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瘦了。“温泌抬起脸端详她。阴影勾勒出她下颌的轮廓,颌骨是尖尖的,丰润的脸颊有些减色了。
”我一直做噩梦。“吉贞坦承自己的惊惧。
她以为这话一说,温泌起码会有些惊讶,或者愧疚,亲眼目睹了程凤今的死,她需要人殷勤备至,嘘寒问暖,才能缓解心中惊惧。
温泌却只是“哦“一声,他猜到她会受惊,第一次见死人,谁不受惊?他习惯了,并没有把它当成多么严重的事。
见多了就好了。换成别人,他一定轻描淡写地这么安慰一句,可转念一想,他并不希望吉贞一个女人见那许多的死人,他顺势又找了个理由,“在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你还是回范阳吧。“
吉贞凝视着他的一颦一笑,试图在里头寻找为自己忧虑揪心的端倪,没有找到,她失望之极,心想,那些所谓生死相许,也不过花言巧语,口不应心。
我怎么也成了一个自怨自艾,满腔幽思的闺中妇人?
她蓦地惊觉,打消了那许多闺怨,温泌还浑然未觉,手在她此起彼伏的曲线上流连时,她的心悄然硬了起来。
任他挠破头也想不到,女人的热情来得没头没脑,去得莫名其妙,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字眼。
”我不走。“吉贞坚定地说,意志比以往更加强烈。
其实……不走也好。温泌有些婆婆妈妈地想。他仗着龙马精神,翻身而起,抓住吉贞衣带,“你这会可好了吧?咱们在这床上干点别的事,“他扯着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夹着笑,”以后你在这床上不会做噩梦,做的全是春……“
吉贞一声冷笑,把他没出口的“梦“字截了回去。她把衣襟一合,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各自为阵,一觉睡得风平浪静。翌日,红光耀目,是个难得的晴天,温泌刚洗了把脸,韩约就在外头禀报,“戴申派使者来了!”
第38章 朱旗曳日(三)
自河北观察使左夔横死,云中守捉将韩约调集麾下五千人马,堂而皇之驻军兴龙寺,占据了蒙山。
卢燧紧闭城门以拒敌,双方不知为何缘故,僵持旬日,旁人莫衷一是。
戴申使者抵达龙兴寺。
徐采闻讯,拐杖也顾不得,跛着脚到了窗边,扒着窗框张望,戴申使者等在殿前,几名仆役押着牛车,车上满载钱物,从寺院里排到了寺门外。
温泌没有露面,韩约走了出来,对使者还算客气,把他引到殿上。
徐采心急如焚,奈何外头人声鼎沸,牛马嘶鸣,听不到韩约和使者说了什么,他伸着脖子,踮起脚,视线直追着二人消失在殿内,无计可施,扶着墙慢慢坐下来。
等到后晌,韩约那里还毫无动静,徐采正等得心焦,恰杂役士兵来送饮食来,徐采接过托盘,道声谢,两眼炯炯有神地看向士兵。
士兵安放了碗箸。徐采探头一看,竟然与往日粗陋的吃食大相径庭,是馎饦,直白光滑浮于清汤,点缀着几片翠绿野韭,旁边还有一碟鹿脯,并一盅鲎酱。
徐采这段时日,为了气节,把自己饿得饥肠辘辘,忍不住塞了两大块鹿脯在嘴里,捧起馎饦喝了一口滚烫的汤。
士兵没急着走,在旁边瞅着徐采大嚼,一脸古怪地嘀咕,“就这么个人,也值得那许多钱?”
徐采顾不得追究他话里的轻视之意,鼓动的腮帮一停,他忙问:“什么值许多钱?”
因为戴申使者的豪奢之举,士兵看徐采,就像看一个金光闪闪的财神,言谈也客气了不少,往外头列队的牛车上一指,他说:“这些,都是凉州来的,要特地送给将军,以感谢收留你的恩情。”
徐采一激动,热泪差点落下来,慌忙把碗箸丢在一边,“韩将军可收下了?几时放我走?”
士兵瞧着外头的牛车,很觉得惋惜,啧啧地:“将军说了,徐郎在蒙山游览,乐不思蜀,叫戴使君不必客气,礼物还请收回!”
徐采如遭重击,闷不吭声坐了片刻,猝然起身,跛着脚在这斗士中如困兽般来回盘桓,最后极力抑制住烦躁和愤恨,往榻边一坐,沉声道:“我吃饱了,你收了吧!”
士兵一看,馎饦吃了一口,鹿脯少了两块,鲎酱原封未动。他摇摇头,认为徐采很不识抬举,这些野味是韩约闲得发慌,特地领人去山里捕的,旁人还轮不上,他一个俘虏,倒嫌弃!
刚才见过使者,意识到徐采在戴申处颇受宠信,韩约还特地叮嘱下面的人,衣食上不要苛待徐采。这士兵得了令,鼓着嘴收了碗箸,临走时问徐采,“这些不合胃口,郎君还想吃些什么,直言无妨。”
徐采正裹着一领薄被假寐,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闻言,他漫不经心地说:“瓜州红菱、青州蟹黄最好,洞庭鲋鱼、益州鹿尾也可勉强入口,再不济,有生鱼熊掌,鸡跖猩唇,也差强人意。”
这一串竹筒倒豆子,那杂役除了生鱼熊掌,别的一个也没听懂,茫然张口,“什么……”
徐采不屑和他鸡同鸭讲,眼睛一闭,养精蓄锐去也。
那杂役暗地里啐他一口,回来添油加醋禀报韩约。韩约并没有把他那些生鱼熊掌什么的放在心上,置之一笑,说:“这东西知道脱身无望,恼羞成怒了。”
那使者被软硬兼施送下去歇息,奉上的一部分贵重礼物就堆在堂上。韩约不敢藏私,请了温泌来过目,温泌拿起礼单一看,绢千匹,银五百,另有珍奇玩器、鲜果美肴无数。
都说戴申孤僻不群,竟舍得为徐采下这么大手笔,温泌哈哈一笑,擒拿了戴申的心腹,他很畅快,把礼单往韩约胸前一拍,说:“礼物退回,人留着。别再伤了他,刚死了程凤今,再死一个徐采,怕要被人骂我们残暴了。”
温泌满腔信心,是势必要熬到徐采倒戈,好大大地羞辱戴申一次。韩约是没什么信心,“这些读书人最重气节,就怕他自己要寻死……”
“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不会走那条路。”温泌把礼盒里的一枚小银锭在手里掂了掂,又丢回去。“小心看守,别让他跑了就好。”
韩约知道温泌的心思,他也一笑,盯着那堆雪亮的银子,呲牙道:“只是这许多绢布金银,要白白送回给戴申,我又有些不舍得……”能买好几百匹骏马呢。
但是要厚着脸皮把戴申的钱扣下来,面子上又过不去。
两人相对一笑,都有些无奈。
温泌走到院子里,掀开牛车上覆的油布,捻了捻底下的细绢,盘算了一回,突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招呼桃符,“拣一匹好绢给你殿下,军中衣食简陋,被褥的里子粗得扎手,不及这个柔软。”
桃符信以为真,以为温泌是体贴公主肌肤娇嫩,特地要送她细绢,欢天喜地地拣了一匹送去给吉贞。吉贞闻言脸上微微一红,背过身用细绢在脸颊上蹭了蹭,低眉出神,俄而脸色一冷,把布匹推开,哼了一声。
桃符还当她嫌这绢粗糙,“驸马好心好意……”
“他好心?”吉贞呸一声,停了停,丢下桃符,走到正殿,温泌早借故躲了出去,只剩韩约在敷衍那名使者。
“你……”见俏丽的小郎君走了进来,韩约捧着茶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位是凉州来的贵客?”吉贞目光一转。
韩约听她口气,是没打算隐瞒身份,忙起身对使者道:“此乃清原公主殿下。”
清原公主曾在出降前折道武威,拜祭戴玉箴,凉州人尽皆知,这使者忙不迭见礼,好奇地觑着吉贞。
“请坐。”吉贞待他还算客气,转而问韩约,“礼单在哪里?”
韩约没搞明白吉贞这是什么用意,从袖子里把礼单呈给她。
长长的礼单,吉贞纤指展开,一眼扫到底,不见喜色,反而眉头一敛,对使者道:“凉州三县税户三千,去岁纳赋应有钱六百缗、粟六千石,绢三千匹,另有绵、或、布各有定额,你绢还差两千匹,银百两,其余器玩瓜果,折算下来,也凑不足数。这些可先卸下,其余赊着,等明年收成后再送来。”把礼单一折,收进袖中,她就要把使者打发了,“你去吧。”
使者被吉贞一通六百六千地听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反应过来,吉贞这是在算凉州的食邑,他拿来赎徐采的钱粮被误当成了给公主的岁贡。
使者慌了神,赶紧澄清,“殿下,这些并非……”
吉贞打断他,掰着手指算,“还有前年,大前年……我这里都有帐,清楚明白,你回去禀报你家使君,请他速速送来,莫再拖欠。”
使者苦笑道:“殿下!在下只是戴使君帐下孔目官,代使君行事。殿下食邑,由陇右观察使掌管,转运司按岁缴纳,与在下毫无关联。”
吉贞讽刺地一笑,对他的辩解并不认同,“听说陇右已经废止转运司,观察使形同虚设,臣子心中没有君主,兵将眼里没有尊卑,”她横他一眼,冷冷地说,“我的食邑,不同你家使君讨,同谁讨?欺君之罪,你替你家使君担得?”
戴申和清原公主有宿怨,眼见被无故迁怒,性命难保,那使者顾不得钱粮,讷讷称罪,不敢再多言。
把戴申的使者踢出门,韩约心情大好,转过身,就对吉贞行了一个大礼,此刻,方是心悦诚服,“殿下下降,实乃河东之幸……”
“住口!”吉贞对着戴申使者的那副冷脸,转而朝向韩约。一双细长的眉毛飞起,怒到极点,她的声音也陡然尖利,“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颜面弥足珍贵,要算计我来做这个恶人?难道我堂堂的公主就不要脸面?”
他们神仙打架,自己一个凡人遭殃!这是温泌的主意,跟他没半点关系呀!韩约心里叫苦不迭,被吉贞一通怒骂,吼得左右退避,陪着笑道:“殿下息怒、息怒。”
吉贞是真的动了怒,当众把礼单一丢,掷在韩约脸上。足履踩着雨后泥泞的地,她穿过后殿,到了寺外。兴龙寺背后,正对蒙山,雨后山气空蒙,迎面绿意盎然,豁然开朗,吉贞深深吸一口山间的清气,走到温泌身后。
温泌躲在山后射箭。
没有箭靶,他拉开弓弦,瞄准树干上奇形怪状的结疤,年久形成的龟裂,像只眼,和他对视。
弓弦一松,翎羽飞驰,没入树干中。锋镝的声音在林间回荡,震得树枝摇动。
吉贞忽觉腮边一凉,枝叶上的凝露如雨水般洒落在她的肩头。
她“哎呦”一声,跑开几步,躲过那阵急雨,揭穿温泌,“你故意的!”
温泌兴起,她躲到哪里,他就射哪根树干,偏这里树木林立,他又箭不落空,吉贞没来得及问罪,自己反被淋得狼狈不堪。士气衰竭,她一跺脚,要回寺里去。
温泌这才收了弓箭,笑着告罪,“我错了。”把吉贞拦住,他自己肩头也湿了一大片,却毫不在意,笑得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酒涡深深,稍显稚气。
“你……”吉贞要骂他坏,又怕说出来像撒娇,堕了气势,只能没好气地转过头。
温泌扯开她衣领,狐疑地闻了闻,“你……好久没洗澡了吧?”
吉贞赧然。军中没有浴桶,她只能夜里用铜盆擦擦身,头几天浑身不适,慢慢地竟然也习惯了。她把衣领扯回来,紧张不已,自己也闻了闻,“有味道?”
温泌见她如临大敌,忍住笑,说:“有一点,我替你下场雨,洗一洗。”
吉贞知道他是在作弄她,遂放下心来,她余怒未消,“下次再有那种事,别再推我出去。”
温泌狡猾地辩解,“我没有推你,你自己要去的嘛。”
吉贞一看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惫懒相,就忍不住要生闷气。温泌才从戴申这里讹了不少钱财,心情很好,穿着革靴,在林子里走走停停,不时从枝头摘下野果,不怕死地扔进嘴里嚼了嚼,味道不好,又吐出来。
吉贞跟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下令道:“你教我射箭吧。”
温泌一笑,也不推诿,直接把短弓给她。吉贞接过来,一拉,没有拉动,她站稳身形,咬紧牙关,又拉,仍然纹丝不动。
“没有佩韘,别把手割破了。”温泌拉起她的手,见雪白的手指上勒痕深深,在她手指上揉了揉,他把弓拿走,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把弓虽短,也有两石,你臂力差得太远。”
两石!
“军中招募,两石的弓都拉不开的人,连入伍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要做弩兵,骑射更不能差。”温泌拿起一枚小箭,侧脸看了吉贞一眼,“要养这些人,招兵、买马、锻造铠甲、兵器,哪一样不要用钱?战事一起,劳民伤财,但有些人处其地位,身不由己。”
吉贞盯着箭头所指的方向,默不作声。温泌轻轻松松拉开弓,搭箭,射中了枝头的一枚红果。他眉头一扬,给她一记得意的眼神。她被他引得扑哧一笑,手在他上臂好奇地摸了摸。温泌其实还年轻,肩背和腰身都是少年的清瘦,不比韩约粗壮,但手臂上的肌肉隆起时,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真硬……”吉贞情不自禁地喃喃,幼时该吃多少苦啊?
温泌闷头笑起来。
吉贞一看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顿时满腔怜惜化作乌有,剜了他一眼。
温泌拉起吉贞的胳膊,在她上臂隔衣捏了捏,冰肌弱骨,玉软花柔,让她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他除了嫌麻烦,真心还是有一点不舍的。
“你还是紧紧跟着我,叠被铺床,端茶送水,别想着动刀动剑了,”温泌在她下颌轻佻地捏一捏,“杨撒八。”
吉贞见箭从树干上落了下来,要走过去捡,温泌拉她一把,自己去捡起来,然后拎起她的长衫瞧了瞧底下沾了泥点的袴,“陇右送来那些绢是你要来的,给你留着吧,裁衣裳,铺床,做幔帐,都随你。”温泌慷他人之慨,很大方。
吉贞没有接他的话。走到寺内,见韩约正指使人把车上的钱帛往下搬,这些算军资,那些算公主私帑,泾渭分明。“不必了。”吉贞站在车前,顿了顿,把姜绍叫出来,“这千匹绢,你领走,替士兵们裁成夏秋两季的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