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过后,他对林蓁道:“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如今的世道,毕竟也不像从前了。若真的是‘片甲不得入海’,那怕是也断了不少百姓的生路啊!”
林蓁道:“没错,难道就没有一个既能让宁波保持如今的繁荣局面,又能防止倭人骚扰沿海的办法吗?”
柯相沉吟半晌,道:“林推官,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圣上派我来就是为了平息这附近的倭人之乱,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屯门一战,彻底把佛郎机人赶走了,皇上那时候可是下令,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佛郎机人登上我们大明的土地。如今我若是请求皇上开放海禁,只怕又会触犯了圣怒,到那时,我们可该怎么办?”
林蓁道:“您也说了,如今的世道和先前不一样了。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海外各国都不知道我大明的威严,佛郎机人贿赂前朝的宦官,屡屡试图侵犯我大明的海域,还想把屯门岛占为己有,我们若是一味忍让,只怕他们更加得寸进尺。更何况那次一战,我们缴获了不少佛郎机炮,也大大改善了军队的武器配置。可是广东市舶司关闭几年,沿海的百姓少了许多做生意的机会,有些小店铺都关门了,或者是试图辗转把货物买到浙江这里来,但我上次回到海阳,那里的集市、海港,确实有很多都荒废了……”
柯相在认真倾听着,林蓁继续侃侃而谈:“柯大人,您应该也发现了,如今百姓的生活稍微安定了些,做各种各样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大明有的是丝绸瓷器,但缺的是什么?是银子。可是倭人正好相反,他们那儿什么都没有,却有世界上最第二大的银矿。咱们和他们做生意,能养活多少大明的百姓啊!”
柯相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你说的有理,可是皇上那里……”
林蓁靠上前去,把案上自己一直未动的那杯酒举了起来,他只浅浅饮了一口就放下了,当他把酒杯放在桌案上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却伸到了柯相面前,柯相惊讶的看着林蓁缓缓把攥紧的五指展开,他的手心之中,躺着一块精致的白玉印章。
林蓁对他点了点头,柯相便小心的拿起那印章一瞧,只见底部整整齐齐的刻着“维躬”二字。柯相一仔细端详,吃惊的低呼道:“此乃……圣上亲笔所书?!”
朱厚熜为人聪明,书法诗文都颇有造诣,嘉靖五年他曾经为了弘扬儒学,曾经亲自书写了一篇“敬一箴”,且命人将他的御书刻成石碑,立在各地学宫之中,供各地的儒生们瞻仰。而柯相被任命为宁波知府之前,也因为在南京查出内务府太监私扣岁耗,不畏那些太监的权势,坚持向皇上奏明此事而得到嘉靖御赐的牌匾,所以柯相对嘉靖的御书格外熟悉。他再次注视着那两个字,确实像他所熟悉的朱厚熜的书法一样笔法匀称,字迹精妙,只是和他所见的相比,略略还显得青涩了些。他也知道林蓁早年作为朱厚熜陪读的传闻,心里想道:“我原先还纳闷林推官既然是状元,又和皇上有如此渊源,怎么会被贬到此处,原来其中别有玄机呀!”
他慌忙站起身来,就要下跪,林蓁忙对他做了个手势,柯相会意,赶紧坐回到椅子上,轻声对林蓁道:“林推官,原来你来到这里,不是因为得罪了张璁,而是……而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彻查倭人作乱之事的吗?”
林蓁也轻声答道:“其实,我得罪张璁是真,被皇上派来办这件事情也不假。我给大人您看这印章,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告诉大人,皇上他已经说过,这件事全权交于我两人处理,大人不必畏手畏脚,只要是利于江浙百姓的决定,皇上他一定会支持的!”
第105章
柯相听罢, 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他对林蓁伸出手, 道:“林推官, 方才你拿的那几桩案子的卷宗, 可否再给我看一下。”
林蓁把那几页纸递了过去,却见柯相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林蓁所画的那张简略的地图上。林蓁画的并不高明, 但是柯相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时候, 林蓁站起身来,绕着桌边走了两步,停在了柯相身旁, 用手指着大海中那一座孤岛,对柯相说道:“大人,我方才跟您说的那个小岛, 听说现在上面已经不仅住满了倭人,还有很多佛郎机人, 除此之外,恐怕也不乏咱们大明的子民。到底咱们该如何下手,这才是如今需要好好商量的!”
柯相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对林蓁道:“别的我不知道,城中肯定有不少人和倭寇勾结, 譬如那个什么兴昌酒楼,很有可能就是倭人和那些商贾们平日里相会的场所,所以我看第一步, 还是应该先把这些眼线揪出来再说!”
林蓁将那几页纸往怀中一收, 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有一点您考虑过没有,您也说了,咱们府衙上下的人,都对您这整顿海防的行动阳奉阴违。可这些人为何甘心做倭人的眼线,亦或是他们背后另有他人?下官想说的是,咱们时刻要记着阳明先生那攻心之法,就算都是通倭,有的或许是主动的,而有的是被动的,对于能争取的人,咱们一定要想办法争取过来,说不定还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柯相点头道:“没错,这其中,肯定只有少数一心要和官府作对的狂妄之徒,大部分,应该不过是为了利益驱使的商人或是百姓。对这些人,咱们当然不能一视同仁。”
顿了一顿,林蓁又道:“还有,知府大人您可能不知道,几年前日本派人前来朝贡的时候,小人就在宁波。而且,小人还亲眼看见咱们海防几个卫所的兵士和来朝贡的兵士动手,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人,咱们卫所的守军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不但单打独斗打不过倭人的武士,而且贪生怕死,见了倭人就跑,我不知道这几年情况有没有变化,但若还是从前的样子,咱们和倭人交起手来,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柯相也道:“没错,这是其二,我们兵力太弱,久不操练,且不听号令,根本无法对倭人构成威胁,所以从明日起,我要想个借口,好好督促各个卫所开始练兵!”
他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还有其三,我要想个法子,派人去你说的那个岛上看一看,只是眼下我带来的人对宁波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甚至根本不会水,也不会撑船,而这三班六房的人又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到底咱们该派谁去呢?!”
林蓁想了一会儿,对柯相道:“在下倒是有一点想法——首先,我们肯定需要一个向导,对这附近的岛屿、海情极其了解的人。我的随从林武就是宁波本地的渔民,他父母被倭寇所害,对倭人深恶痛绝,而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出海,所以……我想,他应该有办法混上双屿岛去。”
柯相摸着胡子点了点头,片刻又道:“这倒是好。可是,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就算他能偷偷摸摸上得岛去,也不知道该查些什么呀?”
林蓁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您放心,我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我会把人带到您的面前的!”
柯相一听,也不再多问,两人打开屋门,命人端上酒菜,痛饮了一番,晚上林蓁便住在了府衙里。第二日,柯相特地让人在府衙附近为林蓁安排了住处,林蓁带着两个随从搬了进去。晚上,林蓁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林柱儿,告诉他道:“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替我送回家乡,对了……不要忘了替我看看娘,大哥,还有莹儿……”
林柱儿虽然不舍,但林蓁差遣他,他只得收好书信,早早上了路。没过多久,替林蓁把家人送回潮州的沈炼就回来了。林蓁私底下把他引荐给了柯相。柯相一见沈炼的相貌和气度就赞叹不已。林蓁则对他说道:“大人,我这位沈兄不仅文采出众,而且剑术高强,我前几日对您说的那个计划,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
柯相大喜,道:“你是说,去双屿岛上查探敌情的事?”
林蓁摇了摇头,道:“不,是整顿军务的事。”
柯相一听这话,又皱起了眉头,道:“这几日我已经打听过了,宁波本是防倭重地,除了宁波城内驻防的兵将之外,还有临山、观海 、定海和昌国四个卫所,约有五千六百人左右,由四名千户统领。虽然乍听上去人数众多,但他们已经许久未曾经过战事,我也询问了嘉靖二年曾经和倭人动过手的几名百户,他们一提起倭人的长刀,统统为之色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说这样一只队伍,我怎么指望他们去打仗啊!”
林蓁道:“士兵多少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人心向背。如今当务之急,是把其中强壮且有出海经验的兵将集中起来,好好训练,但是,我们要先做个障眼法,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为了剿灭倭人才这么做的。这,就需要沈兄的帮助了。”
听到这里,沈炼也有些好奇:“维岳,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林蓁嘴角一挑,道:“沈大侠,劫富济贫,你敢不敢干?”
沈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我自然愿意,只是这又和知府大人整顿军务有什么关系?”
望着满脸疑惑的沈炼和柯相,林蓁把屋门一关,小声的道:“据我所知,这宁波城里的富户,多半和倭人勾结,家中都藏了不少白银,也备了很多货物。可是近来双屿岛上那些人听到消息,直接来岸上做生意的少了,这些大户们也不敢出海,虽然城西的集市偶尔开放,可他们两方仍然都有不少损失。往常若是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倭人就要沿岸烧杀抢掠了吧?”
沈炼愤然道:“没错,其实就在昨天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有十余名倭人把一个小渔村洗劫一空了呢,我赶了过去,可惜为时已晚,被他们逃脱了!”
林蓁道:“这样的事就算是发生一百次,也没有人替这些老百姓们伸冤,可是若是一名富户被抢了,那马上案情就会摆上知府大人您的案头,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您不下命令,恐怕您手底下的李同知、王通判还有那些班头,都会求着大人您想办法去追捕盗贼了呢!”
这时候,柯相和沈炼方才明白了林蓁的意思,沈炼摩拳擦掌的道:“维岳,这个主意不错,你说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林蓁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这个,咱们还得好好打算打算……”
又过了几日,眼看就到了七月七,无论南北,这都是当时百姓们最喜欢庆祝的节日。这一天,女子可以穿针乞巧,男子可以拜魁星,期望来年能高中榜首,大魁天下。而且,这一日还有专门卖乞巧之物的乞巧市,后来所卖的东西越来越多,并不限于乞巧所用,一城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去凑热闹,集市上接踵摩肩,人流如梭,直到傍晚天快黑了都不会散去。
就在这天晚上,林蓁也穿戴整齐,带着林武、林柱两个打算去乞巧市上凑凑热闹。而一直寄居在林蓁家中的沈炼却穿上了一身夜行衣,等到夜幕彻底降临,便挎着宝剑悄悄离开了林家。
林蓁自从做了这推官以来,也并不十分勤于查案,反而和府衙上下的同僚们每日说说笑笑,一开始众人对他还有些防备,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个喜好风雅的书生,于是彼此间的关系就融洽起来。又因为江南士子好文,林蓁闲暇时还办了个诗会。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所以他办的诗会格外有号召力,府衙的官员甚至宁波府学里的士子都有不少人加入,既然到了乞巧节,那些士子们互相撺掇着,想请林蓁带领他们一起去拜拜魁星,以保在明年的乡试中能展露头角。
魁星阁就在乞巧集市的附近,林蓁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因此他们一行主仆三人就先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果真是琳琅满目,除了平日里常见的小玩意儿之外,还有不少在别的集市上见不着的东西。林蓁饶有兴味的看了半天,直到有人在他身后轻轻一拍,道:“林大人,您这么早就来啦?”
林蓁回头一看,原来是府学里一个廪生。他们几人站在林蓁身后,都恭恭敬敬的想向林蓁行礼,怎奈人太多了,挤来挤去,他们也被撞的摇摇晃晃,林蓁笑道:“不用了,如今又不是在府衙里,就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一样称呼吧。”
那几人大多都只及岸过林蓁一两面,不免有些诚惶诚恐,林蓁一面和他们闲聊宁波城乞巧节的风俗习惯,一面和他们谈论几句诗文,很快就到了拜魁星的魁星阁门口。谁想到,门口竟然守着一个大汉,旁边坐了名头带直裰,身穿葱绿绸缎的夹纱直裰,微微发胖的年轻公子,这公子身后还站着几个随从,手里摇着一把金扇,在那儿吆喝道:“要拜魁星不能白拜呀?怎么也得掏几个钱以示诚心吧?”
第106章
林蓁身旁那几名府学秀才愤而停住了脚步, 对林蓁道:“唉!这就是宁波城里王员外的大儿子,人都叫他王小员外, 你别看他带着顶方巾, 他那监生是捐的, 其实他大字不识一个, 就知道跟他爹一起坑害百姓, 做些强买强卖,低买高卖的勾当, 十分可恶!只是他家财颇丰, 又有什么双屿岛上范陶公为他撑腰,宁波没人敢跟他作对。”
林蓁早就听说了这王小员外的斑斑劣迹,这次他也是来一睹此人的尊容的。见他一双小眼贼溜溜转来转去,腮边挂着奸猾而得意的笑容,就知道这些秀才说的没错,这人心术不正, 更不可能有什么学问。
见几人在门口踌躇不定,那小员外站起身来,才刚到林蓁肩膀, 横着却有林蓁两个宽,他还没开口,旁边不少来乞巧市的女子就掩着嘴嘻嘻在旁边笑他。那小员外不乐意了,看看林蓁, 他也知道那些姑娘们笑的是什么, 于是他把眼一瞪, 对林蓁几人喊道:“你们几个到底懂不懂规矩,我刚才说的话没听见吗?没有钱就不要进来拜魁星,你们这样的穷酸书生,拜了也不会高中的!”
说罢,回头吩咐道:“好了,本公子要回去陪着我爹算账去了,你们留在这儿守着,别让这几个破落秀才进门!”
林蓁身后的那名廪生不干了,反驳道:“你懂什么,这位是……”
他还没说,林蓁马上就阻止了他,道:“小员外,我觉得你立的这规矩有些不通情理,拜魁星怎么能看有没有钱呢?应该看有没有学问才对。如今朝纲严整,可不是花钱就能中举,就能买个官做的呀。”
众人纷纷道:“就是,就是,还是这俊俏的后生说得有理,在魁星阁门口摆个摊儿收钱,也不怕知府老爷一条链子把你锁了去么?”
王小员外一听急了,怒道:“有没有学问?这个怎么看?你们看他长得好,难道他就有学问了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绣花枕头大草包,谁知道他是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