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拿两手轻捶着施老娘的肩,道:“嬢嬢,这些都是可以细商的,我先来是问嬢嬢讨主意的,可能允我和阿姊去桃溪卖闹蛾儿?”
施老娘端着肩,抖落阿萁的手,佯怒道:“你是夜猫子进门,不安好心。你阿姊害羞,出家门口都是一只锯嘴的葫芦、吃吓的孬兔,她如何能卖得闹蛾儿?嘴都张不开,手都不知往哪放。你是个泼辣贼胆,说要去元宵卖闹蛾儿挣个仨瓜俩枣,我倒不疑你,你却偏要拉上你阿姊,定是暗里弄鬼。”
阿萁挤挤眼,道:“嬢嬢也说阿姊胆细,在外多走走,胆细也变得胆大。”
“胡说,老婆子还没糊涂呢,听你瞎咧咧,元宵卖趟闹蛾儿,她就胆大了?”
阿萁无法,看陈氏不在眼前,小声问道:“嬢嬢,家里可是想跟卫家结亲?”
施老娘一拍腿,怒道:“我就晓得你阿爹那张嘴漏风,真是不知进退轻重,哪个做爹的将这事告诉自家没出门的小娘子。”又拿瘦硬的指头连点几下阿萁的脑门,“你这死丫头也不知羞,这可是你能管的事?”
阿萁揉着脑门,先把施进和江石的合计全盘给交待了出来,施老娘听得连连摇摇头,嘴上骂着胡闹,神色间倒松动了不少。
“嬢嬢……”阿萁摇摇施老娘的肩。
施老娘骂道:“骨头架子都要被你这死丫头摇散了,黑心丫头这是急着送老婆子见阎罗。”打了阿萁几下,又道,“这没成婚的男女,借着元宵,借着三月三,在外头相会,家中也大都过了明路,我们这两家还不知如何呢。”
阿萁道:“我们这是卖闹蛾,哪里是什么相会。”贴在施老娘耳边道,“阿姊胆小心重,万一许的人,她看着心里就发抖……”
“胡说,家中是要将她许给癞痢鬼不成,都是两只眼睛两只鼻孔的,怎会吓得一哆嗦。”
“嬢嬢就应了我吧。”阿萁求道,“也不叫阿姊知道,免得她不安,两家要是成了,她心里也有个底,要是不成,只当出门一趟看花灯。”
施老娘冷哼道:“前头还说要去卖闹蛾儿,贴补家用,后头就说去看花灯,我看你不过寻个借口去桃溪,真是野丫头。”
阿萁听她话音好似同意的模样,心下一喜,忙道:“卖闹蛾儿是正事,捎带看花灯,再捎脚相人。”
施老娘笑起来,回头看看身后立着献殷勤的阿萁,目光里一点嫌弃,道:“也不知随了谁,一天到晚转着好些心眼念头,怎不分得点给你阿姊?一个恨不得天天窝在家里,一个恨不得天天野在外头。都是些讨债鬼。”
“许是随了嬢嬢。”阿萁笑着道。
“放屁。”施老娘撇着嘴,“我看你是随了你那死鬼爷爷,不是本份人,得了白米饭,又想好菜蔬,有了好菜蔬,又想着大鱼大肉,心里没个足。”
阿萁掩住嘴,笑着悄声在施老娘耳边道:“大爷爷倒是个知足的呢,也没见嬢嬢夸。”
施老娘扬起手又连着给了阿萁几下,立着眼骂:“打你个死丫头,哪个教你编排长辈的?没大没小。”虽然她自个是真心看不上你施大,嫌他上不得台面,没个担当。她坐那由着孙女又讨好半天,这才道,“去倒也可以去,不过,只你们去不成样,叫你阿爹一道去。”
阿萁笑道:“嬢嬢和江阿兄想到一块去了,江阿兄也道要叫上阿爹呢。”
施老娘老眼一眯,扫了阿萁几眼,道:“你和江家人倒合得来,先前只听你口口声声地挂着你江伯娘,如今嘴里倒念着你江阿兄。隔壁院你好几个堂兄呢,也没见你们亲近。”
阿萁得了施老娘的答允,心里正高兴,笑道:“先前只道江阿兄不好亲近,跟块茅厕里的石头似得,又臭又硬,熟了之后才知道,也会跟人说笑。他年纪还不如大堂兄呢,大堂兄跟着阿爹学了打猎,皮都没学到,江阿兄却能和阿爹一道猎野猪;江阿兄又有本事,元宵想着卖闹蛾儿,开春后还说要做合蕈的买卖,我以后采的菌子,一并卖给他,咱们家里又能得些进益。”
施老娘又深深地看她一眼,见她一派天真,笑着摇了摇头。
阿萁欢喜无限,坐不住,跟施老娘道:“我去江家告诉江阿兄一声,江阿兄原本怕你不应,还说自己亲来分说呢。”
施老娘坐那,拱起光秃的眉,展着细小的眼,笑道:“叫他来。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一道卖闹蛾儿,先头就要分派清楚,我们不占人便宜,也不叫别人占便宜。”
阿萁微一撅嘴,觉得施老娘这话说得有些生份,走了几步,又回过味来,心下暗服:嬢嬢的话虽嫌没少人情味,却少是非呢。
江石得阿萁的回话,心里一喜又一紧。
卫煦这几日是生根在了江家,听得施老娘应下元宵卖闹蛾儿的事,真是喜出望外,眉上扬,嘴上扬,眼儿鼻儿都恨不得弯出笑意来,抢先道:“我跟清水寺的方丈熟,他们寺里有香客布施的好纸好绫,我去赊些来。”
不等江石和阿萁张嘴,他脚上生风,轻飘飘地飘出门。
江石和阿萁眼看着卫煦去得没了人影,双双觉得好笑,阿萁心下叹:原来卫阿兄还是傻。
江娘子在旁也是忍俊不禁,她端得体贴无双,眼看江石立那有些手足无措,眼里好似有些心虚,知他心怀鬼胎,拐着人孙女胡作非为,如今要上门见人老成精的施老娘,心里没了底。遂笑道:“既是两家事,不如我陪着走一遭。”
江石大喜,一揖礼:“劳阿娘操心。”
阿萁见江石蓦得正儿八经谢起江娘子来,大为不解,欲问,又想说这是别家家事,怎好张嘴过问,愣是将疑惑按了下去。
江泯躲在一边,看看自己兄长,看看阿萁,黑晶石似得两眼一弯,双手掩住嘴,咕咕咕地笑。江石惊觉,偷瞪了他一眼。江泯将手一背,摇摇头,踱着方步回书房,心道:都是些慕少艾的好色之人,无趣无趣。
施老娘不曾想孙女出去一趟竟把江娘子也给叫了来,笑迎道:“侄媳过年也不上门闲话。”
江娘子轻笑道:“都道过年能得闲,谁知竟也有好些琐碎,直忙到今日才得些空。”
施老娘道:“侄媳莫不是也拜佛?大年初的,我倒成日在庙里拜菩萨,也是这两日才得闲。”
江娘子笑:“伯娘神机妙算,我也拜拜佛,只没去庙里,在家奉了菩萨,瞎念些经文。”
施老娘请了江娘子坐下,瞥一眼江石,笑夸道:“侄媳,你家大郎君好子弟,沿河几村百个后生都不及他一个。”
江娘子道:“当不得伯娘夸他。”招江石上前见过施老娘,“他性子不好,有些孤拐,我这趟来,是为着两个小人合计着卖闹蛾儿。”
阿叶躲在屋里,施进和陈氏去村中赤脚郎中那诊脉,她本应备茶待客,听得有外男在,一时犹豫踌躇,一来羞涩,二来她有些怕江石,只感这人狠戾,纳闷妹妹竟与他合拍。实在躲不过,这才到灶间与阿萁一道烧水煮茶。
外头,江娘子和施老娘三言两语就将闹蛾儿的事定了下来,江家出本,施家出力,过后□□分账。
江娘子原本不应,笑道:“我家不过出了布纸,你家又出活计,又出人手叫卖,亏得慌。”
施老娘摇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家萁娘脸皮厚,嘴女甜,叫卖她能顶用,我家叶娘不比妹妹,没开口脸先红了,叫她不过凑数,借机看看桃溪的热闹。”
江娘子笑:“施伯娘,元宵卖闹蛾儿,一年也只卖得这一遭,也不指望能赚多少文,不过顺借着叫他们散散心,农家子弟,一年也难得清闲。”
施老娘心里还是巴着能赚些银钱,江娘子说体面话,她顺口捧了几句。两眼却是不住地看江石,饶是江石老成,硬是被看得惴惴,当下以退为进,道:“伯嬢若信我,我定将施妹妹看顾好。”
施老娘干瘪的嘴往上一启,笑道:“侄孙操心,我儿是个粗心的,你看着你进叔,别叫他跟人起争执,也别叫他捏拳头。”施妹妹什么的,哪个要劳你看顾啊。
江石讨个没趣,识相地不再说话,由着江娘子开口做主,事一说定,江娘子就带了依依不舍的江石告辞。
阿萁和阿叶送茶出来,人都到院门口。
“嬢嬢怎不留客?”阿萁托着托盘,暗道可惜,自己刚煮好的茶。
施老娘将人送走,也不知是真是假,道:“留甚的客,家中本就没好茶,又不知藏了多久,也不曾好生收着,谁知有没有霉坏,哪好留客吃茶?白叫人笑话。”
阿萁端起一盏茶,闻了闻,虽是劣茶,只借得一点点茶香,可也不曾有什么霉味,她嬢嬢今日倒是讲究。
第50章 闹蛾闹心
江石和卫煦隔日就送来绫和纸。
施老娘将饭桌拖到了院子中,铺了干净的素布,备了剪刀针线,领着全家一齐动手。
陈氏坐在桌边,边帮着剪花样,边担忧道:“叶娘和萁娘都是小娘子,元宵人多,挤挨着可怎生好?”
施老娘裁着纸,不以为然:“咱们是什么精贵人?挨不得碰不得?要不是我年老胳膊硬,我都想挎着篮儿一道去卖。”
陈氏呐呐不吭声,知道施老娘和女儿兴致高,不喜她泼冷水。
阿叶手巧,剪的蝶儿蛾子精巧细致,两翅振振欲飞,蝶须颤颤似动,绑在签子上赏心悦目。阿萁拍手笑道:“凭着阿姊的手艺,元宵定能买个好价。”
阿叶红着脸笑。
施老娘探过头看了看,难得舒展眉眼,夸了阿叶几句,再看看自己和阿萁、陈氏剪的蛾蝶,无一可能比得上阿叶,为难道:“独个拿出来倒也能入眼,放一块,一比对,可成了脚边泥,可卖给谁去。”
陈氏因前头说了施老娘不中听话,想着描补一句,便道:“不如我们只给叶娘打下手?帮着裁纸描边绑签子?”
阿萁扳着手指,道:“阿姊的虽好看细巧,却也费时费事,我们的虽比不过,成事却快。元宵才就这一两日,能得几个?不如分个三六九等,阿姊做的,卖得贵些,嬢嬢和阿娘做的次一等,我做的占个末等。”
施老娘笑道:“这个主意好。只叶娘一人做,实做不出几个闹蛾来,四个篮子一分,一篮子能得几个,稀稀拉拉地插在那,也不引人。”
陈氏笑起来,夸阿萁道:“萁娘虽不比叶娘稳重,却有好些主意呢。”
阿萁略一得意地抬抬下巴,阿叶一对美目里满是心服,跟着道:“妹妹好生聪敏。”
施老娘翻着眼皮:“好了好了,夸得她骨头轻,别只说话不做事,多做些闹蛾,多换点钱。”
施家上下都忙着做闹蛾儿,只阿豆不高兴,气呼呼地托着下巴坐在院门口,元宵她两个阿姊都要去桃溪卖闹蛾儿,却将她撇在家中,不得零嘴,也不得灯看,还要对着施老娘嫌弃的脸……阿豆越想越委屈,连施进为哄她扎得大红灯笼也不要了,接过掼在地下,哭道:“阿爹和嬢嬢偏心,好事只想着大姊和阿姊。”
施进忙捡起灯笼,笑道:“哪里偏心?因你太小,无宵人多好些拐子,将你掩了嘴,夹腋下一抱就裹挟走了,到时阿爹阿娘去哪里寻你?”
阿豆抹泪哭道:“明明阿爹也去,哪里就能丢了我。”
施进还要哄,陈氏眼看着施老娘阴下了脸,忙出声道:“豆娘不许胡闹,你两个阿姊去桃溪有正事,哪里是去玩的?”
阿豆不依,自己长到这般大,一趟也没看过花灯:“我也去,我也帮着卖闹蛾儿……”
施老娘本就强按着火气,不愿为教训小孙女儿误了正事,谁知阿豆竟不依不饶起来,拿起桌上的竹尺,大步过去揪住阿豆就是几尺子,打得阿豆鬼哭狼嚎,又骂道:“你去,你去,无宵你不去我也赶了你去,把你送给拐子拐了去。”看儿子儿媳两孙女要过来拉劝,先骂道,“生养生养,你二人只管生不管养的?十里八村,哪家的小娘子如她这般不懂事?不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多少人家将刚出生的小女娘溺死在马子里,又有多少人家,将小女娘几两银子卖给了牙人?如今我既没溺死她,又没卖了她,好生养着,倒养出仇来?”
骂得施进和陈氏二人的小心肝抖了几抖,阿萁和阿叶更不敢出声,生怕施老娘再说出什么摘心的话来。
阿豆哭得面红眼肿,隔壁许氏听到打骂,过来劝架,牵了阿豆的手,拦下施老娘:“弟妹教孙女儿还能往死里打的,大节下的,哭闹一声一声的,左邻右舍听了也不好。”用手抹了阿豆的脸上的泪,“豆娘不哭,歇口气,做错事给你嬢嬢赔个不是。”
阿豆吃打又吃吓,死死攥着许氏的手,许氏无法,又不明就里,与施老娘道:“弟妹,不如我先带了豆娘回去,等她哭得好些,再送回来。哭成这样,把肠子哭抽抽了可怎生好。”
施老娘收起竹尺,道:“大嫂不用劝,这丫头又凶又懒,再不打,性子不知偏歪到哪里去。”
许氏笑:“那也慢慢教,哪能一顿抽就抽好的。”她看施家院中摆出纸和布,似在做什么活计,心里好奇,又知施老娘不是个诚坦人,问也未必明说,便道,“弟妹全家好似在忙,豆娘小儿家碍事,我拉她家去。”
阿豆这当口怵怕施老娘,抹着眼跟许氏走了。许氏家去后搬了张小木凳叫她坐下,又倒了一碗水给她,自己坐在一边砍木柴。施小八、施小七几人听到声,一长串从屋后蹿出来,七嘴八舌地问阿豆怎又挨了打。
施小三年岁已大,好吃懒做,心眼却多,蹲那笑问:“堂妹,你家这两日好生热闹,是不是得了哪处的财路要发财?嫌你小,不带你?”
阿豆抽着鼻子,桃肿的眼,哭巴巴道:“阿姊她们元宵要去卖闹蛾儿,只不带我。”
施小八问:“什么是闹蛾儿?”
施小三冷笑道:“外头妇人元宵时兴插闹蛾儿。”他大叹一口气,“小嬢嬢家好想头,定能发一小笔财,可惜,我们这些亲戚扒不上边,以后,连着衣角也沾不上。”
许氏的手顿了顿,也冷笑:“你是哪个牌位的?该你的还是欠的?非要拉拔你?你自家不争气,轻的不会,重的不做,怨怪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