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拔乃力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这就回去收拾,明天一早出发。”
“殿下,母后身体要紧,耽误不得,不如连夜返回。”凌嫣跟着站起来,扶着他的胳膊说道。
“也好。”乌拔乃力摇摇晃晃地走出席面,向赵恒道:“皇帝,我家中有急事,我得先走了,多谢你这些天的款待,来日要是有机会,请皇帝也去乌剌做客。”
赵恒点头道:“三王子一路顺风。”
他并未起身,只端坐着席上看着乌拔乃力被凌嫣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外走,这对夫妻看着亲密之极,但是想起凌嫣私下里与他达成的交易,赵恒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各怀心思,同床异梦,真是天下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夫妻。
他不由得握住了沐桑桑的手,低声道:“我们也走吧。”
沐桑桑轻声嗯了一下,还未起身,眼睛已经弯成了一痕月牙,毫不掩饰的欢喜。
于是赵恒心中那点犹疑顿时灰飞烟灭,无论世上有多少种夫妻,他与她,肯定是最恩爱的那种。
心里一热,他也不管殿中还有许多伺候的宫人,直接揽起她,拥住她向外走,低低在她耳边说道:“回去换身方便的衣服,我们这就出去。”
元夜之时,京中的女子多喜欢穿白衣,因为白衣在月色之下尤其显得清冷超逸,远远瞧着就像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来了一般,令人油然而生爱慕之心。
沐桑桑换上的,就是一件荼白色的小袄,配着象牙色的大袖,系着一条霜色的裙,袖口裙襕都镶着一圈银白的狐毛,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整个人像羊脂玉雕成的一般光洁美好。
赵恒自己还是惯常穿的深色襕衫,此时带着笑意看着她,轻声道:“这样很好。”
她年纪小,喜欢鲜妍的颜色,平时极少见她穿的这样素淡,不过他想,她生得好,不拘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怎么样都是美不胜收。
元夜的讲究是要多走几步路的,所谓的走百病,走的越久越远,来年里身体就越是康健。因为这个缘故,两个人不乘轿也不骑马,只从西安门里悄悄出去,不多时便汇入街上的人群,一路看着花灯,随着人群,身不由己地向最热闹的地段走去。
走过横贯南北的长街,大批人拥挤着往灯火最盛的曲水桥便涌过去,那里有许多城中的豪富人家摆出的灯山,也是歌儿舞女们聚集献艺的地方,临水一带还有夜市售卖各色玩器吃食,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就数曲水桥最是热闹。
耳朵里全是人声笑声,沐桑桑很少像这样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渐渐有些不适应。从前沐家人元夜也走百病,但那时候是沐家的男子在前面开路,四面都有卫士护着,女眷们走在最中间,又被侍女簇拥着,四下里护的严实了,一点儿也挤不到,但像今天这样和无数陌生的人挨挨擦擦的凑在一起,总是有些别扭。
因为人多,所以赵恒一直将她搂在怀中,替她挡着周遭的行人,不让她被碰到。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沐桑桑又生得娇小玲珑,娇艳美貌,两个人在人丛里十分显眼,纵然有卫士在暗中追随护卫,但还是有许多不知就里的百姓不停地向他们身边涌过来,偷偷看一眼,甚至还有轻薄儿郎一路尾随,想要多窥看几眼美人。
赵恒的眉头越蹙越紧,禁不住冷哼一声,低下头看她时,却见她窝在他怀里,似乎欲言又止,于是忙问道:“是不是累了?”
沐桑桑点点头。此事是他提议的,原本不该扫他的兴,但她想即便出来也更多是为了和他一处走走,像这样夹在人堆里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乐趣呢?她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仰起脸来对他柔声说道:“累了呢,人太多。”
她在人前总是端庄静默,极少像这样轻言细语,撒娇般地说话,赵恒心里一荡,忽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逆着拥挤的人啊流,一路撞过那些尾随的轻薄儿郎,飞快地闯了出去。
身后的人群乱起来,那些被他撞得东倒西歪的儿郎吵嚷着不满着,等站定了定睛一看,刚刚那两个人早已经消失不见,就像元夜的灯与月,消失得太快的美梦。
他闯得太快,沐桑桑身不由己,只得紧紧攀着他的脖颈,红着脸低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不放。”赵恒微微一笑。
现在不能放她下来,人那么多,一放下来就又是麻烦。他得带她找个人少的地方,最好是没有男人的地方,不像这边全是些登徒浪子,他可不想那些人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他抱着她,飞快地穿越人丛,穿过吵闹喧嚣的街市,从那些肩扛手挑的商贩中挤出去,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小街。路边零星挂着几盏彩灯,另一面的人声还在不停地往往耳朵里灌,然而这一片,安静地像另一个世界。
身子一轻,赵恒把她放了下来,沐桑桑两脚挨地,忍不住嗔道:“你呀,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赵恒笑着搂住她,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灯了,原来这么热闹。”
沐桑桑心里生出一点酸楚,慢慢地扩大了,最后整个人都是对他的怜惜。她想到他原本应该在富贵乡中,锦绣绮罗丛中,金尊玉贵地成长,然而那些都被夺走了,不知道他在并州吃了多少苦头,孤独地努力了多久,才终于回到这里,就连看灯这样平常的事,对他来说都是很多年才有过一次的体验。
纵然他夺回了所属于自己的一切,然而那些幼年少年时的无忧无虑,那些父母亲情,终究却都是失去了。
心软到了极点,她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轻言细语:“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来看,每年都会这么热闹的。”
心上暖洋洋的,四肢百骸像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舒服得让人不舍得开口。但赵恒还是开了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软:“好,每年都一起看,永远都这么热闹下去。”
万年城中。
赵启坐在高高的城楼上,毫无兴致地看着楼下的舞队献艺,轻轻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对面坐着太后,即便是在夜间,仍旧打扮得一丝不苟,凤冠翟衣,光彩耀眼。
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举杯对饮,看似又恢复了从前的母慈子孝,只是其中的微妙气氛,却又是不能为人所言了。
楼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声,跟着就见张遇笑这上前来回禀道:“太后,陛下,城里有许多贩卖玩器吃食的小经纪,带了些民间的玩意儿,想请太后和天子赏脸买市。”
所谓的买市,是从街市上挑选些干净整洁的商贩到宫里,由皇帝和后妃出钱,照着市价买东西取乐。这都是每年元宵时的惯例,今年天下巨变,国土被夺走了二分之一,赵启焦头烂额的,也没什么心思玩闹,却是内廷局照着惯例又安排了来。
赵启意兴阑珊,抬眼看时,就见一队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贩捧着东西站在张遇身后,有汤团、澄沙圆子之类的吃食,也有闹蛾、雪柳、项帕之类的女子饰物,还有些看不出什么的东西,五彩缤纷,好坏暂且不说,看着也算热闹。
他没什么心思敷衍,只胡乱指了几样,张遇这边让人抬着一笸箩亮闪闪的新制钱,忙依着他的吩咐拿过来,满面笑容地给那些商贩付钱。
赵启早已经没了兴致,懒懒转身端起酒杯要喝时,眼睛却瞥见太后从那些首饰堆里拣了一支白纱堆的闹蛾拿在手里看着,带着几分笑意微微。
赵启心里一动,便觉得那支闹蛾好生眼熟。突然想起来,忍不住说道:“母后,去年这时候桑儿她是不是也戴过这个?”
太后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是呢,去年买市的时候,哀家拿了这个给她戴着玩,虽然是市卖的粗糙东西,月光底下看着活泼泼的,倒也有些意趣。”
往事纷纷乱乱,推着挤着一下子都涌上心头,赵启一口饮干杯中酒,跟着又斟一杯,心里酸涩得难以言表。
这个时候,他原本应该和她在一起的,听着她笑语晏晏,人间天上之乐,也不过如此。又是为什么鬼迷心窍,偏偏想要去建什么万世功业,偏偏要向她的家人下手,如今天下失了一半,就连最心爱的人,也弃他而去。
一滴热泪顺着腮边滑下,赵启用手扶了额头,装作揉着眉心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用袍袖抹去了。然而心里的悲凉是抹不去的,心上的人也抹不去,来来回回只在眼前晃。
赵启又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带着些许的醉意,涩涩地向太后说道:“母后,儿子有时候在想,要是能回到当初,也许一切都还会不同。”
太后也饮了一杯,笑意幽微:“迟了呢,过去的就过去了,从来都回不来。”
迟了呢。赵启又斟一杯饮下,眼睛湿着,心肠却一点点硬起来,事已至此,毫无退路,只能横下心来向前,杀尽一切阻碍,赢她回来。
到那时候,天下是他的,她也终将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的真好,自己吹个彩虹屁,哈哈
第103章
正月十七日,沐乘风告别家人,率军返回西疆。
原本只是沐家人一起送他离开的,但因着沐桑桑想要送他一程的缘故,赵恒便也陪着来了,他这一来,那些京中的贵胄听闻了消息,便也都赶着过来了,看着十里亭外密密麻麻站满了神色肃穆的朝臣时,沐桑桑哭笑不得。
不过是出趟城而已,赵恒却怎么都不肯放心,偏要跟着一起,这下可好,原本应该是家人之间亲热的送别,现在却像是隆重的出征一般。
沐乘风心里也笑,他的身份远不到可以让皇上亲自相送的级别,都是沾了妹妹的光。不过从这点看,皇上对妹妹的确很好,他这做哥哥的也能放心离开了。
依次与家人告别后,沐乘风一身甲胄,躬身向着赵恒行礼,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守好西疆,不负陛下重托!”
赵恒目光悠远,声音低低的:“大约不久后你就能赶上乌拔乃力的使团,到那时,别忘了朕交代你做的事。”
“陛下放心,臣都记下了!”沐乘风咧嘴一笑,“有臣守着,必然不让乌剌人踏进疆域一步!”
沐桑桑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一阵疑惑,先是乌剌已经与朝廷达成了协议,双方停战通商,乌拔乃力这次进京也是一团和气,为何又要这么说?难道乌剌国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大军渐渐走得远了,赵恒携了她的手一同登上御辇,起身进城。
身后送别的人群中,梁义简紧走几步跟上云增,笑道:“云相,我与你一处走走。”
云增点点头,道:“我也正想与国公说话。”
“那倒是巧了。”梁义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女梁音已经定好了亲事,大约开春之后就要成亲。”
“恭喜国公,到成亲时老夫也去讨一杯喜酒。”云增拱拱手,恳切说道,“此前是老夫思虑不周,贸然请梁姑娘入京,此事都是老夫的过错,老夫心下追悔莫及,祈请国公原谅。”
梁音当初进京时,梁义简原是不大赞同的,但梁夫人心疼女儿,不舍得违拗了她的心愿,再加上云增是以云素馨的名义邀请梁音入京小聚,外人也挑不出毛病,所以梁义简勉强同意了,心中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总也抱了几分希望。
在云增一方,盘算的也是梁音心思缜密,或者能挽回赵恒的心意,谁想入京后一连串事情下来,非但事与愿违,梁音还因为沉不住气丢了脸面,反而毁了大好的前程,只得回并州出嫁。如此一来,倒是他误了梁家了。
梁义简见他说的直截,便也笑了笑,说道:“虽然是云相让她来,但事情却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怪不得别人。只是云相,陛下是高明的君主,皇后也不是没见识的妇人,今后我等只管安心听陛下的差遣,其他的事,还是不要多话吧!”
云增沉吟道:“陛下自然是万古难逢的明君,皇后也是有主见的女子,只是我等身为辅佐之臣,哪怕见识浅陋,但也总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能不负陛下的栽培。”
梁义简摇摇头,道:“云相,我总觉得,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譬如老百姓中间,但凡是家里头过得和美的,做长辈的多半不会什么都要管,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过法,咱们老头子觉得好的,未必就是好的,云相以为呢?”
云增点着头,口中却说道:“话虽这么说,但老头子总是不能放心,总想着什么都给安排到最好,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梁义简见他仍旧固执,便也不再多说,只笑道:“那么,到时候喜帖送上,云相一定要来寒舍吃一杯酒。”
“到时一定登门拜访!”云增微微一笑。
平稳的御辇中,沐桑桑握着赵恒的手,轻声问道:“西疆那边,难道会有变故?”
赵恒低声道:“眼下还不好说,但乌拔拓思那个人野心勃勃,桀骜不驯,若是他得了势,西疆还是早些防备起来的好。”
竟然是乌拔拓思?沐桑桑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乌拔乃力更有胜算。”
“乌拔乃力怕是命不久矣。”赵恒道,“凌嫣进京当天就与我私下约定,无论乌剌国中如何变动,只要我不插手,她就许诺向我割地三百里。”
沐桑桑吃了一惊,却突然厘清了思绪,脱口说道:“凌嫣与乌拔拓思有,勾结?”
赵恒点点头,道:“看样子多半是。就看后面如何了。你三哥行军快,过几天应该就能赶上他们,且看到时候凌嫣准备怎么折腾吧。”
沐桑桑紧张起来,凌嫣之前一直惦记着沐乘风,现在呢?如果她对乌拔乃力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那她还会不会继续缠着沐乘风?毕竟离得那么近。
她又突然想起凌嫣之前登门拜访时说的话,她愿意为了沐乘风嫁给乌拔乃力,替他刺探情报。虽然沐乘风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凌嫣显然是认了真。该怎么办?
大哥因为傅晚已经毁了,总不能让三哥再被凌嫣缠上吧!
赵恒见她心神不宁,忙问道:“怎么了?”
“凌嫣一直想嫁我三哥。”沐桑桑犹豫着说道,“我有些担心她会怎么样。”
赵恒笑了笑,道:“此事你三哥跟我提过,放心吧,我看他从没把凌嫣放在心上,凌嫣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影响到他。”
沐桑桑半信半疑,忍不住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看男人最准。”赵恒轻轻把她圈进怀里,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之意,“对谁有情,对谁无心,一眼便能看出来。譬如我对着你,便是痴傻之人,也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来,实在是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