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赵启,和好了?”赵恒问道。
“据暗夜传来的消息来看,这两人应当只是暂时联手,目前太后有意扶持齐王,万年城那边表面上看着平静了下来,实际上内斗得厉害。”云增道。
赵恒微微颔首。也是,他釜底抽薪,直接将宣宗一支打成了逆贼,万年城那边若想扳回这一局,太后和赵启必须暂时放下恩怨,集中精力一致来对付他。
“臣在想,到时不如让安国公进攻南线,一来安国公最是熟悉赵庶人那边的军防情况,比并州的旧部都合适,二来有安国公在,太后心里自然就有顾忌,未必会全力对敌,而赵庶人原本就忌惮太后,见她这样自然怨恨,这两个人早晚还会反目,到那时,同盟不攻自破,对陛下的大业更有助益。”
赵恒沉吟着道:“还是让舅公去吧,安国公不合适。”
云增的建议在战术上固然是最优选,然而他这些天看下来,沐家人很重亲情,让一家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对沐战来说肯定是极艰难的抉择,更何况真要是这么安排了,她又不知该如何忧虑担心,肯定连觉也睡不好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舍得。
南边内忧外患,人心又是一盘散沙,用不着使出此计,一样能够收服。
云增没再多说,又道:“暗夜在那边很是顺利,已经得到了赵庶人的信任。”
“很好,让他仔细些,尽量保全自己。”赵恒道。
暗夜、太阿、苌虹、青釭,再加上云素馨与云昭远,这是他在并州时用惯的班底,暗夜擅长收集情报,心思缜密,手段圆活,实在是他极得力的助手,如今暗夜潜伏在万年城中想法子接近赵启,等取得赵启的信任,就等于在离赵启心脏最近的地方楔下了一枚钉子,再动起手来,必定事半功倍。
“傅守义被安国公那一箭伤到了颅骨,最近一直卧床不起,据说伤势不断恶化,赵启已经将他手里的兵权收回了大半,交给了其他心腹。”云增又道。
“等傅澄回去,就是他的死期。”赵恒道。
傅澄绝对能下得去手,傅家人个个心狠手辣,为了自己的利益,至亲之人都能算计。
他见云增已经说完了正事,便问云昭远道:“素馨跟你说了公主要退婚的事吧,你准备怎么办?”
“臣不退婚。”云昭远带着几分无奈答道,“公主应该只是一时不如意发脾气罢了,等出了正月,臣就请旨迎娶公主。”
赵恒看着他,声音低沉:“如此,也好。”
他话锋一转,道:“公主一向任性而为,只怕很难安心嫁做人妇,你年纪也不小了,等你们成亲之后,实在不能相处的话你可以蓄婢。”
岂止是很难,赵长乐肯定不会安心做他的妻子,驸马没有公主的召唤是不能入见的,赵长乐肯定会拿这个规矩将他赶得远远的不能近身。可云家因为忠心于他已经牺牲掉几乎所有的男丁,他不能因为赵长乐而让云家的血脉断绝,不如蓄婢,好歹留下个庶子。
云昭远的脸色便有些难看,看了眼云增,才答道:“是。”
云增很快说道:“不仅是昭远,陛下也要早些开枝散叶,才能稳定人心。赵庶人那些兄弟们,如今都在攻击他登基至今还没有后嗣,所以赵庶人新近纳了许多新提拔的心腹家的女儿,据说其中一个美人已经有了身孕,若是个男胎,万年城的局势只怕就更加复杂了。”
赵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接茬。他如今虽然没有子嗣,但他与她夫妻情好,孩子迟早都会有的,纳妾之类的事,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云增见他不接茬,也不好再说,只是想到沐家与万年城错综复杂的关系,想到皇后年纪太小又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也不知能不能顺利生养,一颗老臣之心就怎么也放不下来。
云昭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公主因为要搬出宫的事生了场大气,臣想着,既然出了正月就要下降,时间也不算长,何不就让公主在宫里多留几天呢?”
赵恒看他一眼,目光凌厉:“难道你忘了从前的事吗?难道要朕留她在宫里,由着她去祸害皇后?”
云昭远哑口无言,云增也不好劝,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半晌,赵恒的神色缓和了些,道:“昭远去趟初棠殿,跟公主说说话,劝一劝她。”
赵长乐虽然嘴上一直说退婚,但每次到最后却又混过去,从这点来看,她对云昭远未必就全然无心,让他去劝劝,也许有效。
等云昭远去了初棠殿,赵恒带着一堆公务回到了大正殿时,他没有再绕道,而是直接从西暖阁能看到的那条路走了回去,他老远就看着那扇窗,果然看见了她,碧纱窗的后面,她娇小的身形影影绰绰的映在那里,她在等他呢。
那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瞬间从心上掠走,回到这里,就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他守着她,岁月静好。
赵恒不觉向着那个身影一笑,快走了几步。
碧纱窗后,沐桑桑禁不住也是一笑,忙忙地下榻,起身相迎。
他很快走进来,含笑问道:“这次肯定是在等我吧?”
沐桑桑红着脸,轻轻点点头,于是赵恒快步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赵恒伏案处理公务,沐桑桑就在他身边翻看着医书古方,如果找到一个调养脾胃的食疗方子,就立刻提笔记下来,赵恒几次回头时,恰好都看见她低头执笔,一笔一划用秀媚的字体认真地记录着,于是他的心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千头万绪的公事像盘绕的线结,拆开一个头,跟着便顺下来,意外的轻松。
傍晚时宫人来回报,赵长乐经云昭远劝解后已经安静下来,重新开始收拾箱笼,没有再抗拒搬出去了。
赵恒点点头没说话,沐桑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她犹豫着,终于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与长乐,兄妹两个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呢?”
赵恒的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沐桑桑却察觉到之前那种轻快温馨的气氛消失了,她心下一阵怅然,一时也不知到底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赵恒想了一会儿,跟着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有什么,脾气不相投罢了,她性子执拗,我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从小时候便经常争吵,原本想着等她年纪大点懂事了就好,谁知道越大反而越说不到一起,几乎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所以,我一直想着让她早些搬出去,早些嫁人,离得远了,也许还能好些。”
沐桑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但真相肯定不会仅限于此,说到底,他还是对她保留了一些。她有些茫然,也许夫妻之间,并非都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对方?说到底,他也从来不曾问过当初她与赵启的情形,也许是她太苛求了。
夜深人静之后,沐桑桑在睡梦中见到了赵长乐。
那是赵长乐下降的日子,她穿着公主的褕翟衣,冷艳如刀,然而她的人却站在皇城高高的阙楼边缘,看着阙楼下那些鼓吹的乐工,还有远处穿着吉服的云昭远,眼中没有一丝留恋。
在她几步之外,是神情激动的赵恒,他试图向她靠近,他口中一直在跟她说着什么,但赵长乐抬手止住,不让他继续靠近,然后问了他一句话。
赵恒迟疑着没有回答。风越来越急,猎猎的风声吹动赵长乐凤冠上的珍珠串,撩缭乱乱,在她的面前摇晃不定。
沐桑桑依旧是旁观者的身份,他们在她面前,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人物,而她就是看书的人,她与他们无限接近,却绝不能相遇。她本能地觉得赵长乐那句话很重要,想要凑近点再听清楚些,却在此时,赵长乐一脚踏出,像突然碎裂的青瓷,坠下阙楼。
沐桑桑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赵恒几乎是同时醒的,忙忙地抱住她,低声道:“怎么了?”
沐桑桑惊魂未定,心砰砰乱跳,眼睛也有些湿,定定神才说道:“我梦见公主了,公主她,她跳下了阙楼。”
赵恒松了口气,借着烛光看见她脸色苍白,眸子也带了水汽,他心中怜惜,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只是个噩梦,不要怕,我在这里。”
沐桑桑很怕,她紧紧抓着,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不只是梦,我的梦,很多都会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我的梦从来都是混乱的毫无逻辑的,支离破碎的,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忘了一大半?
第101章
天色微明时,沐桑桑才从惊悸中慢慢安定下来。
虽然她没有把那些古怪的梦的前因后果都告诉赵恒,但她那么惊慌那么害怕,赵恒自然也是认真的,很快便去安排了人手盯紧赵长乐,以防万一。
只是,她梦见的是赵长乐下降那天发生的事,沐桑桑左思右想,始终悬着一颗心,等那一天,一定要严加防备,绝不能让梦里的事发生。
然而她又忍不住猜想,假如赵长乐真存了这个心思,就算防得了一时,难道能防备一世?梦里赵长乐是问了赵恒一句话后跳下去的,她问的是什么话?
可接下来的几天里,赵长乐异常安静,初棠殿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初九日一早,赵长乐到大正殿辞行,正式出宫,搬去公主府。
赵恒与沐桑桑并肩坐着,沉声道:“云昭远已经上了折子请期,钦天监看过日子,二月初八宜婚嫁,便是那天吧。”
赵长乐笑了下,道:“随便吧,哥哥不就是想早点把我撵出去吗?二月初八,倒也不算太快,还有一个月呢。”
赵恒脸色便有些不虞,沐桑桑忙向他递了个眼色,赵恒压着不快,慢慢说道:“嫁人后不比在家,你的性子还是收敛一些吧。云昭远就算脾气再好,但也不是木头人,夫妻之道有忍有让,互相包涵,你若是一味折辱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赵长乐又笑了下,声音尖锐起来:“就跟哥哥一样,对吧?当年没有一件事不听我的,时间久了哥哥厌烦了,我就成了没人要的破烂,急不可耐地要撵我走。”
沐桑桑眼看着赵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不过当着她的面不想发作罢了,她忙道:“我跟陛下商量过了,二月初七日公主回宫,暂且在初棠殿歇一宿,等初八日便从宫里出嫁,陛下亲自给公主送亲。”
赵恒只有这一个妹妹,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给足了赵长乐面子。
赵长乐心中一喜,不由得去看赵恒,却见他依旧绷着脸十分淡漠,那点欢喜顿时消失,赵长乐冷哼一声,忍不住向沐桑桑说道:“你也不要得意得太早,别看我哥现在宠着你,可当初我哥对我,只可能比现在对你更好。刚才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等他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只要你稍稍不如他的意,他照样弃你如同敝履!”
沐桑桑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恒已经暴怒,低喝一声道:“滚出去!”
赵长乐笑起来,也并不分辩,转身就走。
沐桑桑被赵恒的怒喝声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就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的,黑眸中怒气勃发,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令人生畏。
但沐桑桑不是怕,而是担忧。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动怒,忙倒了一盅温水送到他唇边,柔声道:“陛下先喝口水。”
赵恒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跟着接过茶盅捏在手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沐桑桑松了口气,忙道:“公主的嫁妆单子已经拟出来了,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赵恒揉着眉心,低声道:“你看着办就行,我不看了。”
“也好。”沐桑桑道,“我查了之前的旧例,又比着增添了几样,云尚宫应该更清楚公主的喜好,到时候让她也看看,帮着参详参详。”
赵恒叹口气,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该拉着你一起的,无端让你也受场气。”
沐桑桑笑着说道:“陛下说哪里话?有陛下给我撑腰,谁敢让我受气。”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赵恒,眉头不觉便蹙紧了,跟着携了她的手到寝间去,与她挨着肩在榻上坐下,低声道:“长乐从前并不是这样,当初在长平时,她很乖巧,很听话……”
沐桑桑安静地听着,
赵恒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苦涩:“后来宫中巨变,我们逃去并州的路上她受了伤,很重的伤,差点没救回来。她养伤足足养了两年多,到底还是伤了根本。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都怪我,我那时什么也做不到……”
赵恒没再说下去,只是坐着,似乎陷入了沉思。沐桑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她不再追问,只伸出胳膊揽住他,像平时他安慰自己一样,轻轻拍着他。
赵恒靠着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眉头一点点舒展开了,许久,他伸手圈住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们永远在一处。”
沐桑桑怔了一下,才想起他这话应该是针对赵长乐那句“弃你如同敝履”说的,心里一阵暖,她向他怀里窝了窝,低声道:“我知道的。”
赵恒将她搂紧了些,慢慢露出了笑容。
午后赵恒去御书房处理政务,沐桑桑亲手做好了调理脾胃的羹汤,令宫女用食盒提着一起往御书房去送,将要到时,却见云增正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见是她,便行了一礼,避在道边。
两人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沐桑桑曾经躲在屏风后看过他,她心里一边猜度着云增是如何认出她的,一边微微向他颔首示意,道:“云相好。”
云增在她经过的时候出了声:“殿下,沐太后已与赵庶人联手向天下发出檄文,将要发兵征讨长平,陛下此时正在筹划军备,大约是不方便见殿下的。”
沐桑桑吃了一惊,太后与赵启联手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她踌躇了一下,欲待再过去,云增已经说了他此时不方便,欲待不去,人已经走到这里了,肯定是瞒不过他,若这时候突然走了,又无端让他猜测。
心念至此,她却突然醒悟到,如此简单的道理,云增必定也能想到的,那么他突然说这番话,目的自然不会是阻止她去御书房,而是,要借机把太后这件事告诉她。
沐桑桑停住脚步,看着云增道:“云相想跟我说什么?”
云增低头行了一礼,道:“殿下,当年宫中巨变之时,太后未必全无所知,德宗遗诏哪份是真哪份是假,太后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殿下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劝劝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