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沉渊端着托盘,唤了闻远起身,旋即问道:“大哥可在里面?”
“进来吧。”不等闻远回答,里间传来了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
闻沉渊端着药走近内室,便见闻清潇执了一幅画卷立于烛火之下。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闻清潇作了画,遂仅是把药碗端到闻清潇面前,一双微挑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今日老顽固又罚我在府邸反省,都没能去乔府贺寿,我听府中下人说今日乔府发生了不少事情。”
到底是人多口杂,便是乔府众人有意隐瞒,可悠悠众口又怎是轻易能够堵住的。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勋贵家中都传了个遍,倒是闻氏不喜多嘴之人,闻沉渊直到晚间才无意得知了点耳风。
闻清潇接过药碗,轻转碗中药匙,浓郁的苦涩味道缭绕在内室。他却是执了药匙,不急不缓地饮完了那药。
搁下空荡荡的药碗,闻清潇道:“闲事罢了。”
闻沉渊不信,闲事能让不动如山的闻清潇生气?
他试探着问道:“什么样的闲事竟然让大哥生气了。”见闻清潇不答,他又仔细想了想从下人口中听到的消息,“我听说是有人冒犯了大嫂,若是如此,的确该罚,可总这般也不是办法,大哥可得早些迎了大嫂过门才是,免得叫外人轻看了大嫂。”
闻清潇无奈道:“乔二小姐还未出阁,这般称呼有失礼数。”
闻沉渊笑道:“所以为了让我的称呼不失礼数,大哥与大嫂早些成亲才是。”
闻沉渊向来歪理多,闻清潇纠正不了,也不再多作纠缠,便拿起放在一侧的画卷走至书案后。
闻沉渊却是不依不饶:“父王近来总是想给我定亲,一定是朝中太闲了,大哥婚事也未近。要我说,等大哥你的婚事一忙起来,父王没准就忘了我的事。”他凑过去,可怜巴巴地看向闻清潇,“大哥和大嫂就可怜可怜我,早些成亲吧。”
闻沉渊的话半真半假,想自家大哥与乔氏二小姐早些成亲冲喜是真,齐王虽是提起过他的婚事,却是并未催促。
闻清潇又何尝不知闻沉渊意图,不应,只无奈轻笑了一声,便解了画卷的锦绳。
画卷渐渐展开,闻沉渊好奇地望去,竟似乎是一个女子。大哥素来清心寡欲,何曾见他绘过女子画像或是买过女子画卷。
他立时来了兴致,绕过书案凑了过去。
画中果真是一个女子,女子身披雪白狐裘站在茫茫雪地中,轻仰首嗅着树尖绽开的傲雪红梅,却是美人忖了红梅,人比花娇。
闻沉渊煞有其事地啧啧了两声:“这是大嫂?”他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画中人淡雅温婉的眉目,“倒是与大哥般配极了。”
第34章 是您回来了吗
闻清潇清冷着嗓音道:“不是乔二小姐, 是镇南王妃。”
“镇南王妃?!”闻沉渊错愕, “镇南王妃不是已经仙逝十年了吗?大哥你找镇南王妃的画像作何?”
“有些事不明白罢了。”闻清潇细细端详画中人。
镇南王妃姿态高雅清冷, 容貌亦是如梨花吹雪般冷秾, 与镇南王一身清贵内敛气度极为相似, 可乔二小姐虽也是国色天成, 但却是妩媚与端庄并济, 两人俨然不似, 若一定要说两人有何相似之处,那便是那双眼睛。
镇南王妃与乔二小姐那双眼睛皆是犹如寒夜灯火映山河, 山河虽暗,灯火光转惊鸾凤,夺目璀璨,只是镇南王妃眼底总是郁郁不得开怀,但乔二小姐却是由内而外的清澈自在。
若是镇南王妃眼底郁气抹去, 两人神韵当真是极相似。
闻清潇指尖在画轴上微微摩挲, 或许镇南王的错认并非毫无缘由。
闻沉渊不明所以:“不明白什么?”
见闻清潇要卷起画卷, 他鬼使神差般又朝那画卷望了一眼, 只一眼, 便望进了那人眼中, 顿觉画中人有些许熟悉。旋即他又摇头, 镇南王妃早已仙逝十载, 他又如何会与她相识?
闻清潇回道:“不明白为何镇南王错认乔二小姐为镇南王妃。”
闻沉渊了然一笑:“这有何惊奇?”他道,“大哥近年来总是在天机寺静修,也不爱听这些个闲言碎语, 不知道镇南王乱认之事也正常。自镇南王妃仙去后,早些年镇南王虽是遇见了与镇南王妃相似之人都会盘问一番,但到底还有所收敛,近年来却是不论男女老少,只要与镇南王妃有丝毫肖似,都会抓回去仔细盘问。”
“是吗?”
闻沉渊笑道:“大秦怕是都传遍了,估计八九不离十。”他走到闻清潇身边,讨好地笑道,“不说这个了,明日我想出府去寻子安,大哥替我遮掩遮掩,瞒过父王可好?”
闻清潇眉眼微敛,温声笑道:“这才是你今晚亲自送药的用意所在吧?”
意图被发现,闻沉渊毫不尴尬,只笑道:“我都被困在府邸多久了,太无聊了,而且我答应了子安明日要去寻他,君子一诺千金,大哥总不能让我食言而肥吧?”他双手合十,一双深藏万千星海的眼盛满渴求的笑意,“求大哥了。”
“只此一次。”
“谢谢大哥!”他可没说只此一次,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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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雾罩夜,寒宵风雨起。
隆宴宫隆德殿外,绵密的雨淅淅沥沥地砸落在油纸伞上,于伞沿汇聚成一片雨幕滑落,溅湿了伞下人玄色的衣摆。
顾闻祁闻得耳畔雨声,目光沉沉落于灯火通明的隆德殿,闪烁的烛火随风雨摇曳在他眼底,勾出万千星火。
他想起了今日下午见到的乔二小姐,那般相似的神韵,真的是母妃回来了吗?
往常他不是没见过顾玄镜审问的那些肖似母妃的人,但哪怕是那一颦一笑、身姿容貌与母妃极其相似之人,他也无法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但今日的乔二小姐分明与母妃没有半分相似,可他看见她却是无法控制地便会想起母妃。
只是,人死真的能够复生吗?
他自问得不到答案。
斜吹的骤雨中,他迟疑着往前迈出一步,顾玄镜这些年一直认为母妃能够复生,或许问他可以得到答案。可方才迈出步伐,他便迟疑了。
今日乔二小姐分明一副不认得顾玄镜的陌生惶恐神情,若她真是母妃,那定是不想再与镇南王府有任何牵连吧?
毕竟......要有多心寒才能毅然决然地跃入静心湖。
须臾的时间里,驻足之人融入霭霭夜色中。
顾闻祁离开后,隆德殿厚重的殿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顾玄镜负手而立,望向顾闻祁消失之处,厚重的雨幕遮掩了他眼底的神情。
风间琉栩走至顾玄镜身侧:“若是想知道,追上去便是。”
顾玄镜深望向夜色之中,不语。
风间琉栩转首看向了端坐在殿内的君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心中若存执念,通则达,堵为妄,你不敢承受,却又不甘放过。”他叹息道,“玄镜,你糊涂了。”
顾玄镜未曾回首,低沉喑哑的声音融进了雨声中:“是糊涂了。”
也许从当年便糊涂了。
风间琉栩道:“你们二人皆是难得糊涂,可谨钰便是惨不透那虚妄,至少算是得到了。你呢?”
谨钰,君临的字。
顾玄镜转身看向风间琉栩:“琉栩,你生于璇玑门,长于无妄山,虽入得尘世,却仍是心性淡泊,可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世间种种虽为虚妄,可你走不出离不了,便是存执,如今我之所执,即是安乐。”
风间琉栩道:“旁的我的确不知晓,我只是明白......”
风间琉栩话未说完,便见一直静坐的君临起了身,他诧异:“谨钰?”
君临走至顾玄镜身边,一袭墨色滚金纹华服几乎融进夜色中:“是或不是,总该有个定论。”
风间琉栩也走近:“是啊,总归是该知晓的,更何况,也不见得乔二小姐便不是。”
顾玄镜缓缓阖了眼,一身白衣笼上无尽悲凉:“十余载了,我真的害怕了。”
他也想相信乔二小姐便是安乐,哪怕她眼中对他没有半分爱恨他也坚信不疑,因为她风姿神韵与当年一般无二。可正如闻清潇所言,她又怎会是安乐呢?
今日离开乔府后,他又派人仔细探查过,乔氏二小姐的确惯用竹纹香囊,也的确是那般琴音。
若是如此,她又如何会是安乐?仅凭那一声若有似无的“闻”吗?
荒谬如斯!
可若她都不是,那安乐又到底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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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下午被闻清潇抱回院子后,虞归晏再没出去过,她在房间中又反反复复把原身留下的所有物件都翻了个遍。
她彻底从顾玄镜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再者,经下午闻清潇这般一说,估计顾玄镜也是熄了大部分怀疑的心思。
该想办法与闻祁、长说相认之事急不得,也急不了,但却是该着手处理原身留下的事情了。
今日闻清潇的举动无异于敲了她一记惊雷,让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这具身体是待嫁之身,若是她还不出手处理,婚期便快至了。世家间的联姻,哪有那般容易推脱?再挨些时日,只怕她再想推也推不掉了。
可如何才能推掉这桩婚事却是个□□烦。
闻氏中人想要她冲喜,是绝不会退婚的。至于乔氏,那便更不可能了,乔氏一族一心想攀附高枝,一个痴傻的嫡女能坐上闻氏未来主母的高位,乔氏又如何可能拒绝?
思来想去,两家人之中,没有人会拒绝,也没有人会反对,连原身亲姐姐也甚是放心将原身交与齐王世子。不愿意这亲事的,唯有她一人而已。
因此要想解除婚约,还得是她亲自上手。
可于世人来说,她不过是个傻子,又怎么可能顾及她的意愿?
再者,她便不是个傻子,能攀上闻氏,乔氏只怕绑,也是要绑了她去闻氏的。
久久想不到解决之法,虞归晏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发清醒。
直到窗棂骤然被风吹开,肆掠的风雨灌入,仿佛穿透了低垂的床幔拂入了她心间,她攥紧锦被,猛然坐起身。
夜过二更了,骤起的风雨未息,拂残蕉叶,一道欣长身影自吹开的窗棂踏夜而入,斜逡的风雨打在他身上不见踪影。
她蓦然想起白日里的顾玄镜,捏紧了手中锦被,警惕地低呵:“谁?!”
渐近的身影笼了一身霜寒,昏暗的银月光线在风雨里微微晃动,打在那人身上。可逆着光,却是瞧不清他的面容。
虞归晏被来人身上的寒气侵扰,心间一紧,便要唤守在外间的知香:“知......”
可甫一开口,“知”字尾音还未落下,便被来人捂住了嘴,整个人也被霜寒雾重的冰冷所笼罩,冷得令她心悸。
她下意识地便要去反剪身侧人的手,却是在下一瞬失了所有力气,她听见那人低哑悲切的声音:“乔二小姐。”
是闻祁。
举起的手骤然垂落,竟然是闻祁。
尽管夜色深浓到看不真切彼此脸上的神色,可顾闻祁还是固执地目光紧锁在虞归晏身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动作,看见她双手骤然垂落时,他只觉那一瞬间心急剧缩紧,连呼吸都急促。
来之前,他站在雨中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他还是想来看看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母妃。
那般熟悉的感觉,也许顾玄镜是对的,人死之后真的可能借尸还魂。
这些年来,他想她。太想太想了。
他也不想失去她。
不知过去多久,他松开手,低低地唤道:“是您回来了吗?”
他没有唤她“母妃”,因为害怕她不是,心底却又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她是。
直到顾闻祁声音落下许久,虞归晏才如大梦初醒,怔怔地望向他:“闻祁。”
她以为今日闻清潇的话已经足以让闻祁与顾玄镜都相信她绝不是镇南王妃,却没想过闻祁竟然会因为哪怕一丝丝的可能便冒雨来找她。
浓稠如墨的夜里,雨势越发的大,眨眼间电闪雷鸣,急风骤雨拍得窗棂狂乱作响,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个雷雨的夜晚,小小的他抱着软枕固执地来寻她。
她攥住锦被的手用力得近乎泛白:“闻祁,是母妃。”
第35章 恨我吗
——“闻祁, 是母妃。”
不过短短五字, 顾闻祁却仿佛用了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去听清。
这人世间最能击垮一个人的, 从来不是强大的敌人, 而是轰然坍塌的信仰。
他曾以为他这一生都只能活在肮脏不堪的泥沼之中, 仰望旁人的温暖, 是她把他从深陷的泥沼中拉出来, 为他一一洗净身上污浊, 把卑劣阴暗的他捧在掌心,亲自教导着他人世间的一点一滴。
她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仰。他从没想过这份信仰有一日会倏然坍塌。
无论再过多少年, 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府邸十里红绸,他怕她伤心,特意取了数月前制的琴想要送给她,可入了长乐院, 却是看见顾玄镜抱着没了气息的她从静心湖一步步走出。
他想告诉自己, 她只是睡着了, 睡醒了就会再次回到他身边, 可是她的身子太冷了, 冷到他根本温暖不了她。
十年了, 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今日也不过是抱着自己疯了的念头来的, 可是......
他颤颤地抬起手, 想要抚上她的脸侧,却又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 便一切都散了。
虞归晏又何尝不知顾闻祁心中所想,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还能回来,竟还是十年后。
她握住他的手,轻靠在自己脸侧:“闻祁,母妃回来了。”
掌心触碰到身前人温热的脸颊那一瞬间,顾闻祁身体彻底僵住,声音仿若呢喃:“母妃。”
“对不起。”虞归晏借着风雨斜进撩起床幔时那一丝忽明忽暗的光线细细端详着顾闻祁,十年了,他从当初开朗乖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般苍白阴郁的模样,再不见一丝一毫的笑容,连如今见着她,也满是惶恐的悲伤。
往昔所不敢想的一切,如今撕裂开来摆在她面前,温热的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滑落:“对不起,是母妃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