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迟迟不见宗东方出现,他还颇有些心急。
“安静,安静。”到了快晌午时分,才有一位穿灰色长袍的老学究进来:“你们的宗先生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去京城任职去了,以后,就由我来教你们,我姓曾,名泰。”
他身材不高,很瘦,灰白须儿,是个清癯的老头儿。
音落,一瞬,教室内静的落针可闻。
宗东方走了?
被皇帝召去了京城?
学生们震惊之余,又开始懊悔,原来那个又迂又酸的老头儿竟还是皇帝惦记的人,早知道这样,就该好好巴结巴结他,将来也好走个门生故旧的路子。
也有人在心里骂他:死老头儿,捂的这么紧,提前也不肯透漏给我们,敢情是怕我们将来沾他便宜,可恶。
姜琬在听到消息的一刻,内心无比失落。
他恍然大悟,那日在大邑县,宗小茹见到他,急急把科举考试至关重要的东西教给他,原来,他们是要举家进京了。
以后很长的时间内,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她才会那么反常地拉着他灌输一通科举考试的事宜。
可如果自己那日没有误打误撞找到她家里,他们父女二人是不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个道别都没有。
一钻这个牛角尖,姜琬特别沮丧。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在他心里,俨然已经把宗东方父女当作良师益友了,以为来日方长,他们能陪着他度过几年时光,起码过了今年的县试吧。
有他们在的话,今秋的县试,他有十足的信心旗开得胜,一试考中!
万万没想到他们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也不知此去京城,宗小茹那个纤弱丫头,身体能不能经受得住路途颠簸。
……
胡乱想着,这天,姜琬几乎没听到新来的先生在讲什么,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平复跌至低谷的心情。
“姜琬。”下午放学的时候,曾泰叫住了他。
姜琬一讶,拱手道:“曾先生。”
新来的老师竟能叫出他的名字?!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卷书交给他,温和地道:“这是宗永明托我转交给你的,说你需要这个。”
“永明”是宗东方的字,曾泰和宗东方是一年的进士,有同年之谊,所以平时都以彼此的字互称。
宗东方临走之前,特地交待他要好好关照这个学生,所以他能叫得出姜琬的名字。
姜琬翻开来一看,是一卷泛黄的楷书字帖,上面的字乍一看没什么,第二眼再看时,只觉得那字体笔酣墨饱,每一划都恰到好处,让人看了不禁要拍案叫绝。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帖子虽非名家大作,但它的笔画力道易于模仿,极其适合初学练字者用。
“学生谢过先生。”他喜不自胜。
从第一天上学意识到自己的毛笔字不行后,他就在寻找合适的字帖苦练,可一直不得其法。
有了这个,临摹几个月,姜琬自信应该足够应付今秋县试中书法那一关了。
哪怕他的字不能出彩,至少也要让考官看了不嫌弃,不会因此而否决他这个人。
想到宗东方如此为他着想,姜琬的心情一时又高涨起来。
*
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姜家一切照旧,日子和他刚穿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除了不痛不痒地减了几个小辈每月的零用钱之位,姜新、姜徵兄弟二人,花天酒地的照常,不问家计的照常,没有人因为去年田庄上的欠收而发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根本没当一回事。
让他怀疑上次采苹跟他说的,是不是姜母随口唠叨了句,她听到便学了回来。
其实家里的经济根本没那么糟糕,至少从外面看着还是风风光光的。
姜延从大邑县回来后老实了几日后,又故态复萌,整日在外面胡天海地,挥霍度日,不过在家里,他再不敢去招惹姜琬了。
估计是怕姜琬把他在大邑县的丑事给抖落出来,所以不敢去拨弄姜琬的逆鳞,想各自安好。
姜琬求之不得,这样,他在家里就能清静许多,可以把几乎全部的心思放在读书上面。
一进门,正好碰上要出去的姜徵,姜琬立即站在旁边行礼,唤了声:“父亲。”
“嗯。”姜徵也不用正眼看他,语气倒是比从前温和了许多:“去给你祖母请了安才回房里。”
姜琬愕了愕,站在原地等他出了门,才往姜母那里去。
他这个便宜爹,最近看到儿子是真的变乖了,一张大叔脸没那么冷漠了,隔三岔五的还会在姜琬放学进门的时候跟他来个“偶遇”,问他一两句功课上的事情。
不过,问过之后,无论姜琬的回答让他满意与否,他都会拉着脸说两句风凉话,打击打击儿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有爹如此,姜琬真是哭笑不得。
今天,他意外地没问姜琬功课,也没嘲讽,这让姜琬还怪不习惯的。
他甚至要自嘲自己骨子里有点受虐狂的倾向了。
“琬二哥,你可算回来了。”一进姜母的院子,姜如梅就拉着他往里面推。
姜琬见她神色不对,一惊,问:“祖母找我?”
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吧,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些不正常啊。
第13章 学伴
“进去就知道了。”姜如梅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了进去。
一进门,就听到琅然一声,恍如凤鸣鹤唳,清越可听:“琬表弟。”
姜琬觑眼一瞧,迎面站着个亭亭如玉的少年,一袭宝蓝色缎面锦袍,玉簪子挽住发,鬓角乌亮,凤目挺鼻,生的十分俊秀。
“顾表兄。”凭着原主的记忆,他认出了这是他姑妈姜敏的儿子,顾玠,比他大了一岁。
二人自幼见过几面,很玩的来。
顾玠见了姜琬,忽然觉得他眉间生了英气,赶紧把从前形容他的两句诗“似将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风赋影形。”删了,换上“芝兰玉树”这样的字眼。
“表弟长高了,像个男子汉了。”
“……”
姜琬在心里苦笑,原主的锅,他不想背。
姜母等二人寒暄完了,呵呵笑着说:“你顾家姑父调任北边,怕玠儿去了不习水土,染上点病再耽误了秋天的大考,就把他送到咱们家来住些时日,等过了县试,再去找他父母。”
姜家的姑爷顾之仪被皇帝调到北边的州府当官,那儿不及江南繁华,不舍得儿子跟去受罪,就给他送来了外祖母家。
那真是太好了。
姜琬一听喜不自胜,在原主的记忆中,顾玠是个好孩子,天才外加学霸,能和他一起备考真是与有荣焉。
他忙上前去携着顾玠,道:“表兄从天而降,表弟举手足欢迎。”
音落,姜母和姜如玉、姜如梅一起啐了他一口:“哪里来的猴儿,贫嘴。”
顾玠哈哈一笑:“老兄我匍匐而来,今得看到表弟进益,又拔高了一截,可谓到了天上矣。”
“祖母你看,两个猴儿。都贫嘴。”姜如玉瞟了一眼二人,目光在顾玠脸上停留半秒,忽而羞红了脸面,一头扎进姜母怀里道。
难道他们两个……还蛮般配哇。
姜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朝姜如玉挤了挤眉眼,笑而不语。
又听姜母说:“姜琬那里似乎有两间空的客房,我看布置的还算雅致,就让玠儿住进去吧,你二人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学问,啊。”
她话音一落,姜琬就抢着道:“是,老祖宗,孙儿一定好好招待顾表哥。”
有了学伴儿,正可以缓解他对古代科举考试的紧张和不安。
也可以弥补些许宗东方父女离开的遗憾。
姜母看着满堂的儿孙,慈爱地笑起来:“吃了饭就回屋去吧,玠儿今日车马劳顿,你们不要闹腾他。”
一家子说笑着在饭桌上坐了,吃了饭,漱过口,各自回房。
*
“顾表兄,你进学几年了?”回了房里,二位少年随意聊着。
顾玠松了松轻衫,坐下道:“有二年多了,不瞒你说,府学里教的东西,我早在家里和我爹学过了,就等今年的秋闱了。”
口气略轻狂,似乎中举对他来说就如探囊取物那么容易。
他在江南的府学中念书,功课出类拔萃。
姜琬信他。
人家爹是前科的探花郎,学富五车,做出来的文章理真法老,堪为科举考试中的典范文章,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天赋异禀。
用他上一世的说法,伟大的基因传承,错不了。
姜琬谦虚地道:“我对今年的县试还有些发怵,一来字不成,二来腹中的文章存量少,以后可要向表兄多多请教了。”
“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我就是。”顾玠十分豪爽。
姜琬:“……”
这位表兄虚礼不多,是个耿直人呐。
“今日不成了。”顾玠打了个哈欠:“我早上起的早,又奔波了一日,要早点儿睡。”
姜琬见他面上已有倦色,赶紧把他领到客房:“表兄在这里歇下吧,有什么事儿你叫我。”
出来后,怕顾玠在这里不自在,姜琬就叫采苹打了热水,提到他房里去,供他洗漱。
安排好这一切,姜琬坐到书桌前,铺开宗东方给他的字帖,开始练字。
离县试没有几个月了,他必须要争分夺秒,所以近来常常熬夜温书习字。
“姜琬,你还没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顾玠忽然又出现在了他窗外:“我起夜,见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姜琬一看沙漏,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左右了,的确有够晚的。
“多练了会儿字,没想到这么晚了。”
一旦静下心来投入学习中,就连时间也忘记了。
顾玠星眼惺忪,走进来道:“越到了考试跟前越不能这样用功,否则考试的时候身体吃不消。”
不会保养不行,到了考试那一天,一进考间就要熬三天两夜,没个强健的体魄可撑不下来。
他这么一说倒真提醒了姜琬,原主那身边够娇贵的,且两个多月前吃了姜徵一顿棍子,多少也有点虚弱吧。
不锻炼可真不行。
“表兄说的是,我马上就睡。”姜琬阖上书本,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脊背。
顾玠摇摇头:“姜琬,明天早上,你早点起来和我一起打拳怎样?”
姜琬一听打拳,立马联想到上一世在金庸小说里看到的出神入化的武功描写,双眸放光道:“好,我拜你为师。
顾玠扑哧笑了:“我是自学成才的。没有章法。”
他自己都没拜过师。
姜琬:“……”
能不能别这么坑呀。
两人又玩笑了两句,都困的睁不开眼睛了,各自回房睡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姜琬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问:“外面怎么了?”
采苹跑进来回说:“表少爷在捶树。”
姜琬:“……”
他赶紧爬起来,洗了把脸去到院子里,果然看见顾玠在拿树当靶子,又用脚踢又用手拍的,好似在练撼树神功。
“顾表兄,苏州城里不是有个武术教头吗?你若喜欢练,就拿二两银子去拜师,别把手给拍坏了。”
顾玠意犹未尽地停下手:“我爹不让我去学武艺,说又不考武举,学身上功夫将来好斗,净是惹麻烦。”
姜琬:“……”
好个神逻辑啊。
难道奔着强身健体的目标而去就不行吗。
“顾姑父又不在这儿,今天放了学,我和你一起去拜师,好歹学几套拳脚,没事打打,还能延年益寿不是。”
他上辈子还学过跆拳道呢,可惜没坚持下来,不然,也不会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
顾玠略一思索,很快回了他说:“还是你知道变通,我正发愁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没事情消遣呢。”
姜琬:“……”
这恐怕是他见过的大考之前最淡定的人了。
第14章 俱备
两人去姜母那里吃了早饭,姜琬照旧去学堂念书,临走前,他和顾玠约好,放了学一起去苏州城里的武馆报个名,学几招拳脚。
“要不要跟舅舅说一声?”顾玠犹豫道。
姜琬被他一问,才想起来,这事儿似乎要家里批准一下才行,正要拉他去姜徵的书房,又想到自从他穿来之后,从未和那个渣爹正常对过话,便打住了。
姜徵一定不会同意他放了学去习武健身的,只会把他训斥一顿,然后让家里人把他看管起来,决计没错。
“算了,我爹才没空管这些,咱们就悄悄的去吧。”
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好吧。”顾玠也怕被阻拦,断了他习武的路,“我约莫着你快放学的时候去找你,和家里就说晚饭到外面下馆子去了。”
他刚从金陵过来,和自家表兄出去搓个饭也说的过去。
姜琬笑道:“孺子可教,说谎方面。”
顾玠红着脸回讽他两句,看看日头不早了,就各自忙去了。
*
州学里,新来的先生曾泰同样是个渊博之人,一上课就在讲台上政经论史,娓娓不倦,讲的也都是于学问科举考试有益实用的东西,只是太过跳脱,不接地气,讲的学生昏昏欲睡,东倒西歪,他却兀自端坐,一点不觉,只管以五个手指捋须。
姜琬一开始还能跟上他的节奏,到了后来,稍一分神,就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去了。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他脑子里云山雾罩的,根本理不清楚自己一天下来学了些什么,正收拾好书包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忽然曾泰叫住了他:“姜琬,你对为师的课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