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绣猫
时间:2019-12-04 07:10:59

  吉贞上次来凉州,已经见识到了,陇右百姓视戴玉箴为神,比皇帝还要尊崇。她点头笑道:“不错,晁公年高德劭,众望所归——只是多了一个戴申。戴度空有戴姓,不值一提。”
  晁延寿心里一跳,面上笑容尽退。他霍的起身,道:“殿下,这话臣不仅不敢苟同,连听都不能听!”
  吉贞泰然自若,“晁公,此刻这里只有你我,何必惺惺作态?”
  晁延寿冷笑道:“殿下,陇右军已经攻占京都,戴使君平定河东河北,改朝换代,指日可待!某舍小利而谋远,不会受殿下挑拨。”
  吉贞道:“晁公,陛下许给你的,绝非小利。你有何前程可谋?以戴申为人,你辅佐他一统天下,得登大宝后,难道就此高枕无忧?戴申会容你权倾陇右?莫说陇右这一方天地,恐怕你连埋骨之处都求之不得!”她明眸直直盯着晁延寿,“晁公,良弓藏,走狗烹,这种事戴申可是拿手的很。做他的走狗,如何能比得上在陇右做一方诸侯?陛下天性仁善,年纪尚稚,一旦聘得晁家女,萧氏便和晁公血脉相系。如何取舍,还请晁公三思。”
  “臣意已绝,还请殿下不要再多言。”晁延寿不肯再听,坚决要送吉贞出门,“殿下请回。”
  话已至此,吉贞没有再逼迫他。手扶在案头,她默默酝酿着力气,起身,抬脚,走到门口。望见外头天光,晁延寿脸色恢复正常,对吉贞道:“臣不便相送,殿下慢走。”
  吉贞手停在风帽上,回首看晁延寿,“晁公,我化名杨氏,住在城内邸店,晁公若还有话,可来找我。”
  晁延寿还不至于要捉了吉贞为质,来对付温泌,可他留后期间,吉贞在凉州城里行走,真会引来不少麻烦。他不禁眉头皱起来了,“殿下打算待到几时?“
  “待到晁公答应为止。”
  “殿下慢走。“晁延寿脸色更不好了,冷着脸对吉贞拱了拱手。
  “我能否摘一朵晁公府里的山茶花?“吉贞受了冷遇,脸色不改地指了指湖边的花丛。
  晁延寿道:”殿下请便。“
  吉贞走到湖边,左挑右捡,选了一朵开的最盛的山茶,捻在手里对晁延寿摇了摇,便离开了晁邸。
  到了邸店下榻,吉贞坐在铜镜前,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桃符道:“我是不是气色不好?“
  ”马不停蹄地奔波,气色能好吗?“桃符从吉贞的脸色中看出她游说晁延寿无果,又是气馁,又是心酸,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把唇脂盒拿出来:“擦点胭脂好了。“
  ”下次晁延寿来了再擦。“吉贞把茶花别在发髻中,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被殷红的花朵映照着,脸色更显得白了,浓浓疲惫遮不住。她有些懊悔,“这次去的仓促了,脸色这样难看,晁延寿当我是丧家之犬,来同他摇尾乞怜的。“
  ”呸,他才是狗眼看人低。“桃符嘟囔着,”殿下,他真会回来吗?“
  ”要真对戴申忠心不二,今天他就不会放我走了。“吉贞把茶花又摘了下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这个人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他要待价而沽,那我就等着。“
  ”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桃符哀叹。
  ”很快了。“吉贞语焉不详,像是在安慰桃符,也在说服自己。
  “殿下歇会吧。”桃符见吉贞撑着桌子起身,忙上来扶着她。
  吉贞走到窗边,用指尖掀开一点窗缝往外看去。对面厢房也有人下榻了,在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张望。知道是晁延寿派来盯梢的,她轻嗤一声,把窗放下来,躺在榻上,只觉一阵深沉的倦意席卷全身。
  三日之后,晁延寿果然夤夜造访。吉贞被桃符唤醒,穿戴整齐,从碧镂牙筒里挖出檀脂,在脸颊和嘴唇上点匀。等她不紧不慢妆点完毕,才召晁延寿进来,对他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晁公有什么事吗?“
  晁延寿自吉贞到晁邸造访后,便日夜琢磨个不停,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连衙署也无心去了,结果今早迟迟走去应卯,却得知了一个噩耗,此时见吉贞端坐在烛光下,一张脸容光焕发,眉飞色舞,俨然奸计得逞的姿态,晁延寿心里一沉,脱口而出,“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吉贞不以为忤,“晁公指的是?”
  “袁定方丧于戴度之手,姜绍就在灵武,殿下不知情?”
  吉贞扬眉道:“晁公不是担心自己不姓戴,无力镇压陇右?有了戴度,又何必要戴申?”
  晁延寿大为摇头,只觉吉贞想得太简单,“陇右军十数万人马,陇右、河西、朔方,各个关隘、要塞、重镇,都为戴申一手掌控,就是有了戴度,也没法轻易撼动戴申的人马。”
  吉贞笑盈盈地,请晁延寿落座,“所以我这趟才特地来找晁公商议。”
  吉贞与晁延寿秉烛夜谈,直至破晓,晁延寿离去。桃符吹灭蜡烛,开窗散去室内浊气。吉贞只觉胸口窒闷,披上风帽,遮大半脸颊,站在邸店门口,瞧着晨光下穿梭不息的人流。灵武、晋阳、京都,都被战火荼毒,唯有凉州,依然静谧。若不是体力不支,行程太紧,她倒想再访莲花山,去看一看那青山是否葱翠如昔。
  “殿下,”桃符在身后轻轻唤她,“那里有个人在看你。”
  吉贞眼角一瞟,见香烛摊上,一名缁衣飘飘的僧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香烛,挤进了人流中。
  她回过身,低头蹙眉。
  是杨寂。
  “走吧。”她对桃符道,“我们不能再留在凉州。”这里毕竟是戴申的地盘。
  “晁延寿那里还没松口。”桃符忧心忡忡。
  “他会审时度势。”吉贞把风帽扯下来,遮住脸颊,“只要京都能守得住——一切都会好转。”
  “驸马也会回心转意吗?”桃符满怀希望,瞧着吉贞。
  吉贞脸色不愉,“需要他回心转意干什么?不需要。”
 
 
第52章 朱旗曳日(十七)
  戴申站在晋阳城谯楼上,眺望远山。绵延的西山,如卧龙脊梁,蒙山山壁上镌刻的石佛,顶天立地,双眸微垂,带着悲天悯人的姿态,与他对视。
  转眼由秋入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徐采踩着脚下的冰霜,咔嚓嚓地走过来。
  “使君可有想到克敌之法了?”徐采问。
  “有一些想法。”戴申抱臂转过身。汾河渡口大败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的办法,我们围守蒙山,直到明春,他们冻也都冻死了。不费一兵一卒。”
  徐采莞尔。他是文人,不穿铠甲,披的胡裘御寒,仍觉得风刃在衣袖间乱窜。换成是他,也不敢说自己有那样坚定的意志,能在荒山野岭撑过严冬。这么一想,简直有些同情韩约了。
  “天冷,晋阳以北的河段怕要结冰,凌汛一来,冰坝堵塞,水路就不好运粮了。”徐采道,“朱邪与我两路大军都远离陇右,怕后方空虚,给人可趁之机呀。”
  戴申临行前亦留有重兵给晁延寿镇守陇右,但晁延寿其人,他并不是很信任。徐采这么一说,戴申也有几分赞同,“你说的是。”叫住一名经过的士兵道:“着人到晋北询问一下袁定方的行程,看他几时能到雁门关。”提到这事,戴申就异常恼火,“若是因为戴度刁难而滞留灵武——传我口令给戴度:延误军情,论罪当斩,让他不要糊涂!”
  “是。”士兵领命而去。戴申当即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如之前和徐采所议,四万人马尽数挤在晋阳,不易调度,反受其害,遂兵分两路,一路率两万人马北赴雁门关以接应袁定方,待两军汇合,挥师东进,破岚州、忻州与河北,其余人马围守晋阳,主攻温泌。
  还没论及细节,徐采先问:“使君,晋阳此役,是为歼敌,还是为捉拿温泌?我军势众,只为歼敌,那当然不在话下。可要捉拿温泌本人,就要费些功夫。”
  戴申往后一靠,望着他,双眸蕴含着清冷锐利的光芒,“要捉拿他本人。”废话,不为抓温泌,他何必亲自来一趟?
  “仍旧围攻蒙山?”
  晋阳城的存粮和辎重都被搬空了,可想而知去了哪里。戴申不容置疑地说:“不错,蒙山是温泌屯粮之处,他会死守蒙山。”
  徐采也往西南方向的蒙山望去。自汾水渡口大败,戴申有半月没有轻举妄动,闲来无事就在晋阳城外走动,观察四周地形。蒙山也尝试攻过两次,可惜山地易守难攻,陇右军都被乱箭逼退回来。
  “山上辎重充足,自上次火烧蒙山不成,韩约已经很警惕。“徐采遥指西山群峰,”使君你看,西山一带险峰众多,蒙山只是其一。你看蒙山旁边那一座山峰。“
  戴申往前迈了几步,口中呵出的雾气让他稍显冷硬的五官都柔和起来。他回看徐采,“那座山峰如何?“
  ”这两座险峰,相距甚近,恰好时值隆冬,林叶凋零,若站在邻峰上俯瞰蒙山,视线极佳。使君可派几十名士兵给我,今夜趁韩约不备,登上邻峰,日夜监视敌情。我以响箭为信号,使君可等号令行事,一旦韩约松懈,便举全军逼近兴龙寺。“
  “好。”戴申手臂撑着垛口,另一手叉腰,沉吟片刻,他将垛口一拍,分拨左右将士:“留一万人围攻蒙山,剩余人,把守各个山道,隘口,关卡,尤其是通往河北的大小路径,还有晋阳方圆百里的各个县邑,村落,野寺,以防漏网之鱼藏匿行迹。”
  众将分头而去,徐采将胡裘系紧一点,对戴申笑道:“这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铺天盖地,任温泌化身飞鸟,也插翅难逃。”
  当夜,徐采依计,悄悄登上蒙山邻峰。两座山峰走起来相距甚远,但到了山顶,仿佛触手可及。徐采命人彻夜盯着蒙山上的动静。夜里看不清人形,却可以观察篝火,那篝火时而密集,时而分散。待到一夜,月朗星稀,寒意刺骨,徐采被士兵摇醒。
  “敌军犯瞌睡了,篝火灭了大半。”士兵急促地说。
  徐采精神一振,登上山石眺望。他目力不好,看不清究竟,只觉稀稀拉拉有两点火光仍在蒙山间飘摇,那是山的眼眸,半合不合,睡意沉重。
  “下半夜了。”徐采回首道,“放响箭!”
  三发响箭,往晋阳城的方向呼啸而去,徐采抬头,目光追随着那模糊的荧光。
  温泌从梦中惊醒。
  面前的篝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余温也没有。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想到睡过头了。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起身四顾,值夜的人有不少睡着了,冷的厉害,都顾不上禁令,挤在被褥下取暖,唯有韩约还穿着铠甲,背靠着树,似乎也睡了。
  本来应该马上把众人喊醒,以防敌袭,温泌心念微动,没有出声,慢慢走开,仰头去看夜色。
  天冷,山高,寒星闪亮。
  有一道荧光往东北而去。
  “是流星吗?”韩约也醒了,走过来,睡眼惺忪地望天。
  那道星光转瞬即逝,温泌留意到时,恰是它消逝的那一刻。他也有些不太确定。
  贼星。他突然想。
  须臾垓下贼星起,歌声缭绕凄人耳。
  四面楚歌,不是吉兆。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温泌登时脸色微变,命令韩约。
  韩约连喝带骂,将熟睡的众人叫醒,命都穿起铠甲,背上箭筒。众人这些日子被陇右军滋扰,日夜不能安睡,又兼严寒,被韩约这一催促,都苦不堪言地爬起身来。韩约皱眉看了一圈,走回温泌身边。
  “要是这些贼兵再佯攻,我就……”韩约握着刀,深恶痛绝地。
  忽然他话音一停,张大嘴望天,“不是流星!”又一道星光自对面峰顶飞至晋阳城的方向,韩约如梦初醒,“是响箭!”他看向温泌,“这次是来真的?”
  “是。”三更半夜发响箭,绝非佯攻。温泌一脚将地上的长刀挑起来,凌空抓稳,飞快地说道:“敌军要攻上山,布置弓箭手。”
  睡意朦胧的众人听闻敌军夜袭,顿时睁大了眼,手慌脚乱披上铠甲,占据高处严阵以待。仅存的篝火也被灭了,夜间山林中的空气仿佛突然凝滞。韩约在前方聆听了一会动静,匆匆赶回来,对温泌道:“敌军没有点火把,夜色太重,弓箭手看不清。”
  这是要趁黑摸上山,近身肉搏了。韩约举头一看,自那几发响箭之后,云层便遮蔽了月亮,山间伸手不见五指。
  “敌众我寡,不可近战。”韩约压低声音,“怎么办?打还是退?”
  两人说话间,山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响动,大概是两方的士兵狭路相逢,动起手来,呼喝声不绝于耳。温泌和韩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里一凛——他们睡梦之中,早有信号传至晋阳,这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布置防守,敌军已经攻上山了。
  “退。”此刻没时间懊悔了。一确定陇右军确实已经逼近山腰,温泌当机立断,“把人全部撤回来,往山下冲。”
  “好。”韩约旋身冲入士兵中,令收拾弓箭,立即列队,五千人摩肩擦踵,攒成一股,以此冲击山脚把守的重兵。
  “天泉,铠甲!”敌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韩约忙着撤兵,疲于奔命之际,见温泌不准备往山下冲,反而往兴龙寺里走,他慌忙拎着一件胸甲追了上去。
  “拿火箭。”温泌立在寺院之中,沉声道。
  “你要火烧兴龙寺?”韩约一震。
  “这里屯的粮草,不能留给戴申。”一旦下山,就不会再回来了。整座大殿,堆满了粮食、柴草、硝石、硫磺,韩约看得肉痛,温泌胳膊肘把他往旁边一推,站在寺门口,挽弓掣箭,嗖嗖轻响,箭如流星,兴龙寺大殿轰然陷入火海。
  “着火了!”陇右军大喊着往兴龙寺涌来。
  “走!”温泌扯了一把韩约的胳膊,两人猫腰贴着墙角离开山寺,飞奔至队伍中。“天泉,铠甲!”腿甲头盔都顾不得了,韩约将胸甲往温泌的方向一丢,大吼一声,当先往山下疾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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