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就是林蓁的……外祖母,她当然知道,不过前几年有人给我捎来信儿, 说老太太上了岁数,在家里头摔了一跤,就……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她之外, 还有一个人, 他也姓林, 是林蓁的远方亲戚,这人可是个读书人, 捐了个监生, 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呢!”
严世蕃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焦黄的,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的脸, 他缓缓问道:“这个监生, 叫什么名字?”
程老二忙道:“哦,叫林先浩!公子,他还对我说, 想到北京来在您手底下谋个差使, 您也知道这南京的国子监呐, 哪儿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严世蕃看着程老二, 这些年他又出了几次海, 倒是给自己卖了些力, 不过,他本来就是因为里通佛郎机人应该被处死的,犯的案子不少,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他和林蓁之间的关系,也很难找到人来证明。正相反,如果把他牵扯进来,事情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
严世蕃当时就坐了下来,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包括他这哥哥的出生时辰,还有他母亲哪一年入的王府,什么时候回到乡里,事无巨细,全说给我,我找人去告御状,到时候,你外甥再有本事,他也难翻身了!。”
程老二一听,赶紧问道:“公子,这事儿若是能成,那小人、小人……”
严世蕃一只眼睛中射出的精光慢慢朝程老二飘了过来,他开口道:“程二,你这次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我还是想办法先把你救出去,然后你就按原计划回宁波,到时候,万一皇上真的查起来,我还需要你去作证呢!”
程老二一下子忘了他自己还是个屡次被官府通缉的罪犯的事实,一听说林蓁要倒霉,严世蕃又要重用自己,他的嘴咧的合都合不拢了,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提拔小的!”
此时,等在外面的郭守干带着几个随从迎了上来,问严世蕃道:“德球,你跟你这随从谈得如何,说实话,他不过是个从犯,因为当时皇上盛怒,暂时不敢放他,怕节外生枝,现在是留是放,都是你我一句话的事!”
严世蕃缓缓的道:“小侯爷您的意思,是就算他死了,也没人过问喽?”
郭守干一愣,道:“……没错,牢里死的人多了去了,其实,他死在这儿比被放出去更不引人怀疑,不过德球,你怎么改主意了……”
严世蕃阴恻恻的笑了两声,转头对郭守干道:“这家伙不成器,在牢里关了这么久,我觉得他脑子有点糊涂了。他知道我的事情太多,还口口声声说要把咱们两个都招出来,小侯爷,依我看,这人不能留了!”
郭守干脸色也变得越发严肃,道:“段朝用还没怎么着呢,他这小喽啰倒先乱了阵脚,岂有此理,算了,这事交给我和我爹,你就等着听我的消息吧!”
严世蕃对着郭守干一笑,道:“好,小侯爷,咱们如今可是同舟共济,坐在您武定侯府这艘大船上,我严德球的胆子可就壮多了!”
郭守干也得意的笑了笑,答道:“哎呀德球,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令尊严大人也里里外外出力不小,不过你说的对,同舟共济、咱们同舟共济便是!”
严世蕃点点头,又道:“对了小侯爷,那两个讨厌的翰林被贬出京之前,似乎从咱们国子监里拿走了几本书,您能不能帮我去藏书楼里查查,他们拿走的到底是什么书呢?”
郭守干一口答应,两个人一路勾肩搭背,说说笑笑找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取乐去了,郭守干派了个心腹回府向他父亲回禀这次探监的结果,就在程老二在牢里喜滋滋的等着回宁波当总管的时候,他丝毫想象不到,他作恶多端的一生,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到了下午,郭守干带着新任国子监祭酒给他写好的手谕,和严世蕃两人一先一后的进了藏书楼,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出来,严世蕃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郭守干凑上前来:“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德球,这是什么书?”
严世蕃目光阴沉:“该死的林维岳!原来在南京的时候,他就把我和我爹都蒙骗了!我爹说的没错,他表面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其实心里不知道多么歹毒!哼,这次他落在我的手上,我绝对让他死无全尸!”
郭守干又仔细看了一看,对严世藩道:“这书有好几卷,是桂萼那老头让他们来取的,翰林院的书,桂萼岂会让他们私自带走?我看,这书多半还在翰林院里。只是……只是那里毕竟与国子监不同,咱们两个谁都进不去,你要想找这书,可就不容易了!”
严世蕃道:“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曾把书偷走,我就暂且不用担心。他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有的是时间谋划……
与此同时,林蓁一行人也跨进了宁波府府衙之中。新任的宁波知府柯相,字元卿,是个四十出头,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在后堂等着这位新来的推官来找他报道已经等了几日了,一看林蓁还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俊朗,正气凛然,心里十分高兴,赶紧起身迎上前去,谁知还没到跟前,就隐约闻见了一丝鱼腥味,让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林蓁见状,对柯知府道:“大人,晚生是走水路来的,来的时候一时不慎,船被吹到城西去了……”
林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柯相左右的几位辅官,只见众人一听城西二字,马上一个个都变了神色,一副大惊失措的模样。却见林蓁又泰然自若的道:“城西荒凉偏僻,没有人烟,晚生废了好一番周折,这才来到城里,若是因此延误了什么公事,还望大人恕罪。”
这一句话说的那几人又松了口气,神态恢复如初。站在林蓁身边的柯知府似乎并未曾注意到这些人的变化,而是和林蓁寒暄起来,问起他是何时离京的,家眷是否已经安置等等。两人攀谈一番之后,柯知府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道:“林推官,这宁波原来本名明州,是洪武时为了避讳咱们大明的国号,方才取‘海定则波宁’之义,将明州改为宁波。可如今这一带屡遭倭寇侵扰,皇上因此十分不安,方才派我来调查此事,你身为推官,执掌刑名,可要好好配合本官,一起查出这倭人之乱的源头,让这里的百姓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啊。”
说罢,他也用如炬的目光在堂上扫视了一周。林蓁方才意识到,他不是不知道这里官匪勾结的现状,只是倭人的势力渗入官府已久,他暂时还无从下手罢了。
林蓁故作轻松,拜了一拜,道:“大人,下官上岸之后,已经在城里四处查看过了,这宁波物产富饶,百姓和乐,并不曾见有任何倭寇作乱的迹象啊,不过既然大人吩咐下来,下官马上开始认真审查宗卷,若是有任何可疑之事,一定报与大人得知,您看如何?”
柯知府先前也对林蓁的经历都了解了一遍,心中以为这年轻人虽有才学,但对官场中事所知太少,所以才得罪了张敬孚,被从京中赶了出来。看着林蓁站在堂上,一脸坦然的模样,柯相也拿不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赞同道:“好,林推官,你先下去安顿家人,好好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本官自会叫你来商议的。”
到了晚上,府衙里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林蓁命林武、林柱点上蜡烛,那在那儿抱着厚厚的宗卷一页页翻看着。柯相身为知府,就住在府衙之中。眼见六科的官员差役都离开了,柯相派了个自家的家丁到前面来对林蓁道:“林推官初来乍到,不必如此辛苦,我们大人为您备了酒菜,请您到后面一叙。”
林蓁听了,对那人道:“烦请你去回禀大人,告诉他我稍后就去见他。”说罢,又把案头的书卷整理一番,从中挑出几份交给林柱儿收着,熄了蜡烛,带着两人往后面走去。
这宁波府署占地极广,前后共分三堂,一堂最为宏大,用于公开审案,二堂稍隐蔽些,可以初审案件,也是众官员商议案情之处,而三堂就是知府的起居之所。宁波富庶,这三大堂自然也建造的富丽堂皇。林蓁跟着柯知府的家丁走进三堂的会客厅,只见柯相坐在那里,正在眉头紧锁的举杯独酌。林蓁便让林武和林柱等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柯相一见林蓁,笑着站起身来,道:“林推官,我听说你这么晚还在府衙处理公务,就想请你来一起喝上一杯。这绍兴的金华酒,你在京里怕是不常喝到吧?”
林蓁行礼后坐了下来,在柯相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先前的经历,当柯相听到林蓁曾经在附近的余姚拜阳明先生为师,做了阳明先生的关门弟子之后,他十分惊喜,告诉林蓁,正德年间,宁王造反的时候,他正任永新知县,听到消息之后,便率领着永新县的弟子三千人,跟随阳明先生一起平叛,叛乱结束,阳明先生还曾经上奏,推他为首功呢。
柯相道:“只是我当时跟随阳明先生平乱的时候,想的绝不是加官进爵,当时也正逢家父去世,我就趁机推辞了。”
林蓁听罢,从心里对这位知府更加钦佩了。同时他也觉得,阳明先生对这个时代无数的读书人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一路来遇到的各位“同道”,从以前的薛中离,翁万达,陈一松,到最近的徐阶、沈炼,甚至是眼前这位初次相逢的知府大人,都是阳明先生的跟随者。而柯相呢,当他知道林蓁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的时候,他心中对林蓁最后一点芥蒂也已经完全消除了。
林蓁的想法和他一样,他招手叫来站在外面的林柱儿,让他把自己挑出的那几份案件记录拿了出来,柯知府意外的看着那薄薄几页纸,问林蓁道:“这……这些都是什么要紧的案子吗?”
林蓁让林柱儿走到屋外,把门关上了,他翻起其中一页,对柯大人道:“大人,您不是在查通倭的事情吗,依在下看,这几桩案子,很有可能都和倭人有关 !您听我对您细细讲来……”
第104章
林蓁先抽出第一个案子的资料, 递到柯相手中, 对他说道:“大人, 您看看这份诉状,写的很有水平啊!上面说兴昌酒楼的掌柜借了城中王员外三百两银子,因无法偿还,将酒楼转于王员外抵债。借据、地契俱在此处, 没有一丝可反驳的地方。但这兴昌酒楼的掌柜不服,两次要求重判, 都被前任知府以理由不足为名‘斥退’了。”
柯相原先做过几任知县, 对这些卷宗十分熟悉,拿过来一读,顿时就看出了蹊跷,对林蓁道:“嗯,你看这掌柜的状子和当堂记录他的应对,确实不太对劲。王员外和这兴昌楼的掌柜无亲无故, 怎么会一口气借给他三百两银子, 更何况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他头三年中丝毫不加过问,为何两年前忽然找上门来。又说酒楼是掌柜自愿转于他的,那为何这掌柜又三番两次申诉冤情, 一定要将酒楼要回来呢?”
他接着往下看去,神色更加沉重, 道:“而且, 这老掌柜说自从酒楼转给王员外之后, 来往的都是乔装打扮的海外倭人……”
林蓁又拿出另外几页纸,最上面一页左右各自整整齐齐列了许多日子、地名。左边那一列只有三五行,右边却一直写到最底部,却似乎还没写完的样子。林蓁指着那页纸对柯知府道:“大人,这上面左右以嘉靖二年为界,分别是三年内倭人骚扰我宁波府各县沿岸居民的记录,您也看见了,嘉靖二年之前,敢于上岸杀人掠货的寥寥无几,可是嘉靖二年之后,也就是这几年来,何以有这么多起倭人砍伤百姓,抢掠财物的记载呢?后面这些是我选了几次下面各县报上来的比较严重,死伤较多的案件的详细记录。”
说着,林蓁将上面那纸一翻,后面是一张弯弯曲曲简化了的浙江沿海地图。林蓁指着上面的小点,对柯相道:“而且大人,您没发现吗,这些倭人上岸的地点,都在这个小岛附近。”
柯相翻阅着那几张纸,心中对林蓁这位阳明先生的关门弟子再也不敢小瞧了。他想了一想,又问道:“林推官,你今日去城西,果真是迷路了吗?你在那里,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林蓁笑道:“大人英明,下官当然不是乱闯到那儿去的,而是有人带领小人去的。这带领小人去的人,正是兴昌酒楼老掌柜收养的一个孤儿,现在他跟着我做了我的随从,我给他起名叫做林武。他是本地人,对下官吐露了不少宁波上下通倭的内情。如今大人您整治海防的心已经传遍了宁波,不过以下官看,这件事,大人您决不可轻举妄动。”
柯相叹了口气,对林蓁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这府衙上下,每天都有人明里暗里监视着。现在你我坐在这里说话,我也不能保证咱们所谈的事明天会不会就出现在谁的案头上。这宁波,到底现在是谁在做主?我还真有点弄不清了……”
林蓁道:“大人您先别急。您曾经跟着阳明先生生擒了宁王。当时敌众我寡,您还记得阳明先生是怎么做的吗?”
柯相略一回忆,似乎眉目展开了许多,他对林蓁说道:“嗯……阳明先生用兵,真是变化莫测啊,作为我等凡人,学也学不到他的万分之一,不过我却记住了一点,打仗最重要的,是攻心!而决定胜负的,则是民心的向背。宁王狼子野心,聚集江洋大盗,危害百姓,他根本就没有帝王之才,却不知好歹,非要挑起这么一场大祸!”
柯相略一停顿,接着道:“所以,阳明先生先是传书四方,让天下人看清宁王造反的真面目,不要被他那什么奉太后诏书入京的谎言所骗,造反是大罪,自然人们就不愿意继续跟随他;其次,阳明先生还给宁王那两个军师送去书信,让宁王怀疑他们,再也不相信他们的策略;最让我佩服的,还是鄱阳湖决战前夕,先生他命人做了几十万块免死牌,上面写着‘宸濠叛逆,罪不容诛;协从人等,有手持此板,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那时候,叛军上下纷纷打捞这免死牌,军心大变,根本无人恋战,你说,这宁王怎么能不被先生他生擒活捉呢?!”
林蓁接着道:“大人说的没错,我虽然当时没有像大人一样身临其境,但事后我一再研究阳明先生屡战屡胜的秘诀,我觉得阳明先生最擅长的,就是攻心!要攻心,您就要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去想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比如我这几天在宁波城中,心里思索的都是一个问题,倭寇危害如此之大,为什么浙人对朝廷的海禁一直都很抗拒呢?”
林蓁问的这一句话,让柯相马上就陷入了沉思。在他心目中,倭寇和反贼一样都是罪大恶极的,他一到宁波,马上就发现了府衙里下属们表面恭敬,实际上根本不听他的调遣。他也曾经亲自到宁波城里去查看过几次,却一无所获,就像林蓁今天下午说的一样,他所见的府城集市热闹兴盛,根本找不到半点倭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