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银铜币重, 往来不易。臣曾见一民欲买耕牛三头, 一牛价八贯,一贯钱重八斤。是以三牛之钱,由二人共抬于市,方得三牛。三牛尚如此之艰,况百牛,千牛乎?
金陵大商大贾,市易之间,动辄百贯千贯,深感银钱输运之不易,由是合联,创一物,曰:兑票,置兑票铺于闹市之中。持兑票之人,兑票书数额几何,便可于铺中换得银钱几何。千贯之易,不过区区数纸而已,垂髫小儿亦能承其重。
……
兑票一物,关乎铸币,假草民商贾之属,殊为不智。故臣欲设兑票务于金陵,替商贾而印兑票,而后使之流转互通,利民、利商,更利官、利朝廷。
……
臣乞陛下,允臣之所奏,动金陵府库之财,为兑票务之准备,联金陵之商贾,扬兑票之光大。其途虽遥,其事弥坚,臣虽不才,愿勉力前往。述著文字,明证典章,诚惶诚恐,微臣草上。
金陵审判史,宁砚。
合上奏折,萧旻没有先说兑票的事,而是道:“可以将这封奏折供朝臣传阅传阅,奏折合该如此,就事言事,至于那些阿谀之词,奉承之语,完全是可以省了的嘛。”
正等着听萧旻意见的一众阁臣一下听到这话,好几个人还怔了两下。最后是韩哲松应到:“陛下说的是。”
“朕的这位宁爱卿腹中新颖之法还真是多,才出一个田赋司,如今又出一个兑票务,还真是有意思。”
说着,萧旻看向章严维和韩哲松两人,道:“章卿,韩卿,朕看你二人意见完全相左,想听听其中缘由。”
韩哲松率先发难。“兑票一物,自古未有,究其根本,就是一张纸而已。拿它当银钱来用,未免太过儿戏了。若真如此,纸张无限,可造兑票无限,那要铸币有何用?岂不是完全乱了套。”
“况且,地方府库之财,是供府衙之用,赈灾救济之需的,岂能轻易动用。莫不是他宁砚想借机中饱私囊,贪污府银?!”
在章严维开口之前,次辅夏敬率先站了起来,直视韩哲松。“韩阁老,若兑票只是儿戏,那为什么金陵民间能使用两年之久,巨额买卖之时,更有商人直言要兑票,而非金银?”
“那金陵商人丢弃铺子,卷数万之款私逃又作何解释?一人之贪,连累百人为之受过。如此扰乱民生之举,该止该废!”
夏敬再对:“所以才要办兑票务。由官府来办,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夏敬在章严维被排挤出内阁的那段时间就任过首辅,和韩哲松也平起平坐过一段时间。
虽然如今又任回次辅,在身份上低了半筹,但与韩哲松理论起来,气势却丝毫不弱。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章严维缓缓开口,开口的对象是御座之上的萧旻。“陛下,臣同意宁砚所奏,设兑票务,主要是因为一件事。”
“章卿请说。”萧旻道。
“大凉如今,北有突厥之患,沿海有倭寇之乱,虽无内乱,但外乱久存,常年累月,军饷日渐耗空国库。”
“但国贫民却富,钱财多积累于世家大族,商人巨贾手中。臣变法之时,重商税,商人却转而弃商买地,兼并良田。”
“陛下不忍见民生之苦,所以推行累进税收,稍降商税。但宁砚所提兑票务却让臣看到了另外一条用商之财来强兵的路。”
“宁砚在奏折中说,有三钱,便可印制十钱兑票,十钱兑票用于民间,可当十钱用。其中多出来的七钱,朝廷便可以动用其中一部分,来练精兵,整军备,以北抗突厥,东拒倭寇。陛下,如此利国利社稷之举,臣为何不赞同?”
萧旻被章严维这一番话说的心中大动。大凉开国已经百余年,朝廷上下,积弊日久,内有冗官冗费,外有突厥倭寇,国库亏空。
他想做中兴之主,重现大凉开国之初内外臣服的强大。所以自他登基,掌控权力之后,便重用章严维变法。
期间虽有波折,但章严维到底没有让他失望。考察法,精兵法等举,已经让大凉有了中兴之象。如果能再解决突厥与倭寇的问题,他何愁大凉不中兴?
韩哲松是两朝元老,自萧旻登基就一直是内阁首辅,对萧旻之志不可谓不了解。在章严维说出强兵之时,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又输了。
他要是再说下去,只会招徕萧旻的不快。因为他之前阻挠变法,萧旻心中本来就对他有芥蒂,他就不去找不自在了。
而且,这次他输的并不难受。兑票务并没有触动到他或者是他之一派的人的什么利益,他会反对,只是怕兑票会对朝廷不益,会搅乱铸币制。
如果真的如章严维所说,兑票务的设立可以强兵,他不会反对。他是大凉之臣,忠的是大凉,自然也希望大凉强大。
萧旻也没有再问韩哲松的意见,直接拍案下了决定。
“既是如此,那就让宁砚试一试。就准他在金陵设立兑票务,待有成绩之时,就是他调职回京,向天下推行兑票之时。”
说完,萧旻打开宁砚的奏折,拿起朱笔,在上面提了一个“准”字,后面又用小字写到:告户部许之。
地方府库归户部管辖,所以萧旻才会写上这么一句。
写完后,萧旻将这封奏折直接递给了大太监。“章爱卿,告知户部之后,尽快将奏折送回。”
“是。”
大殿左边帷幕屏风之后,安静听完了整个过程的温梅芷悄然从偏门退出了紫宸殿。在她的手中有一封信,和那封奏折一样,都是来自宁砚。
她应宁砚的请求,特意进宫,让萧旻答应她幕后听政。也做好了万一韩哲松势大,她出面帮助宁砚一二的准备。
没想到章严维只是三言两语就让萧旻答应了宁砚所奏之事。也就省却了她一番功夫。
而且她不出面也好,免得她一个田赋司大司卿却跑来掺和内阁议事,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她和萧旻都得被“教训”。
从紫宸殿出来后,温梅芷立在檐下,仰头看着万里晴空,喃喃说到:“有你为臣,是陛下之幸,大凉之幸。有你为友,是梅芷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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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宁府书房。
因为白淑兰带着陆秋歌去拜佛上香去了,宁砚就留在家里照顾小宁颂。
宁砚在地方铺了一床被子,将小宁颂放到上面,然后再放上几样小玩意,就去做自己的正事了。
小宁颂也乖巧,不哭不闹,一个人坐在那里玩的不亦乐乎。宁砚就是时不时的看上两眼,确定他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乱爬,结果把脑袋给撞的起包。
他自己坐在桌子后,桌子上面乱七八糟的堆着一堆纸,砚台里除了墨,还有好几种用来作画的颜料,五彩缤纷的。
只见宁砚将买来的上好的质地比较坚硬的桑皮纸裁成巴掌大小的一块一块的,然后再用蘸了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写上比划简单,容易认记的字。
宁砚这是在为小宁颂的早教做准备。他本来想的是做上许多画着画写着字的卡片,用来给小宁颂启蒙。
但做的时候发现他的绘画水平难登大雅之堂,画出来的都是四不像的东西。于是卡片上就只有字,不作画。
为了弥补没有画,让卡片更有吸引力一点,宁砚就用不同的颜料来写字。
做了一会儿,宁砚伸了个懒腰,看着一旁的小宁颂,自言自语的说到:“儿子啊,你爹为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小宁颂将手中的东西一扔,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声音响起的地方。
“进来。”宁砚出声道。
门被推开后,柴浪走了进来,递上了一个包裹。“大人,这是驿使从上元府从来的文书。”
宁砚一听,连忙接过,打开包裹后看到了他递上去的奏折。翻开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鲜明的朱红色的“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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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晚了,因为这章有些难写。
注1:奏章中两个省略号,第一个省略的是兑票的好处,第二个省略的是官办的好处。编起来太费功夫了,我就省略了。
注2:兑票用于军需,参考的是北宋。北宋曾因供应军需超额发行,交子严重贬值。1105年遂停止发行,改用“钱引”。
第56章
闹市街头, 在府衙贴出的两张告示之前距离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在临时用竹子搭成的台子上,一名小吏扯着嗓子给围着的人说明告示的内容。
“从今天起, 兑票就统一归衙门管了, 金陵所有的兑票铺也都是衙门里的大人允许了的。衙门可以保证,像安福兑票铺东家跑了的情况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所以你们以后可以放心的用兑票。”
……
“楮皮纸是用来制造兑票的, 以后民间禁止使用楮皮纸,如有违者,当与私铸币钱同罪!”
“民间敢有伪造兑票者, 同样与私铸币钱同罪!”
……
台上的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喊着, 下面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这是有钱人用的玩意儿,俺就那么一点钱,还是感觉沉甸甸揣在怀里踏实, 就不凑热闹了。”
“我还是不放心, 我的好友现在手里还拿着两百多贯的安福兑票没处兑换呢。他做的是小生意, 大半数家财都没了, 要不是上有老父, 下有小儿, 都想一头碰死在鸣冤鼓下了。”
“衙门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兑票铺东家敢跑了吧?告示不是说了, 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要是衙门帮着他们糊弄咱们,咱们就上京告御状去。”
“告御状是要滚钉床的?看你那鼠头鼠脑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不敢, 哈哈哈哈!”
……
宁砚站在人群之中, 听着他们讨论的内容。大部分人经过了安福兑票铺的事后, 对兑票已经有了怀疑,即使有这两张告示,也没让他们放下戒心。
他清楚,这种信任一旦被打破了,再想恢复难度就很大了。没有一蹴而就的办法,只能用时间来慢慢的让金陵的人重拾兑票的信任。
“走吧。”宁砚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柴浪说了一句后,便转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出来后,柴浪低声问道:“大人,还去府衙吗?”
宁砚摇了摇头,边走边道:“不去了。直接回家。”
待宁砚到家的时候,发现家中早就有客人等着了,不是别人,是上次来过一次的宁家族长宁远志和其子宁磊。
对两人的来意,宁砚心知肚明。淡笑着走进正堂,拱手换唤道:“宁族长,宁……主事。”
宁远志和宁磊连忙站了起来,宁远志笑容满面的说到:“他怎么能当得起你的一声‘主事’呢。要是没有你,他还是衙门里一个小小的典史呢。”
“兑票务的设立宁族长帮了清墨一个大忙,清墨总得有点回报才好。”
兑票务的三十八万贯准备金中,有十万贯都是宁家帮忙弄来的。宁砚记着这份情谊,在上书朝廷的时候,就顺便像吏部举荐了宁磊,由他来任兑票务的主事。
兑票务主事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吏部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小官位拂了宁砚这位皇帝眼中的红人的面子,直接就应允了。
而对宁磊来说,可是直接就官升两级,已经可以和府衙中的两名主簿同起同坐了。要是再能作出一点成绩,经过考察,很有可能就会到一个差不多的县当县令了。
这对只是秀才的他来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好事情。心里自然对宁砚这个恩人感激万分。今天调令一下,宁远志就带着他来宁砚家了。
“同为宁姓的人,帮忙是理所应当的。”宁远志用了一个“宁姓”,而没有用“宁氏”,怕让双方都尴尬。
他清楚,只要家中的老爷子一天不同意认错,他就一天不能用“宁氏宗族”的人来叫宁砚。
“那清墨也将这句话送给宁族长,同为宁姓的人,帮忙是理所应当的,实在没必要特意这一趟。”
宁远志大笑道:“说的是,说的是。下次我肯定不会这么客气了。”
宁磊跟着道:“你……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待,肯定兢兢业业的掌管好兑票务。”
按关系来说,宁磊是宁砚的堂哥。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宁砚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温和道:“我敢举荐你为兑票务主事就说明我是信得过你的为人处世的。”而后又道:“宁族长,既然你们来了,不如就留下一道用个饭?”
宁远志愣了一下,而后点头。“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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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两年半的时间悄然过去。
金陵城外的稻田中,一个撸起裤管,扎起了衣摆的男子怀里抱着稻子的秧苗,正学着身前不远处老农的样子,弯腰将秧苗插进稻田之中。
因为动作不熟练,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和手脚灵活的老农完全没办法比。
稻田边蹲着一个垂髫之龄的男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眼看着男子和老农的距离越来越远,起身朝着男子喊了起来:
“阿爹,你快一点,都追不上老爷爷了。”
稻田里,男子,也就是宁砚,直起身扭了扭弯的酸疼的腰,看看身后才插了没多少的秧,自言自语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啊……”
前面的老农见宁砚停了下来,就转身走近。“大人,您是金贵人,这些粗活还是让草民来吧。”说着,就准备伸手去拿宁砚怀里的秧苗。
宁砚连忙伸手制止,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金贵人。你不知道,我当初发奋读书,为的就是这些米,米香可比书香墨香好闻多了。”
“我当年可没用了,地里的活儿都是我娘和我妻子两个女人操持,今天我这么一做,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老农感激的说到:“我们如今能忙还是多亏了大人您呢。以前家里就守着两亩地,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