪司予闻声,眉尾一挑。
于是很是赏脸的,把每个菜都一个个试了味道。
“好吃吗?”卓青干咽下去一口白饭,眼神儿一眨不眨地看向他,“咳,都是新鲜的食材,这个肉可能没腌太久,但应该还是入味了吧?呃,不好吃吗?”
好吃还是不好吃,她把每个问法都找了解释方案。
末了,却又装作随意的咕哝着:“我听你助理说,在分部那边天天都是吃西餐,牛排都快吃吐了,所以想说做点家常菜给你吃,那,反正你要是吃不惯,我就去打个电话,叫老刘来煎牛……”
卓某人给自己的台阶还没铺完。
纪司予忽而伸手,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银鱼炒蛋。
“啊?”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摸起筷子,自个儿尝了一嘴,又问:“不好吃?”
“没有,很好吃,”他憋着笑似的,话音闷沉沉,“刚才还在想,怎么夸‘贤惠小厨娘’比较合适——可想了一堆赞美,总觉得说出来太肉麻了。”
卓青:?
我怀疑你在撩妹,现在已经掌握了绝对证据。
四少把前置的好话说完,又黏糊地补充:“但这是我回国以后吃到最好吃的饭菜,因为是阿青做的。”
“……你这么说,檀宫那边的厨师听到会吐血。”
他冲她一弯眼角。
“吐血的人一定都没老婆。”
“……”
“家里的饭菜,怎么能和那些流水席比?”他说得叫人无从质疑,“而且谁不知道,我娶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也逗笑,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以免笑容太过,露馅讨打。
卓青嘴角抽抽。
不知为何,莫名感觉眼前人头顶冒出两根呆毛,让人很想给他捋捋,像给猫顺毛似的。
虽说最终也没伸手,但没忍住,还是在心里扶额苦笑:谁能想到,昨天还在跟自己闹着别扭装高冷的纪四少,其实只是给点甜头就愿意乖乖投降的小屁孩?天下第一容易哄好的人,非他莫属了。
甚至于,有时他温柔到太过容易满足,不问因由的原谅和退让,也总给她这居心不良的人以无可补偿的……负罪感。
“其实,我做这顿饭。”
卓青扒拉着碗中的饭粒,忽而轻轻开口:“是想给你道个歉,司予,两年前我就应该跟你道歉了。”
纪司予夹菜的动作一顿。
半晌,只说:“阿青,先吃饭。”
卓青摇了摇头。
“两年前的事,我做错了很多,”有些颠三倒四,却话音坚定的,她依旧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的脑子很乱,或许也因为你对我太好,一直以来都太好了,我总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你一定会偏袒我。不管是……那个没保住的孩子,还是我之后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本来也应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娶我的时候,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和奶奶也僵持了那么久,我不该把你的用心全都糟蹋了。”
无论是当年“悍然抗命”,从老太太的五指山下逃脱,一意孤行从法国回来,让她躲过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商业联姻。
又或是后来,宁可净身出户,也不松口答应老太太回家,让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媳妇,最终光明正大的进了纪家门。
纪司予为她铺就的光明大道,都是他咬牙熬过的漫天风雨。
可两年前,也是她毫不留情地彻底斩断前路,为了和卓家的新仇旧恨,不惜用那个被他给予厚望的孩子为代价……最终逼得他不得不出面,直至血本无归。
满室冷寂。
微妙的沉默里,唯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愈发清晰。
“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你这次回来,已经是给了我很大的让步,可是我昨晚……我确实是很担心你背上的旧伤,虽然也是有考虑到别的……利益,所以你生气了,我真的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也很伤心,但今天早上看见节目,我一下子又开始闹脾气,反而自己成了占道理那个,也不顾你的想法,就把你给逼了回来。”
她几乎残忍的,事无巨细地剖开内心,直面那个世故又精明的自己。
精心包装的尊严,刻意扮演的矜贵,在感动和负疚感面前,尽数支离破碎。
只剩下柔软到无可附加的心脏一角。
血肉淋漓却还规劝着,她不想再让自己一错再错,不想再和纪司予冷战对冷战。
是时候长大了吧。
别再蜷缩在他的羽翼之下。
所以她说:“你抛下公司的事,陪我去买戒指也好,愿意在老宅这群人面前表态,维护我这个女主人的尊严也好,我真的很内疚。”
“我从十七八岁开始,就一直像是用你的喜欢绑架了你,可我不想用自以为是的这种盲目自信,再做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所以……所以我向你道歉。”
【不该不听劝,不该把所有被爱的本能当做理所应当。】
【不该筹谋算计人心,因为被偏爱,所以肆无忌惮。】
【不该亲手把你逼到不得不退居二线,离开国内。】
【……更加不该,滥用那份得来不易的重逢。】
“对不起,我总是——”
“阿青做的菜,怎么都这么好吃?”
“……?”
她话音一哽。
满腹的歉意还没说尽,一抬眼,却瞧见面前那惯来瞧着不辨喜怒的清隽面容,眉眼一弯,登时生动明朗。
一如少年时,他第一次带她回到老宅,也是这样,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一角。
那时,他和她分享七岁那年的日记。
厚厚一摞的笔记本上,满是孩子诙谐的语气,却一笔一划,写得那么认真。
【小护士,你好啊!很久没见,我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心里很害怕。
但我想,我做完手术了,变成正常人,你就会更xihuan我吧?到时候,你xihuan我,我也xihuan你,我想,不如你就住进我的房子来吧!我们一直做好朋友,正常人的好朋友,然后,我就会长大,你也会长大。再长大一点,就像胡萝卜爸爸和妈妈一样,永远都在一起。
你放心,我一定会像个超级无敌勇敢的怪shou,保护你,也每天摘最漂亮的花送给你,我们都再也不要去可怕的医院,就待在家里。
我们每天在一起玩玩具,偶尔还去院子里晒太阳,饿了的话,你会给我做饭,但如果你饿了,我可能就只会做煮鸡蛋和吐司哦,对不起。
还有还有,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吵jia,因为吵jia的话,我担心你会把对我的喜欢jian少了,我本来就更喜欢更喜欢你,你本来就只有一点点喜欢我,jian少的话,我怕你就不会再补起来了!
Suo以,如果你想要跟我吵架,一定请你提前告诉我,这样我会先跟你说对不起的,好不好?
谢谢你小护士,我永远喜欢你!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喜欢你,和你一起上学,放学,吃饭,玩游戏。
我永远xihuan你!】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少时相知,笃定温柔的喜欢,不知所措,也无从接纳。
他们由是走了很长很长的弯路。
可时隔数年的这一天,他不再是十七岁时惴惴不安的少年,也早已学会握住她的手。
同样的,她更不再是可能会分离的同学,朋友,陌路人。
她是他的妻子。
“阿青,”所以,他说,“两年前的事,没有任何人做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那时候……还没有成为这个家里最厉害的人,所以这两年,只能努力在往上走。”
“……”
“不是为了等你道歉,是因为这两年,我有必须得要做的事,我不是为了等你这句道歉——所以,不要道歉。”
她揉了揉眼睛。
说话时,却终于没忍住,冒出点孩子气的鼻音:“我不想总是拉你的后腿,所以我有努力学了,礼仪课,插花,茶艺,我都有认真学,我努力把自己扮得很漂亮,没有人再明面里说我配不上你了。”
“我知道。”
“他们都说,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了。”
“……我知道。”
从二十三岁,变故陡生那一年起,她便已经把叛逆又向往自由的灵魂,装进“纪四太太”的人偶,努力适应这大家庭里的弯曲勾折,努力变成合格的上流人。
哪怕原本可以有别的选择,可她还是为了他,头破血流地往大道那头奔走。
纪司予抱住她。
手指轻扣住她绵软黑发,将她狼狈不堪的泪水都藏进怀里。
“我知道,你很努力在做纪四太太……而我所做的一切,阿青,”低沉的男声,附在她耳旁,“我只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的做你自己。”
世界总是如此,越往高走,越是残酷。
而她是他残酷人生中,唯一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阿青有阿青的决断。
纪司予有纪司予的用心。
然而——对于我来说。
我正在掀开魔鬼的倒计时:司予仔!!!距离你追妻火葬场还有最后【哔——】章,你快洗好脖子等着8!!
【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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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22
一周后。
平淡无奇的周末清晨, 猛一下在耳边轰然炸起的手机铃声,将双人床上小小隆起一团、还在赖床的某只懒虫吓得冷不丁一抖。
隔了好半会儿,方才摸索着, 把手探出被窝。
雪白纤细的一截手臂, 拍拍身边,空落落;
没办法,又再伸长点,去摸床头柜上震动不已的手机——
这次倒是精确无误地把那噪音源头握住, 一并拽回被窝。
顶着个小鸡窝头的卓某人睡眼朦胧,艰难地划开接听键。
电话接通,刚一抵住耳边, 她突然福至心灵, 果断的把手机跟自己拉开距离。
果不其然。
伴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嚎啕,白大小姐在电话那头, 惨烈的向卓青宣告:自己回国九天,足足胖了十斤。
“神呐!老天爷啊!我高中毕业花了两年减肥,白水煮鸡蛋和鸡胸肉吃到吐都熬过去了, 现在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宋致宁这个杀千刀的, 约我吃饭就是居心不良,要是放在一个猪圈里,他就是那种长不胖马上要被拖去屠宰的臭猪!臭猪!浪费粮食不长肉的臭猪!”
卓青:“……”
她脑子懵乎乎的, 没完全睡醒, 一时间竟想不到该怎么措辞来给对面助兴。
但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骂法——别说,还真是挺有白大小姐的风格。
“而且你知道吗青青!”
前话未尽,后话又起, 对面想到新的吐槽点,叽里咕噜地吐槽着:“昨天我们去吃浦江春晓, 遇到了卓珺和姜承澜,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竟然还凑一堆,宋致宁这家伙,不帮我骂人就算了,还笑嘻嘻指着卓珺跟我说,人家的腰至少要比我细了半尺,气死我了,我明天开始我就戴束腰,我不给自己勒出来个水蛇腰我跟他姓!怎么这么坏啊这人,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