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叱道:“安王无礼!觐见陛下须得跪拜!”
赵恒昂然站着,一动未动。
殿中安静地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贵女贵妇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低了头不敢作声,唯独杨静姝几次咬着牙似乎想要出头,却被杨姨妈紧紧拽着不让她开口。
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赵恒忽然一笑,温文儒雅:“罢了,自家兄弟,头一回相见就免礼吧。安王离京十数年,今日终于来归,朕心甚慰,来人,安排酒宴给安王接风洗尘!”
“不必。”赵恒淡淡道,“明敏呢?我来寻她。”
耳边响起一声笑,沐桑桑吃了一惊,谁会在这时候笑得这样放肆?她急忙寻声看去,就见一个高挑冷艳的女子迈步进殿,抬头看向赵恒:“哥哥,你终于来了。”
她饱满红润的唇边浮起一丝笑,似欣慰似调侃地看着赵恒,沐桑桑突然猜出她是谁了——明敏郡主赵长乐。
赵恒看着赵长乐默默不语,只是身上散发的凛冽之意更浓了,这情形似乎愉悦了赵长乐,她又笑了一声,悠悠地说道:“哥哥生我的气了?”
赵恒依旧看着她不说话,赵长乐笑得更开心了。
沐桑桑退开几步。这兄妹俩在一处的感觉很古怪,与她和哥哥,与其他她见过的所有兄妹都很不一样,她本能地想要躲开。
赵启却伸手挽住了她,笑着说道:“桑桑,这位是明敏郡主,安王的妹妹,她如今也在宫中的郁秋阁住着,你若得空就去她那里坐坐。”
赵恒看向他们交握的手,眸光更冷。
赵启又道:“朕已在十王宅为安王安排了住所,安王路途劳顿,去歇息吧。”
沐桑桑忍不住看了眼赵恒。十王宅是近支的皇子皇孙居住的地方,位于皇城最东边,有两千羽林卫在附近驻扎,名为防守,实则监视。赵启命他住在十王宅,显然是要□□他,但,他会听命吗?
“不必。”赵恒一口回绝,看向赵长乐,“跟我走。”
赵长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口中却说:“走?哥哥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能走吗?”
“你只管跟着我。”赵恒淡淡道。
“安王,”赵启笑道,“何必着急?既来之则安之。”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数百名佩戴武器的羽林卫列着整齐的队形小跑着奔过来,将整座正殿团团围住。殿中众人都觉察到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连忙向角落里退去,忐忑不安地等待下文。
赵长乐微微一笑,侧首看向赵恒,赵恒伸手拉住她,另一只手默默按上了剑柄。
“陛下,”沐桑桑轻轻扯了下赵启的手指,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怕。”
赵恒便是再勇猛,也不可能带着一个弱女子逃出羽林卫的包围。他是赵启的心腹大患,有他在京中牵制,赵启肯定要分出许多精力来对付他,沐家或许可以减轻一些压力。再说,他虽然用意不明,却也帮过她。
赵启心中一软,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向赵恒道:“安王何必如此固执?今日是沐姑娘的生辰,朕不想弄得剑拔弩张,坏了她的兴致。”
赵恒冷硬的神情蓦地软了一分,他按剑的手松开了,只拉着赵长乐疾步向外,淡淡道:“本王不住十王宅。”
赵启转念一想,只要他在京中,那就还在掌握中,他不肯住十王宅,那便不住吧。他抬手止住正要围上来的羽林卫,示意他们让开一条道路,赵长乐却突然在此时挣开赵恒,转身向里走去,道:“我要住在宫里。”
赵恒猛地回头,怒气勃发。
赵长乐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赵启朗声大笑,道:“安王,明敏想留下就让她留下吧,你若想她了朕随时欢迎你进宫。”
赵恒冷冷转身,快步走出去,很快消失在远处。
他一离开,殿内的紧张气氛陡然消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沐桑桑突然向杨静姝问道:“表姐,请问你是从何处知道我去西疆的事情?”
杨静姝不假思索地说:“国公夫人亲口说的,怎么,难道你不敢承认?”
沐桑桑摇头道:“不,我的确去了西疆,而且如你所说,是女扮男装。”
原来正要离开的人立刻停住脚步,齐齐看向她。方才的争吵被赵恒打断,许多人都在心中猜测沐桑桑到底有没有出去抛头露面,此时突然见她主动承认,不觉得疑惑,
赵启心中一紧,难道她不明白这事会损伤她的闺誉?怎么能承认呢!若是被那些臣子们抓住这个把柄,她想进宫就更难了!
杨静姝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道:“你敢承认就好。”
沐桑桑淡淡说道:“我娘素来待你如同待我一般,什么事都不瞒你,却被你利用来攻击我,表姐,你这么做非正人君子所为,我看不起你。”
周围一真哗然。沐桑桑是出了名的温柔沉默,万万想不到她竟能当面说出这种硬气话,这是转了性子吗?然而转念一想,把亲戚间的私密话拿出来当做把柄攻击对方,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杨家是诗书大族,她家的女儿竟然做出这种事,还真是让人不大瞧得上。
杨静姝连忙辩解道:“你休要给我乱扣罪名!我只是觉得你行为太过轻浮,这才说出来,盼着你能早些改掉!”
“若真是为我好,表姐大可以私下指出来,那么我不胜感激。”沐桑桑道,“像今天这样当众攻击,抱歉,我看不出什么好心。”
杨静姝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只是一时考虑不周,你呢?你却是行为不端!”
“表姐既然是听我娘说的,必定也知道我为何那么着急要出京,表姐为什么不说?”
沐桑桑不等杨静姝辩解立刻看向赵启,道:“陛下,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免得以后再有别有用心的人到处嚼舌根!”
她往西疆一路上的情况,若是有心去查,肯定瞒不住,假如都像杨静姝这样突然拿这事出来刁难,难道要一直疲于应付?不如今天索性全讲清楚了,不给那些人留机会。
赵启叹口气,道:“总有糊涂人喜欢嚼舌根,你不要生气。”
虽然没说名字,但杨静姝也知道是说她,一张脸彻底红到了脖子上,正想分辩几句,沐桑桑却又抢在她前面开了口:“一个多月前,我突然梦见父亲受了重伤,醒来后我非常担心,于是二哥就命三哥带我去西疆探望父亲,为了赶路方便,所以我女扮男装。我一片孺慕之心,只盼父亲能够平安,若表姐因此觉得我举止轻浮,我也无话可说。”
杨静姝怔了,不对,她指责的明明是她举止轻浮,为什么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成了她拦着不让她尽孝?她连忙辩解道:“你要见父亲,跟你举止轻浮有什么关系?”
“表姐可知从长平到西疆前线有多远?”沐桑桑叹道,“整整一千九百里!坐车一天只能走七八十里,骑马却能走两百多里,我若不扮成男子骑马,如何能尽快赶过去?这一路我与三哥片刻都不敢停,可惜中途我因为中暑劳累大病一场,昏迷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慢了一步……”
她潸然泪下,声音也哽住了:“父亲被乌剌人偷袭,麾下几乎全部殉国,父亲拼死一战,率数百名亲卫与几千个乌剌兵周旋整整六天,大哥为救父亲受了重伤,至今还没醒来……”
殿中响起一阵唏嘘声,在场的人们之前只知道安国公吃了败仗又临阵脱逃,心里对沐桑桑多少有些不屑,如今听她一说,才知道安国公竟然是拼死抵抗,而她为了救父亲竟然能像男人一样千里奔波,也真是难为了。有些心肠软的见她哭得那么伤心,也都觉得满心凄惨,忙走到许念身边低声安慰。
赵启心里软到了极点,她竟然病成那样,整整昏迷了两天,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留她一个人苦熬苦捱。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满心歉疚,她却很快松开,只向杨静姝说道:“幸亏我和三哥在最后关头赶到,父亲才没有……敢问表姐,若是我顾虑自己的名声不敢女扮男装,骑马赶路,父亲该怎么办?表姐,或许你更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在我心里,我宁可声名狼藉,也要换家人平安!”
“说得好!”赵启朗声道,“孝心可嘉,堪为女子表率!”
他再次去握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拒绝,赵启心中一阵熨帖,刚才是他不好,没有及时维护她,还好她原谅他了。
他看向满脸不平的杨静姝,沉声道:“你行为不端,居心不良,枉读了圣贤书!罚你禁足半年,从此再不得踏进宫中半步!”
扑通一声,却是杨姨妈没拉住杨静姝,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删了一些内容,修改了12-15章,亲们觉得现在这样写还可以不?来自修文狂魔的询问~
第17章
安国公府中。
许念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想起沐桑桑悄悄跟她说的话,一阵迷惑慌张。
那是在太后的寝宫里,趁着皇帝去端药的功夫,沐桑桑飞快地跟她说了一句话:“快从外面找个大夫给太后诊治!”
许念想不通,宫中那么多高明的太医,为什么要从外面请大夫?就算要请,为什么不跟皇帝说,偏偏要偷偷告诉她呢——难道这事不能给皇帝知道?她心里一凉,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夫人,杨夫人来了。”婢女恰在此时走来回禀。
她还敢来!许念一阵气恼,说道:“不见!”
“姐姐你让我进去呀!”杨姨妈的声音很快在院外响了起来,“杨家要休我,你要是不见我,我就不活着了!”
许念吓了一跳,立刻吩咐道:“快请姨太太进来!”
杨姨妈很快进来了,哭得两眼红肿,头发也乱乱的,一头扑倒她怀里,抽泣着说:“姐姐,我活不成了,姐姐救我!”
许念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杨姨妈放声大哭。她一直没能生出儿子,杨三爷就以这个借口不停纳妾,前几天又为了纳妾两口子打架,她气头上骂丈夫命中无子,结果杨老太太听见了,立刻要休她。
杨姨妈哭着说了一遍,许念也跟着抹眼泪,说道:“偏巧国公出了事,要不然他去说一句话,杨家也不敢这么对你!”
杨姨妈哭得更厉害了,老太太逼着她来打听国公府的事,她又是羞耻又是怨恨,要是国公府争点气就好了,还像过去那样赫赫扬扬的,杨家怎么敢这么对她?她哭着说道:“姐姐,你得给我想办法,要是杨家休了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许念连忙捂她的嘴,皱眉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等旬鹤回来,我让他去你家说理。”
杨姨妈抓住她的胳膊,泪汪汪地问:“姐姐不生我的气了?”
“唉,咱们是亲姐妹,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许念叹口气,“只是姝儿这孩子太让人伤心了。”
杨姨妈又哭起来:“姝儿虽然有错,可她被陛下罚得这么重,丢尽了脸面,以后京中谁家还敢娶她?她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一句话说得许念反而有些羞愧起来,忙道:“过阵子我去求求陛下收回成命,你放心吧,陛下是个和气的人,不会怪罪她太久。”
杨姨妈稍稍放下心来,擦着眼泪说道:“那就好,姐姐,光顾着说我了,你这边怎么样?太后要不要紧,国公的官司有没有把握?”
许念差点说出沐桑桑吩咐的话,突然想起今天的事,连忙改口道:“还是老样子,唉,愁得我日夜睡不着。”
任凭杨姨妈再怎么追问,许念再没多说,杨姨妈一阵失望。一个时辰后,杨姨妈回到家中,忐忑不安地走进杨老太太房中,道:“我姐姐什么也没说。”
“她这是对你起了疑心了,没用的东西!”杨老太太绷着脸,“早叮嘱过让你们做得圆滑些,只要想法子把沐桑桑做的事告诉皇上就行,谁让你们当面跟她吵,还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害得整个杨家都跟着丢脸!”
“老太太,姝儿是照您的吩咐做的……”杨姨妈嗫嚅着说道。
“怎么,你是在怪我?”杨老太太看了她一眼。
杨姨妈魂飞魄散,忙道:“媳妇不敢!”
杨老太太哼了一声,道:“明天再去,务必打探出国公府的底细!”
兴庆宫中。
赵启手拿螺子黛,细心为沐桑桑描出弯弯的眉梢,问道:“画的好不好?”
沐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含笑答道:“很好。”
“口脂。”赵启拿过口脂盒子,轻轻蘸一点在手指上,点上了沐桑桑的唇。
柔软,细润,让他心旌动摇。他用了最大的毅力才忍住不去吻她,却还是忍不住将沾了她唇的手指贪恋地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吮了一下。
沐桑桑心下一惊,他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这一面,她突然意识到他也是有欲望的,这让她重新认识到入宫做他的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桑桑,”赵启眸色深深,声音也有些喑哑,“嫁给我吧。”
他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拥抱了她。
这一次,他的拥抱不像从前那样是爱怜和虔诚的,他搂得很紧,紧得几乎让沐桑桑喘不过气来,她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这让她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努力推着他,急急地说:“别这样,我会嫁给你的。”
“如果,如果……”赵启迟疑着,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一说话时暖热的呼吸便吹在她的耳廓上,带起一阵阵颤栗的感觉,“如果我不能册封你……桑桑,大臣们吵闹得太厉害了,或者我们先成亲,等过了这阵子我一定给你册封。”
“九哥,你弄疼我了。”沐桑桑越来越怕,眸中已经有了泪意,“我会嫁给你,我不在乎册封,只要我阿爹没事了就好。”
赵启满心的热情被浇熄了一半。她在这时候,依旧不忘记替她爹爹讨情。赵启用力地拥抱着她,但不管用多大的力气,似乎都很难再回到从前两心相通的时候。许久,他惆怅地叹口气,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