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江娘子掩嘴笑:“哪里是家传的手艺,我也是听别人说过几嘴,连着依样画葫芦都算不得,不过是想当然一番。”
  阿萁放下心,挽袖道:“我给伯娘打个下手,伯娘只管吩吩。”
  江娘子笑点了点头,先叫江石拿一只鸭子杀了,江泯眼见家中热闹,看不进书,亦步亦趋跟在江石后面,看他杀鸭子,估量着离得远了,江娘子和阿萁听不见,小声道:“阿兄,阿娘和阿姊煨这道汤,费时费力费料,万一不得,许要失望伤心。”
  江石笑道:“阿娘不见得难过,你阿姊怕是要失落。”
  江泯用指尖戳了戳鸭毛,又问:“要是真煨出好汤,阿兄卖多少银钱一罐?”
  江石反问:“阿泯心下计算要卖多少?”
  江泯从拔下一根鸭羽,一挑眉,得意道:“阿兄这却难不了我,不过,阿兄先说煨汤的这些火腿、瑶柱什么的总价几何。”
  江石也不为难,一一告诉他,又道:“还要算上小二娘挖来的春笋和我手上这只鸭。”
  江泯点头,嘴里边念叨边拿鸭羽在地上划上春笋和鸭子。
  江石看了看,笑道:“还少一样,稠膏蕈莫非是白得的,怎不算上。”
  江泯啊呀一声,拍拍自己的脑门,自责不已,他写写划划画画计算来去,扬头道:“阿兄合算了一番,你今日火腿、蹄筋等物总计花费了共二两左右,不过,这些却不止能煨出一份汤,我看阿娘刚才切火腿,也不过切了二片,蹄筋也只半条,瑶柱不过二三,粗略一算,许能煨十几二十罐的好汤,这般合计一罐汤本钱二百,阿娘又曾说过,外头这样的汤许能卖出一两银,我们农家不能与外头食手相比,卖个三百文如何?”
  江石似笑非笑看他:“我这般辛苦一罐汤只得利二百?”
  江泯瞪圆眼,哼了一声,不服道:“阿兄不能好高骛远,再者,本利对开,已是高价。”
  江石叹口气,杀着鸭子不与他说话。
  江泯急了,跑过去往江石背上一趴:“阿兄又故作高深,不与我明说,你只说我哪里说得不对,阿兄找算一罐汤卖多少银钱?”
  江石伸出两根手指。
  江泯呆了呆:“二百文?那岂不是分文不赚,买卖不得利,便算亏了。”
  江石也惊,道:“你家夫子莫不是个书呆子,进了学堂倒比在家时更呆傻。”
  江泯不及生气,惊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阿兄,你要卖二两银钱一罐汤?”
  江石笑道:“只这打算,且先看阿娘煨出的汤到底如何,如有七八分,便可作二两价卖。”
  江泯一个轱辘从江石背上翻了下去,踱着步苦思,道:“阿兄,一两银子已是天价,你卖二两,哪个去买?”
  江石理直气壮,道:“我卖的汤,虽不及进上供品,却也是大江南北难得美汤,在禹京中少说也要卖三四两一罐。”
  江泯奇道:“阿兄几时打听得京中的卖价?”
  江石平淡道:“既与供品仿佛,想来三四两也在情理当中。”
  江泯跳脚:“阿兄这样有失诚信,且要价奇高,未免黑心,有违道义。”
  江石笑起来道:“我几时失了诚信?我既不曾以次充好,又不曾鱼目混珠,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江泯驳道:“可一罐汤的本钱不过二百文。”
  江石气定神闲道:“我曾听书肆店主道:京中有名笔,名家诸葛沣所制,一支叫价百两,尚且一笔难求。那诸葛沣莫不也是个黑心笔商?”
  江泯急道:“那如何比较,诸葛先生所制笔乃是名笔,风雅无价之物,不可以孔方兄量之。”
  江石诡辩道:“我的汤也是名品,万里无一,采春时稠膏,佐以山珍海味,再以秘法煨制,足以媲美皇家供品,食中精品,一汤尚且难求。如何卖不得二两银?
  江泯呆滞半晌。
  江石拎着鸭子又诘问道:“名笔为雅,美汤莫非就贱?”
  江泯歪了下头,想驳又驳不了,闷闷地缀在后面,搬了一张小凳子看阿萁和江娘子煨汤。江娘子看小儿怔忡不解的模样,低声问了江石后,笑着摇了摇头,道:“也罢,书本里的道理要学,民间百样行当里的行道也须知晓,不然,只学一肚清高自许。”
  一罐汤煨一个多时辰,满屋的鲜香浓郁。江石和阿萁二人的双眸闪亮,江娘子喜道:“怕是可成。”
  将汤盛出,将施老娘和江大一道请来坐下,各人分了半碗。
  施老娘在前院只闻得江家灶间奇香,还在心里疑惑煮得什么,这下看着眼前半碗清汤,只觉奇香扑鼻,又闻是拿稠膏蕈煨的,啧啧称奇,江娘子真是了得,稠膏蕈都能煨出这等鲜味,吃了一口,夸赞连连。
  阿萁和江石双双尝了一口,鲜香满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这桩买卖可为。
 
 
第64章 借名扬名
  一罐汤如何卖出二两银子的天价?阿萁左思右想,挠得头秃也没想出法子来,江石有心诱她一道去桃溪,道:“小二娘不如与我一道去,你能记会算,省得我哪遗漏了。”
  阿萁倒是想去,一眼一眼地看施老娘。
  江石会意,对施老娘道:“还有事求伯嬢,我这汤水的买卖若是做得,想请萁娘来家帮我阿娘煨汤。”
  施老娘抬抬眼,在心底盘算开来:再这般下去,人情越发欠多了,到时说也说不清,切也切不断,千丝挂万丝的,哪里又能撕掳开?再看一心落在江家的孙女,真是……养她一场有个屁用,早晚做了别家人,白为她操心劳力。
  江娘子在旁帮声道:“我听闻婶娘早年也帮衬着叔公卖过杂货?”
  施老娘忆起旧事,笑起来,一指阿萁,道:“她爷爷是个不安分的,做过货郎,也做过走贩,我那时是个新嫁妇,跟着他张罗买卖,生生把脸皮练得墙厚。虽辛苦,倒也长不少见识,这天下一样的水米,养出百样的人,奸的滑的,憨的傻的,大方的小器的,孝的恨不得割肉熬药喂老父老母,不顺的恨不得敲了老父老母的脊梁骨吸骨髓……唉哟,那富的有泼天的财,穷的倒烂在路边。真是看也看不过来,想也想不明白。”
  江娘子眼眸有什么飞掠而过,笑道:“我私下常与我家夫郎道:婶娘是个有见识的,不与寻常村妪一般。谁知,还是轻看了婶娘,婶娘这一席话,不知藏有多少道理,不逊大家之言。”
  这一记马屁拍得施老娘通体舒畅,好似三伏天吃了一碗冰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痛快的,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道理,不过人老了,爱说个旧事,扯个闲篇,烦得人耳朵里都要生出一层耳垢来。”
  江娘子接口道:“我素来爱听这些,婶娘得闲,我们吃吃茶,说说闲话,打发打发时日。”
  施老娘笑眯了眼,道:“侄媳,你家买卖红火,哪有闲暇坐下吃茶。”
  江大搓手笑道:“不怕,习卖顺当,就买个粗妇做活。”
  施老娘吃惊,怔了怔才夸道:“江大倒是个会疼人的。”村人大都节俭,寻常人家也没闲钱余粮买人,几个富户也是精打细算,家中又不缺人手,儿子儿媳哪个做不得饭,扫不得地?便是家中钱多人少的江叶青,也没见说心疼娘子,要买个仆妇使使。谁知,家中不显的江大,竟动了买人的念头。
  江大见施老娘讶异,汗颜道:“我精光一条的闲汉,险些就做了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无赖汉,连着大郎跟着我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不瞒婶娘,我初时过继大郎,就想着哪日死了,坟前有人烧纸,却没想过如何将他养得出息,左右冻不死,饿不死,便是我的功德,哪里能料到我江大一个帮闲无赖,竟也有眼下的好日子。只委屈了我娘子,嫁与别个不比嫁我强出几座山去?我们父子二人,守着一个破屋,无有钱粮,浑混度日。”
  江娘子的眼波带着丝丝情意,指尖风似得扫过江大,笑道:“夫郎过谦,能嫁夫郎是我的幸事。”
  施老娘拍手笑道:“这月老牵红线自他的道理,过去如何且不去理会,侄儿和侄媳养得一双好儿郎,以后还有天大的福气呢。”
  江娘子为施老娘斟了一盏茶,笑道:“借婶娘吉言。婶娘不如许了萁娘去桃溪,她这年岁也还恰恰当,她又生得脸嫩,更显小,走在外头,也不会惹人闲言碎语。再过一二年,倒不好在外肆意走动。”
  江大心急,大笑道:“闲言碎语也不……唉哟!”忙拿手去揉大腿。
  江娘子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对施老娘道:“婶娘不要见怪,夫郎先时吃了几口酒,酒意上了头,胡言乱语。”
  江石也被吓了一跳,后背生凉,暗自庆幸江娘子拦了话,哪有当着人家的小娘子说这些荤素不忌的话,他还想借着萁娘年小,常常相见。他爹一杆子捅破窗户纸,二人怕不能再长聚。
  施老娘松耷耷的下巴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深深看了眼江石。
  昨日还嫌清瘦的少年郎君,翻过年,眉眼五官更显出坚毅棱角,斜飞的眉,秀长的眼,直鼻鲜唇,肩好似更宽了些,臂膀更显有力,他昂立在那,已挡得风霜雨雪。
  施老娘和江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开口道:“萁娘跟去,怕要给侄孙添麻烦,她虽是个贼大胆,到底不曾见过世面,就怕到时惹人笑话。”
  江石暗喜,沉稳坐那,气沉丹田,道:“伯嬢过虑了,萁娘不曾见过世面,我也是个心怯慌手脚的,不过互相鼓劲提气。”
  施老娘露出一个牙疼似得笑,道:“是侄孙儿过谦了。”你有个屁的心怯手慌,粘上毛,比猢狲还能。
  阿萁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站起身扑过来,赖在施老娘身上卖好:“这天下再没比嬢嬢更好的嬢嬢。”
  施老娘跟被毛毛虫蛰了似得,浑身打一个哆嗦,推开她道:“诶哟,要被你这野丫头挠饬得骨头僵。”
  阿萁挨了骂,也不生气,偷偷掩嘴笑。
  隔日,江娘子早早将新采的稠膏蕈炖下,装了十个陶罐,泡软箬叶封了口,每只罐子的两耳都拿红带系好,又裁方斗红纸叫江泯写“十方第二”。
  江泯捏着笔,深感自家阿兄胡吹法螺,道:“阿兄怎不写人十方第一?”
  江石笑着一弹他的脑门:“哪里敢认第一,第一自然是进供皇家的供汤,我们岂敢和皇家争第一的?嫌脖项上人头结实?”
  江泯道:“第二也是吹嘘。”想想又担忧道,“万一别家食肆煨得好汤,不忿阿兄的大话,要跟阿兄比斗,那当如何?”
  阿萁听后也跟着点头:“我们背后无有依靠,万一真个遇到仗势欺人的恶徒争斗闹事。”
  江石笑道:“求之不得,摆开排场比上一比,输了便将第二头的名头让给他,自认第三。”
  江泯摇头叹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阿兄和阿姊也与他们仿佛,逐孔方兄而汲汲营营。”
  江石道:“不如你读书取名,我贩卖南北求利?”
  江泯玉白的小脸闪过神采,正要点头应声,江娘子在旁笑道:“读书是为明理,二郎,你莫要学那些措大,一心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夸夸其谈,失了本心。”
  江泯抿唇,眉梢一点倔意:“可……可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若有所成,可为民请命,使刑不滥,使民不冤……”
  江娘子笑道:“寸点高倒说得这些大话,书本还没学明白呢。”
  江石驮起还要分说的江泯,笑道:“等阿弟学成,总得一二十年呢,先不慌忙。”
  阿萁回过头,江娘子倚门而立,青色衣裙流淌着婉然的春意,然而,她的面目却像笼在一层薄雾后,朦胧隔纱。
  江石为赶早,特地租了一条船,耽搁这一会的功夫,船家笑着抱怨道:“郎君要我早来,自家却迟了。”
  江石将掩得严密的挑担放到船上,顺手接了阿萁上船,道:“船家诚信,果然来得早。我听王保长说,船家守信,摇得船也快,下次有事,再请船家。”
  船家笑开来,连声道:“使得使得。”
  阿萁坐在船中,惦着卖汤的事,再也无心江上风光,只嫌船走太慢,过了一村又一村,还是不到桃溪。江石见她心急,不由发笑,道:“水路一样长远,你心焦也没用。”
  阿萁摸摸还温烫的陶罐,红着脸道:“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止不住了嫌路远。”
  好不容易船进桃溪地界,江面船只往来渐多,大小船只长腿不同,阿萁站在船头,看着过往千帆满眼都是惊叹,她长在江水边,却不曾见过这般大的船。船家摇着桨笑道:“今日热闹,许是沈家有远航行的船来。”
  江石同阿萁一道立在船头,春寒未消,晨起轻寒透衣,这些船夫却是各个打着赤膊,唱着号子,拉帆转舵,再看船吃水极深,想必货舱中满装了货物,它们随河去,送与南北各地。二人再看码头那喧闹,高垒着的一处货物前,管事扬声高喊,一众驴车、脚力,拉的拉,背的背,热闹无比,又有商贩在这买卖易货,嘈杂纷陈。
  阿萁拉拉江石的衣角,道:“阿兄,这边人多,不少商客,我们的汤大可在这叫卖。”
  江石摇了摇头:“不慌,先进桃溪。”
  桃溪内小码头又另一景象,长窄的河面上横挤着无数小船,每只船上都满装着各样货物,米面油盐菜蔬鱼鲜。杂乱中又似有序,卖鱼归拢在一处,卖菜也挤在一道……几个看似掌事的人手捧着的账本,身边唱号的,评甲乙丙等的,过秤的,吆喝之声络绎不绝。
  阿萁目不暇接,频频左右细看,有一船卖菜的似是寺庙的,送货的一个出家人,一个俗家子弟,二人礼着佛号,边上船只见是僧人,结个善缘,避让开来。
  船家看河面拥挤,不敢太过靠前,江石道:“无妨,船家将船泊在这处,我自行过去。妹妹也在船上等我。”
  阿萁点点头。
  江石拎了一罐汤,从几条船跳过去,寻到蔬菜行的蒋团头,招呼了一声。
  蒋团头看他没带菌蕈来,笑道:“怎的,今日不卖松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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