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点点头。真要是把人弄废了,别说降服,估计徐采生吃了韩约的心都有,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这话他没明说,转眼一看,旁边还丢着徐采用来做拐杖的枯木,他走过去,拎起来掂了掂,睨了韩约一眼。
韩约反应过来,“咦”一声,大声嚷道:“来人。”
两名杂役小兵闻声奔了出来,韩约骂了他们一通“看管犯人不力”,命以后要严加看守,然后一挥手,“把他抬回去!檄文写好了没有?再不写连你们两个老子一起废了!”
两名小兵战战兢兢。这个徐才虽然斯文,却是个高个子,他们两个一人要来抬脚,一人要来抬脑袋,还没蹲下身,徐采冷冷地说:“不必了。”
装死是没用的,还不如保留点尊严。他深深吸口气,忍着蚀骨之痛,慢慢起身,倒像个主人似的,领着两个士兵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韩约一边回首看着徐采的背影,跟随温泌进了厢房,说道:“这个人不好弄。听说他这两天不吃不喝的,要寻死的样子。”
“别让他死了。”温泌掸了掸靴子上的露水。他和韩约连夜去了一趟坝上,工事已毕,只等汾阳头顶那片浓云被风吹到岚州,再来几场暴雨,就要水淹晋阳了。又一个通宵未眠,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说:“徐度仙虽然被罢了官,在朝中还是颇有势力,留着徐采,以后有用的。”
韩约挠了挠额头。这个徐采,斯斯文文的,给他再来一顿鞭子,又怕伤上加伤把他打死了。要来软的吧,徐采一张嘴,能抵得过十个他韩约。真是难办啊。
“这徐采还是个孤家寡人吧?”温泌想起来了。以徐采的相貌门第,都这个年纪了,不至于呀。
“听说十多年前姓徐的老家伙就给他就定过亲,他守在陇右不肯回京,这会徐家倒台了,估计亲事也拉倒了。”韩约虽然是个男人,人到中年,也很有拉纤保媒的热情,“给他在范阳找一个?要名门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温泌哪管那些?“你物色吧。”
“其实……”韩约挠着下巴,忍不住要出坏主意,“公主身边那个婢子也是个美人。叫她晚上去陪徐采睡一觉,兴许明天他就服软了。”
温泌笑得拿靴子去砸他,“你去跟她说,我不去。”
连温泌都不肯,韩约更不敢了。本来就是说笑,他嘿嘿一乐,将此事按下不提。只搓着手到院子里观察天色,却见姜绍在对面厢房和桃符说了几句话,就推门进去了。韩约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对温泌往对面努了努嘴。
温泌装作没看见韩约的挤眉弄眼,把靴子一穿,他在破屏风底下把砚台翻了出来,研墨提笔,待要写信给容秋堂。正斟酌着,眼睛却看到了砚台上磕破的角,盯着那裂缝看了一会,肚子里的无名火下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姜绍还不错,能收为己用是最好的。”
“嫌我惦记着那个婢子,你还不是在打公主侍卫的主意?”韩约咕哝几句,见温泌在案前凝思,也不好去吵他,便踱到徐采那头来,看他檄文写了几个字。
姜绍哪知道自己无心之举,又碍了温泌的眼。和吉贞回话时必定要关门,是他习惯使然。
吉贞正在梳头,对姜绍的动作,早见怪不怪了,姜绍一来,她把昨夜匆匆写成的书信丢给他,“暂时回不了京,你把这封信递去宫里,转呈陛下。”
“是。”姜绍把信塞进怀里,“臣今天听说一桩事:太后似乎有意为陛下聘成都尹郭佶家的娘子,可能重阳前就要册封了。”
天子册封皇后,总要一年时间过礼。太后此举,既突兀,又仓促。吉贞吃了一惊,眼里充满不快,“陛下才十二岁,也太早了。”
“戴申一反,岭南、剑南各地人心浮动,太后此举,有安抚之意。郭佶领剑南节度副使,统八州六镇,在西川势力也不容小觑。”
“这个我当然知道。”吉贞笑得很勉强,本该是喜事,可听了只觉口中满是苦涩。转念一想,皇帝虽然已经十二岁,却还一派天真稚气,兴许有了皇后,会老成些?
不过为皇帝选后这件事,太后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她。吉贞也不好当着姜绍的面骂太后独断,从桃符手里夺过琥珀梳,她动作很重地丢到桌上,呵斥道:“轻点。”在镜子里看了姜绍一眼,“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姜绍望着她乌油油的长发和一张气不顺的侧脸。她睫毛真长,长而卷翘,这样的人,脾气都很大。他说:“臣妻娘家是郭氏旁支,听家里长辈提了几句。臣昨天收到家书,方才知道的。“
“哦?”吉贞脸色缓和了一些。姜绍从来不主动提私事,这门亲戚关系,她才第一次听说。毕竟还是关心皇帝,她问姜绍:“可听说郭娘子多大年纪,性情相貌如何?”
“听说是刚刚及笄,比陛下大三岁。性情相貌倒不甚了解。”
吉贞说:“你夫人温柔美貌,她的族妹想必也不差的。”
这话奇怪。姜绍忍不住疑惑,问了一句:“殿下见过臣的妻子?“
吉贞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看你长得这样,总不至于娶个丑八怪的妻子吧?那岂非太委屈你了?听桃符说你在范阳事三天两头都有家书,我猜你夫人一定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姜绍颧骨上一热,知道吉贞不过随口一夸,其实不见得多么真心实意,他也没生出许多遐思,只谦辞了一句:“殿下谬赞。“
吉贞转过头来,把他上下一打量,对桃符道:“像他那样,挽个男人的髻就好。“
桃符放下琥珀梳,笑道:“殿下不是不喜欢扮男人吗?”
是不喜欢扮男人。不过经过昨夜徐采那事,吉贞觉得还是扮成男人方便一些。一想到徐采,她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说:“多嘴。“
姜绍见吉贞要更衣,忙退了出来。才一转身,听见对面厢房韩约高声嚷嚷,吵成一片,姜绍还没来得及过去打听,听见“哐“一声,吉贞推门而出,穿着白地蜀衫,鸦青帛绫半臂,系了红色抹额,头发一丝不乱地罩在发巾下头,像个俊俏的小郎,煞有介事地负手立在门口。
韩约骂起人来,那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姜绍听得哭笑不得,对吉贞说:“好像是韩约命徐采写檄文骂卢燧,徐采写成后,呈给韩约,却是给韩约的祭文。韩约气得不得了,要人把徐采从头到脚扒个精光,去挂在晋阳城头。“
桃符一听这话,“哎哟“一声,捂着脸逃走了。
吉贞却扑哧一笑,兴致勃勃地差遣姜绍,“你去看看扒了没有。没有的话,也去助韩约一臂之力。”
第35章 沙雁争飞(十五)
徐采虽然沦为阶下囚,到底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韩约威胁的话是一车接一车,一会要扒了他,一会要把他阉了送去给郑元义当中人,到底没敢真动手。
徐采看穿他没有那个胆,胳膊往脑袋下一垫,侧过身就睡。
到后来,众兵将们都来看热闹,温泌咬着笔杆子,在厢房里被吵得不胜其烦,毛笔一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骂韩约道:“是要阉了还是扒了,干就是了,废那么多唾沫星子!”
韩约噎住了,见温泌那张脸上明显气不顺,他不敢再虚张声势了,只低声咒骂一句“混账”,打算悄悄把那祭文撕了了事。
“慢着,”温泌却说,“我看看。”
徐采面朝里躺着装睡,耳朵却留神外头的动静。半晌没听见温泌说话,他慢慢转着脑袋,回首望去,见温泌把祭文揉成纸团丢在脚下,一双眼,顶着浓眉的威压,黑沉沉、冷飕飕地看过来。
徐采扶着榻起身,正襟危坐,不着痕迹地审视温泌。刚才在院子里,温泌是居高临下,此刻平平的对视,徐采看得清楚明白,这个人,咄咄逼人的一双剑眉,是人称鬼见怕的面相,冲动易怒,却胆大包天,敢作敢为。
铁面剑眉,兵权万里。
他不是韩约,是甫一成年,就把十万兵马当成双陆子玩的半个胡人种子。郁羽林的血脉在他攻击性十足的眉眼里显露无遗。
徐采刚才那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不见了,他肃容道:“郡公,权宦当道,奸佞误国。陇右与河东,并非水火,实乃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公为何不审时度势,度德量力?”
温泌嗤笑一声,“我是胡虏,”他嘲弄地看着徐采,“你咬文嚼字的,我听不懂。”
徐采尴尬了,胡虏二字,是他在讨贼檄文里暗戳戳给温泌安上的。胡虏夺人妻子,虽然没明说,谁都知道骂的是温泌。
徐采只能把嘴一闭,继续装聋作哑了。
“去把程凤今弄出来,”温泌转过身,吩咐韩约,“今天拿他去把左夔换出来。”
“是。”韩约命左右去提晋阳令程凤今。
挤出来看韩约给徐采扒裤子的兵将们都散了,温泌要回去继续写他的信,走了两步,偏过头一看,对面厢房门口立着一个清秀白净的小郎君,左顾右盼的,与众不同。他先一蹙眉,随即三步并作两步,揽住小郎君肩膀,把人推了进去。
“哐”一声连门也关了。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吉贞搡了温泌一把,躲到床帏后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温泌挠着下巴上下打量她,摇头道:“娘里娘气的,不像男人。”
吉贞微微一嘟嘴,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平螺钿背八角小镜,揽镜自照,一边拂着鬓发,不服气地说:“难不成男人都得像你那样的?”
“我怎么样?”不过转瞬,温泌在外头那副剑拔弩张的气势消弭了,嗓音变得懒洋洋的。
吉贞放下八角镜,正要说话,见温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动作飞快,连外衫内衣都除尽了,坦然露出年轻健壮的躯体。
吉贞脸一红,啐他一口,转过身去继续照镜子,佯装没有看见。
温泌往床上一倒,舒服地叹口气,闭眸等了片刻,不见吉贞有动作,他用脚蹬了蹬帷帐,唤她,“怎么还不过来?”
吉贞扑哧一笑,背对他道:“过来干什么?”
温泌戏谑道,“老在镜子里偷看有什么意思?你过来,看得更清楚。”
吉贞矢口否认,“谁看你了?”不好意思继续照镜子,把八角镜收起来。隔窗还能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说话,帷帐里却静默无声。半晌后,她放轻了动作,一步步走到床前,探头去看。
温泌睡着了似的,眼也没睁,却准确无误地将她胳膊一扯,连人拽进了帷帐里。
在她身上摸索着,他眼里带了点渴望,“你好了没有?”
吉贞把他的手拨开,说:“没好。”她抬起身,端详着他眼角的血丝,轻轻在他胸口一拍,嗔怪地说:“你不累吗?安分歇会吧。”
“累。”温泌老实说,“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那我走了。”吉贞不高兴,就要离开。
温泌胳膊一压,把她又按了回去。他翻过身,对着吉贞,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她纤细的腰肢上黏黏糊糊地摩挲着,对着她耳朵眼循循善诱,“你帮我弄一弄,我就睡了。”
吉贞不明所以,“怎么……”
温泌把她的手拉过来,教她动了几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吉贞满脸通红,忙不迭缩回手,又羞又气地,“我不会。”
吉贞转过身,背对着他。温泌有些失望,挪一挪,又贴上她的后背,他把玩着她柔软的手指,嘴里还在不肯放弃,“很简单的,一只手就行了,呶……”
“嘘。”吉贞把手挣出来,掩住他的嘴。
温泌按住她的手,嘴唇在细嫩的掌心蹭着,漫不经心地问:“是你砸了我的砚台?”
“谁说是我?”吉贞脱口而出。
“除了你,还有谁那么大胆子?”
吉贞顿了顿,算是默认了。
“这么大脾气?”温泌斜眼看她,“谁得罪你了?”
“你。”吉贞剜他一眼,嫌他话多,“赔你一个就是了。那破砚台,值的什么?”
温泌惫懒地一笑,不追究砚台的事了,又鬼鬼祟祟把她的手往下拉,不屈不挠地说:“很快就好,累不着你……”
吉贞被他磨得没脾气,再轻轻转回身,却见温泌已经闭上了双眼,明明是堕入了梦乡,说的那些话却都是无意识的呓语。
男人。吉贞目不转睛地看他一会,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外头程凤今被提出来时,温泌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了。吉贞放下帷帐,走到窗前,见五花大绑的程凤今被两名士兵拖着,昔日耀武扬威的晋阳令,如今衣衫褴褛,萎靡不振,还不如一个瘸腿的徐采精神。
走到院里,韩约还在细细叮嘱,到了晋阳城下,如何喊话,如何换人。徐采在房里默不作声,听见韩约说“走吧”,他突然出声:“稍等。”
程凤今接连几日的担惊受怕,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徐采过来,他痛骂徐采一句:“逆贼害我!”不待徐采辩解,他催促韩约,“将军请速速送某回晋阳,某必定向卢令公求情,将左使君完好无损送出城来。”
徐采放下拐杖,步履维艰挪到程凤今面前,“明府,”想必程凤今的满脸庆幸与焦灼,徐采的表情可谓沉重哀恸了,他叉手,对程凤今深深施礼,“是在下莽撞,致使明府遭遇此劫。徐采悔之晚矣,明府的照拂之情,来生再报。”
这话里意思,是说他与程凤今今日要死别了。
程凤今不肯看他,别过脸对韩约道:“将军,快走吧!”
“稍等。”徐采又拦住韩约,将身上那件绾色绸衫脱下来,披在程凤今身上。这件绸衫是徐采当日打算上兴龙寺拜见清原公主时穿的,饰有襕边,尚算华贵,也还洁净。亲手替程凤今系上衣带,徐采挥泪道:“今晚怕有雨,天气寒凉,明府保重。”
程凤今百感交集,叹道:“你……好自为之吧。”便被徐采目送着,随韩约往晋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