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火得一脚踏上石桌,“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有本事来啊。”十五正一肚子气,上前扯十四。
十四一个不稳,摔下。
两人打成一团。
待到其余人出来拉开二人后,两人的衣衫破了几处。
十五趴着大哭。
十四冷脸坐在一旁。
二十望着这个院子。这些女人们,每天每日就为了慕锦一个男人争破了头。而今还是青春正盛,迟暮之年,她们只能枯萎在这里,盼着一个永远盼不来的男人。
好不容易将十四和十五安慰下去。
二十坐到外园刺绣。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丝离开慕府的机会,都要好好把握。出去之后,需要变卖手艺维生,所以她这阵子提前绣了些绢巾。
——
和苏燕箐的婚事,慕锦不太上心。
苏燕箐也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可是他攻陷她只花了短短数日。得手之后就无趣了。
不过,他做足了戏。提亲、聘礼,皆是诚意满满。
慕锦从泽楼出来,去花苑逛了一圈。
花苑里的小六、小九都在对他诉苦,说是十四屡屡来闹。
慕锦挂着轻笑,不置可否。女人们的争宠,他由着她们去斗。她们无非为了得到他的宠幸。他享受这个过程。
回去时,慕锦去了掩日楼,一眼就见到,院中的二十正专注于手里的绣活。他眼色一冷。
这个女人的容貌是他纳妾史上的败笔。
二十感觉有一阵冷意爬上背脊,手微微颤了下,针的方向歪了。她不敢回头。
慕锦悠悠走上前,看她坐姿僵硬,手上动作迟缓,他索性落座在她身旁。
二十再也无法忽略他,惶惶起身行礼,“二公子。”
仔细听,她说话有西关的口音。慕锦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过这种硬生生的西关调子。
他扯过她的刺绣绢帕。她只绣了几片叶子,铜绿、荷绿、翠绿,深浅叠色层次分明。他看两眼扔下,再望晾晒的绢帕,“十五呢?”
“回二公子,十五在房里。”
二十低垂着头,慕锦抬眼见到的是一支木质步摇,趴在她的高髻上。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花枝招展,为博君一笑。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朴素的首饰,朴素得有些欲擒故纵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打哪儿来的?”
二十答:“回二公子,奴婢原是三小姐的下人。”
“嗯?”他还是不明白,下人怎么进了掩日楼?
她停顿了一下,说:“三小姐吩咐我过来伺候二公子。”她的头越垂越低,步摇下的花枝珠子爬出了发髻。
他不禁又看向那支步摇,“抬起头来再让我看看。”
“是。”她慢慢地抬头。
败笔,真的败笔。慕锦双目只在她脸上走了半瞬,又说:“还是别抬了。”
她再垂下去。万般庆幸,他美色至上,对乡间野草不屑一顾。
他伸手捻起她的腰牌,“二十……我上回找你侍寝是什么时候?”
“回二公子,去年……”她斟酌该不该说,尚未斟酌完毕,话已出口。“腊月。”
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长眸潋滟,柔下声来:“因何而来?”
“二公子喝醉了。”二十全身不动,眼珠子定在地面。
说得再细些,是腊月二十。那一晚,慕大公子为弟弟准备了生辰宴,二公子却独自酒醉到了厨房。他糊涂,亲上了她。
过程自然是不愉快的。不过,那天亦是二十的生辰日,她不让自己哀伤。子时过后,她不再强颜欢笑。然而,她笑,他不满意,她不笑,他亦不满意,拖着她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嗯。”慕锦的手还是扯着她的腰牌,加大了力道,把她拉得向前趔趄半步。“我喝醉后说过什么话?”
他的声音仍然轻柔,二十听出了威胁之意。她稳住身子,一字一句说的肯定,“回二公子,奴婢不曾听到你说过什么话。”
他把她的腰牌轻轻一甩。
她险些跌倒,晃了晃身子,脚上使劲踩实地面。
慕锦说:“懂事,那就在这留着吧。”
“谢二公子。”
他转身向外走,衣袍消失在园门。
二十始终躬着的腰这才直立起来。她缓缓坐下,脚底发虚。绢帕被他扯得皱巴巴的,连绣线都断了。
这时,十五的惊呼声响起:“二十!是不是二公子来过了?”
二十应了一声:“嗯。”
“那为什么不叫我?”十五跺了跺脚,懊恼说:“我休息错过了。”
“二公子没让我叫你,是想让你放心睡觉。”
十五从未见过,二公子有找过二十。她狐疑地望着二十,“二公子和你说了话?”
“问了几句。”二十重新拿起针线。
“他问了什么?”十五跟着在旁坐下。
“问了些女红的事。”二十面不改色。
十五怪叫:“他问女红做什么?”
“婚事近了,衣裳鞋袜都离不开女红。”
“骗人。”十五嘟起嘴:“二公子是不是问了我的事?”
二十问:“你的什么事?”
十五不答,说:“我去追二公子。”她别着一个白兰香囊,花香随着她远去而消散。
看着十五那飘扬的朱槿裙,二十疑虑更深。
——
过了几天,花苑的小六陪慕锦去骑马。这轮不到掩日楼的几位伺候,可十五硬是撒娇,撒到慕锦松了口。
小六和十五,俏丽若三春之桃,相伴慕锦身旁。
同行的尚书之子不禁调侃慕锦的艳福。
十五听着,心中窃喜。不料却出了岔子。
他们去时走的是官道,回程则是林路。
途中遇上山匪,护卫一时不察,丢了十五。
“丢了?”十四凶恶地冲至花苑,逼问小六:“什么叫做丢了?”
小六本就娇小,这下更是缩起身子,团成了猫似的。“就是……山匪把她劫去了……”
十四的眼睛润上水色,她赶紧眨两下:“二公子就这样把她丢了?”
“不,不是。”小六摆摆手,解释说:“你们没看到那群山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又拿刀,又拿剑,话也不好好说,直吆喝,光是听他们的大嗓门,我都吓坏了。同行的那位公子,说是兵部尚书家的,可也没多大神力,他保二公子已经很吃力了——”
十四打断道:“十五呢?”
“那个……就……二公子没有丢下她……”小六闪躲着十四:“是顾不上……”
“那不一样吗!”十四狠狠一踢椅子。
除了小六,其余人心知肚明,十五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沉默片刻,小九探出了手:“我们可以去报官吗?”
小十在厅中来回踱步,“前年听说,官兵围剿山匪,剿了几回,官兵死得比山匪还多。”
小九一听,吓得把手缩回去了。
二十素白的脸毫无血色:“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没说……我也问了他——”接收到众人的目光,小六抱了抱臂,“你们别瞪我,我是想争宠,可谋害人命的事,我不敢。”
十四冷冷一笑,说:“以前的女人死的死,走的走,你现在排最前了。”
小六立即澄清:“她们不是我杀的。”
十一重重叹了声气,转身往外走。
二十紧跟出去,声音有些抖,“十五她……”
十一步子稍作停顿,再继续向前,说:“十五是惹恼二公子了。”
第3章
回到掩日楼。
二十和十一沉默,各自进屋。
静坐片刻,二十听见室外无声无响,再开门出来。
银月轻晃,红墙外一株白花成了仅有的点缀。这里走一人,便冷清一个夜晚。连泼辣的十四都敛避熄灯了。
二十举步往外走。
崩山居和女眷们的院落,以深潭相隔。
此潭有一名:逝潭。古时,一对深情男女在此殉情,世人惋惜,起名纪念。
传说当然是美好的。不过,居住在此的,是无情无心的二公子。
逝潭通行之路,唯有一座木桥。十四曾戏说:“我水性好,可以游过去呀。”说归说,谁也没有胆量去。
二十行至桥边。
桥上把守的两名护卫,有一个站了出来。他扫一眼她的腰牌:“二公子在休息,姑娘,请回吧。”
“请问……你见过十五吗?”二十两颊苍白,定定望着护卫。
小六说,二公子是尚书之子力保才脱身。
可二公子身边有寸奔。慕老爷曾言,寸奔武功深厚,罕有对手。
二公子不是顾不上十五,分明是丢弃了她。
主子的风流债,哪能过问。护卫不答,只说:“姑娘,请回吧。”
二十从绣袋里掏出碎银,恳切道:“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是腊月二十的晚上,伺候过二公子的。”
护卫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姑娘,请回吧。”
“麻烦你通报一声。”二十躬了躬腰:“二公子生气与否,后果由我承担,不会让你为难。”她把绣袋反过来,银子全部倒在手中,再双手捧到护卫面前。
护卫在月光下打量她。二公子的妾侍美貌如花,眼前这么普通的,还是第一次见。莫不是……真和二公子有更深的因由?
思及此,护卫不敢怠慢,和同伴分了银子,返身上桥。
他报给了寸奔。
寸奔漠然,摇头。
护卫退了回来,以同样的冷漠拒绝二十。
二十看着护卫面无表情的脸,道谢离开。
途中,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逝潭,忆起儿时,爹爹带她和弟弟、妹妹去河边戏水的情景。她慢慢移动步子,身子藏在树影里。见那两名护卫并未注意,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水温。
寒凉如春夜。
她仰望崩山居的楼阁。
灯火通明的窗边有一道身影,似在欣赏夜景。
十五危在旦夕,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
慕锦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在潭水对岸的树下。“寸奔。”
“在。”
“东西二财有多久没喂食了?”
“两天。”寸奔沉静地回答。
“省了捞尸的麻烦。”慕锦浅浅而笑,倚在窗栏。
东西二财是慕锦饲养的两条食人鱼。逝潭不是无人游,人过鱼食罢了。
寸奔向外看去。对岸树下黑影重重,他目力惊人,自然见到了那个试探的身影。东西二财只要寻得她的气味,必定紧咬不放。
寸奔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悠然自得。“她要是死在这里,也应了逝潭二字了。”
二十脱了鞋袜,半身落在水中。她水性不错,只要受得住潭水的寒冷,就可以游过对岸。
游离不远,二十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绊住了。潜入水中细看,原来是一条麻绳。
她伸手拉开,忽然辨得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像是一个人。
此时,月光推云而出。
她清晰见到,水中浮动的男人四肢残缺,右肩上有两只小圆生物在滚动……不,应该是撕咬。
二十心中大骇,立即浮出水面,匆匆回到岸边。
扑腾的水声引来护卫的注意。
护卫冲过来,见到湿透的她,不禁绷直了唇。
二十无声笑笑,这下就能见到二公子了吧。
果然,护卫将她带去了崩山居。
她先见到的是寸奔。
从前服侍慕三小姐时,她知道寸奔。他生得英挺,不少丫鬟议论他的长相。仆人也有阶级,寸奔位居在上。
寸奔挥退护卫,给她扔了条手巾。他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擦擦。”她一路滴着水,跪立的脚下湿嗒嗒的。
“谢谢。”二十轻轻擦拭头发上的水珠,轻声说:“寸奔公子——”
寸奔打断她的话:“我不是公子。”
她抬眼,“麻烦通报二公子一声,我想见他。”
寸奔没有回答,问:“为什么下水?”
“我想见二公子。”她跪趴在地,一手按着手巾。
寸奔望着她因跪趴而拱起的纤背。她一直偏瘦,不当丫鬟了,还是纤薄。
二人静候片刻。
慕锦终于出来了,第一句话略有讽意:“居然没死。”
二十听出他的声音隐有惋惜,她无从分辨他的意图,只能额头抵住地面,恭敬地说:“二公子,奴婢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慕锦在圈椅落座:“进了掩日楼,就不是奴婢了。”
“谢二公子。我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说。”
“十五生死未卜,我食寝难安。”
“十五命苦,我会厚葬她的。至于你——”慕锦的目光落在二十的湿发上,见到的又是那一支步摇。掩日楼的女人不愁衣食,她却朴素得可以。“只能丢到水里去喂鱼了。上一个死的残尸还在水里泡着,你没几两肉,就当给东西二财塞牙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