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文人士子皆爱熏香,无论是家中陈设,还有游湖的船舍里,一般只要有士子或者小姐们在的地方,一个雅致的香炉总是少不了的。
袅袅香烟若有似无的自香炉中飘出,令船舍中的气氛更添的风雅暧/昧。
元冽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宋晚晴说十句,他总会答上一句,偏偏宋晚晴还感觉不到冷淡。
聊了几句,元冽便借口更衣离开了与宋晚晴共处的船舍。
这条船极大,装饰豪奢,文人世子公卿小姐们都喜欢坐这种船游湖,觉得风雅又体面。
眼见着元冽离开了,宋晚晴深吸两口气,缓解自己的紧张,“表姐,你看到没有,他长得真好看!有传闻说他的长相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我原本还觉得传言夸大了,可是今日见到他,我才知道传言半点都没夸大!这两句话连他的俊美风采的十分之一都没形容出来!不行,回去我要给他写诗!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他究竟多有美,什么嵇康卫阶在他面前全都不够看!”
宋晚晴显然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
赵淑冷眼看着宋晚晴,只觉得宋晚晴心里大概已经将元冽视为她的囊中之物了,呵呵,她若能让这个小蹄子如了意,她赵淑就改姓宋!
于是赵淑便劝她,“侯爷去更衣了,妹妹你也去补个妆吧,我觉得你的胭脂有点糊了呢,在侯爷面前失礼就不好了。”
“啊?”宋晚晴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我的胭脂糊了?我......我马上去补一下。”
“去吧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侯爷,免得他回来找不到你。”
宋晚晴被打发走了,赵淑转头就往香炉里添了一小包东西。
青紫色的烟带着一股甜腻的香弥漫开来。
赵淑被香气影响,脸色发红,她快步离开,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
不一会儿,宋晚晴回来,元冽也回来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然后宋晚晴就开始面色潮/红,元冽的眼底也泛出了红色的血丝......
寿安宫。
齐月盈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险些打翻了茶盏,“你说什么?宋晚晴暗害元冽,企图生米煮成熟饭?元冽没躲过,现在还药性未解?”她简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锦绣在旁解释道,“目前听说是这样的,侯府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但具体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只知道侯爷察觉不对劲儿之后,马上就离开了那条船,还命人封锁消息,把宋小姐送了回去。现在侯爷已经回府了,御医也过去看了,不过传过来的消息说,好像不大妙,侯爷现在头又开始疼了,主子你要过去看看吗?”
在齐月盈看来,宋晚晴给元冽下药这事倒不大,因为这种助兴的东西,也就只是助兴而已,熬过药性就好了,危害不大。
但她担心的是元冽的头疼,他这个头疼一发作,可是会要人命的。就算他强忍着不杀人,也难免会作出些伤人伤己的事。
“备车,我现在就去看看。”
此时已经是下午,等齐月盈到了归义侯府之后,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齐月盈见到胡伊娜,就问她,“侯爷现在怎么样?”
“不好。”胡伊娜含泪道,“一开始没头疼的时候,他还能允许御医近身去诊治,现在头疼发作,他谁都不许靠近了。侯爷这是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伤了人......”
“带我去看看他。”
“是。”
出乎齐月盈预料的是,胡伊娜并没有把她引向主院,反而是把她带到了一处地下密室。
说是密室,更像是牢房。
“这里什么时候有地牢?”明明之前她给元冽挑宅子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地牢。
“是侯爷搬进来后命人修建的,每次侯爷头疾发作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关在这里。太后进去看看就明白了。”
胡伊娜哽咽着解释,显然是担忧又心疼的不行了。
地牢的门从外面锁着,胡伊娜命侍卫把门打开,然后齐月盈一个人走了进去。
才一进去,她便踩到了破碎的陶片。
这里很黑,连火把都没有,只有高处的一扇气窗有些许微弱的月光透进来。
齐月盈适应了一会儿这里幽暗的光线,才能勉强看清这里的环境。
这偌大的地牢赶得上曾经的隆庆殿那么大了,但这里并不空旷,因为这里零零总总的摆放了几百件人形陶俑。
现在地上已经都是破碎的陶片,而远处,还在有陶片破碎的声音不断的传来。
齐月盈迈步向里走去,她已经猜到这些陶俑是做什么用的了,是元冽头疾发作时,用来发泄用的。
他头痛欲裂之际会想杀人,可是在大周又没有成批的可供他杀戮的人,所以他便建造了这座地牢,还在地牢里摆满了陶俑。想发泄的时候,就来这里砍陶俑。
难怪那次头痛发作她没来,第二天看他的手上都是伤,应该就是被这些破碎的陶俑所伤。
听到她的脚步声,陶片碎裂的声音静止。
“谁?”
这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压抑,冰冷,满含杀机。
“是我。”齐月盈柔声道,“哥哥,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你睡一觉好不好?睡一觉头就不疼了。”
缓解他头疼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睡着,这是她之前摸索出来的规律,但难就难在他头疼的时候根本睡不着。但如果她能在他身边陪着,安抚住他的情绪,等他放松下来,也就睡着了。
再醒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出去!”元冽压抑的声音吼出这两个字。
“哥哥......”
“滚!”他几乎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哗啦一声,陶俑碎裂的声响传来,从声音判断,竟是一刀就将陶俑砍的七零八碎了。
齐月盈从小到大都没被他这么凶过,他以往就算是头痛欲裂,在她面前也是收敛克制的,就算发脾气,也是以爱哭包儿的形象控诉的。他从来都没对她说过‘滚’!
齐月盈一口凉气倒吸上来,她倒不是生气,而是意识到了他现在的情况一定非常糟糕,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所以才会这么迫切的赶她走。
她非但没走,反而还更朝着他所在的地方走了一步。
越是靠近,就越是能够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又受伤了吗?他现在光是砍杀陶俑已经不够发泄了,所以开始伤害自己了吗?
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她依稀能够看到他的手上,额头,都有血迹,可是却又无法具体判断出他到底哪里受了伤。
“哥哥,你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好不......”
忽然,元冽猛地一步冲到她近前,那双染血的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一下子抵到了墙壁上!
“咳咳......”
她受惊之下猛地咳嗽,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元冽到底有多危险。
“滚!我说我让你滚你听不到吗!”
“我......我......”她的脖子被他掐住,根本说不出话。
元冽提着她肩膀,快步朝着门口走去,“不许再进来,否则我不一定会对你做出什么!”
说完,仿佛是用尽了最后的理智与克制,把她整个人扔出了门外!
沉重的铁门重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
胡伊娜赶忙过来扶起齐月盈,“太后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齐月盈根本顾不得自己有没有受伤,元冽这次发作实在太可怕了,她感觉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他可能真的会彻底疯了或死了。
“御医呢?把他们叫过来!我要知道元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御医们本来就在不远处守着,听到她的话,立马过来回禀。
他们七嘴八舌的,每个人都说了一通,齐月盈冷着一张脸听着,最后把他们每个人所说的都总结汇总了一下,大概意思就是说,元冽这次真的有可能挺不过去。
如果只是头疾的老毛病,他咬牙发泄一通,等到彻底筋疲力尽了,他也就熬过去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助兴/药物,只要抗一抗,也就忍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现在麻烦就麻烦在这宋小姐给元冽下的药,它不是一般的药,元冽还没发疯的时候,御医们轮流诊断,谁都无法判断它到底是哪种药,所以对症下药是不可能了。只能纾解气血才能让这药性散去。
而且照现在这药性的表现来看,元冽的气血运行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本来就一身伤病,再加上头疾导致的气血不畅,平时养生最应该注意的就是让气血平缓,才能使筋脉顺畅,情绪安稳。
现在倒好,因着这个药性发不出也解不了,催动的他体内的气血加速运行,来回冲撞,所以才会让他的头疾发作更加痛苦,他现在所忍受的剧痛应该是以往的好几倍,也就是元冽意志坚韧远超常人,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就疯了。
齐月盈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所以现在只要他这个药性发散出来就好了,对不对?”
“是。若继续这样拖下去,侯爷会作出什么事不好说,万一他真的伤了自己,就真是......毕竟那种疼真的是太疼了,我们寻常人是无法想象的。拖的太久,就算他最后扛过去了,也会伤及根本,以后很可能......”
齐月盈根本不想听到底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现在这情况就已经吓住她了,她质问胡伊娜,“你没有给他送婢女过去吗?让他把药性发散出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拖这么久?”
胡伊娜一脸的泪光,“送了!可是她们全都被侯爷赶出来了,侯爷说谁再敢靠近他,他就杀了谁!他不愿意啊,凭他的性子,就算死了也不会去碰婢女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只自己一个人了,他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任性!他想死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挑三拣四!”
齐月盈气的简直想打他。人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到了他这里,怎么就那么在意这些小节呢?他到底是有多骄傲,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认死理!
胡伊娜哭的更伤心了,“侯爷他就是这么个偏执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走到今天了。”她说完,把御医们都打发下去了,当周围只剩下她和齐月盈的时候,她给齐月盈跪下了,“太后娘娘,求你念在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念在他为你打下西域十六国的痴心上,念在他哪怕重伤不愈也仍旧奔袭万里替你报仇的情义上,再进去看看他吧,除了你,他谁都不要......求你了.....难道你忍心看他疯了,或者死了吗......”
胡伊娜开始咚咚咚的给她磕头,磕的头都出血了。
齐月盈的心纠结的搅成了一团,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关心则乱,她已经乱的彻底没法子思考了。
就在这时,地牢里陶俑破裂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安安静静的,什么响动都没有了。
齐月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然后命人重新打开铁门,快步跑了进去。
身后的铁门重新关上。
四周静谧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元冽!哥哥!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她轻声的询问,可是四周回荡的只有回音,没人回答她。
他不会已经出了什么事吧?
她紧张的四下寻觅他的身影,最终,在靠近气窗的墙角处找到了他。
一片温柔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他倒在那里,气若游丝,安静又垂死的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
她飞快的跑到他身旁,因为光线太暗,还差点被地上的碎陶片绊倒。
她跪在他的身旁,伸手去试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他还活着。
“哥哥......哥哥......你醒醒,你怎么了......”她把他的头从地上抱起来,让他靠在墙壁上。
元冽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看到她,哀伤又无力的皱起了眉头,“圆圆......你怎么又来了......出去......”
“你头还疼不疼?我让御医来看你好不好?”
月光下,一滴晶莹的泪自他的眼角滑落,他哀伤又绝望的看向她,“圆圆,我尽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难受吗?”她心疼的去给他擦拭额角的伤口,他的脸上除了血就是汗,看起来真是凄惨极了。
他却好像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一般,只是在喃喃自语,“我已经很努力的向前走了,我听你的话。”
她不住的点头,是的,她都知道,他很听话,他很努力的从过去走出来,他去交朋友,他去认识结识新的姑娘,他在努力的与这个世界建立新的关系,他并没有固步自封,他真的很努力了。尽管她知道他的努力可能让他很痛苦,可她还是很欣慰。
但现在他向前迈了一步的结果却是这样,早知道会让他遭这么大的罪,她就不会那样劝他了。上天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不公平,他已经这么艰难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顺心如意点。
“哥哥做的很好了,我都知道,你最乖最听话了。御医说,你这个药性要是不纾解,可能会伤及根本。你现在如果不是头痛太剧烈的话,我就让婢女过来好不好?求求你,别犟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别在意这些小节好不好?身体最重要,你死了,我就没有哥哥了呀,哥哥......好不好?”
她哭着劝他,求他,可是他却仍旧是闭着眼摇了摇头,哪怕现在气若游丝,他也照样是倔强的令人无能为力。
“不要管我了,你走吧。圆圆,听话......”
齐月盈看着他越来越涨红的脸色,摸着他手心越来越滚烫的温度,她就能够猜到他现在有多难受。
“元冽!你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捆起来?”
元冽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她气的指尖颤抖,可是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他什么好。他就这么三贞九烈!
他伸手推她的手,“走吧,不要管我了......”
“就非得是我不可吗?”她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元冽没有回答。
她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扶住了他的后颈,“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