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拿眼瞪她:“怎得?你莫不是还要藏私?”
阿萁笑道:“哪里敢藏私,不过想沾些铜臭在指头。”
施老娘拿手赶她:“唉哟,你一个小娘子开口闭口铜钿铜钿的,也不知羞,快快家去,别在这碍手脚。”
阿萁无奈摊手,道:“嬢嬢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唉,我手里篮子空了,便要嫌我碍事。”
施老娘笑起来:“只你话多,也不看看这院子里好些事,说你一句,你倒要还来一箩筐来。”
说得院中等着卖菌的人都笑起来,阿萁难得羞臊起来,正要走,江泯忽然从屋中冲出来,一把抱住施老娘的腿,雪白的脸上红通通的,仰着头求道:“伯嬢,先别叫阿姊回家,我家阿细想阿姊了。”
施老娘自在江家见泯,那真是两眼发亮,她心中的小金孙也就这般模样,酸不啦叽的瘦削脸上笑开一道道纹路,道:“唉哟,你家小细娘好生可怜,那伯嬢叫萁娘去去看看它,省得闷烦了。”江家前院人来人往,怕家中恶狗恶鹅惊了你们,庞然大物的阿细被栓在后院,趾高气扬的白鹅被拦在水塘里。
江泯撒娇弄痴作小儿状,哄得施老娘眉开眼笑,一派天真地引了阿萁去屋后,等得一进屋,拿手一抹脸,将两手一背,义正辞严道:“以后再不许叫我扮了无知稚童,哼,有辱斯文,阿兄鬼鬼祟祟的,实非君子所为。”抱怨完,又一本正经道,“阿姊,你要劝诫阿兄,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所作所为,有失光明。定是读书少的缘故,阿姊叫他多念书。”
阿萁忍笑:“他是你的兄长,你做弟弟的不劝说,反让我这个外人说嘴。”
江泯一对黑亮的双眸眨了眨,轻咳一声,摇了摇头,叹道:“阿兄嫌我岁小。”
阿萁跟着他到屋后,江石半蹲在一手摸着阿细的狗头,一手拿着一根棒骨逗弄着它,阿细啮着牙,死死咬着骨头不肯松口,两只前爪在地上刨了一个土坑,趁着江石松手,夺下骨头埋进坑中,再往上一趴,用庞大的身子将土坑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泯轻咳一声:“我帮了阿兄的忙,阿兄可记得答应的事。”
江石嫌弃道:“手足兄弟,竟这般斤斤计较,唉……”
江泯一愣,轻哼一声:“阿兄又拿言语挤兑我,我帮阿兄才不是为了好处。”他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阿萁跟着江石蹲在一起,用手梳着阿细的长毛,好奇问道:“江阿兄,你许了阿泯什么好处。”
江石笑道:“春日溪水池塘有好些三斑鱼,生得好看,阿泯便想捉了养在缸中戏耍。阿娘怕他跌进水中,不许他去,他只得求了我。”他边说边从脚边拖出一个陶罐,里头扔着两三根水草,几尾小鱼在水里摆尾。
阿萁笑起来:“你都帮他捉了鱼,偏还要逗弄他。”
江石哈哈大笑,又意味深长看阿萁一眼:“引逗他,是因我心中喜受,他又有趣。”
阿萁手上一顿,明明江石嘴里说的是江泯,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小声问道:“江阿兄找我可是有事?”
江石道:“家中已收得一些菌蕈,不能久放,我明日先送几筐去桃溪,你可有捎卖捎买的事物?”
阿萁惊喜:“有,我偷埋了鱼笼在山溪那边,等得天晚我去看看可有捕来鱼,江阿兄替我卖了可好?”犹豫一下,又问,“你卖菌蕈才是大事,可会误了你正经事?”
江石笑道:“不过捎带脚,再者,溪坑鱼最得酒客喜爱,卖得人又少,摆在船头不用叫卖,自有人寻买。”
阿萁略有吃惊:“真够这般好卖?”
江石点头:“好好的,哄你作甚。”
阿萁幽幽叹口气:“虽好卖,只能好捉,一日能得个两三斤都已是撞大运,运道不好,半斤都不得。”
江石笑道:“溪坑鱼从来不好捉,小二娘比好些青壮都要能干。”
阿萁虽知是安慰之语,还是大感愉悦,又扭捏悄声道:“阿兄,我卖鱼的事,你别告诉我嬢嬢。”
江石扬起眉:“小二娘又欠我一桩。”
阿萁没好气横了他一眼,债多不愁,她的脸皮也是与日俱增,欠便欠着。她这两日看江家的合蕈买卖,看得心头火烫。农家家事,种下一株禾,便乞老天垂怜,使一年风调雨顺,得一个好收成,好坏由天不由人。
做买卖,虽也讲究时运,更多却是由己不由天。
她在这边想的出神,江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莫不是傻了?”
阿萁沉思片刻,问道:“江阿兄,你家收菌蕈六文一斤,卖与桃溪团头价也不过八文左右,算起来不过二文利,还要付我嬢嬢工钱,江伯父掌秤虽是自家人,不用另给工钱,但是,算利时,也应刨算出去,再加上水路脚头钱,余的才是纯利,阿兄还要跟江富户家分账。这般算起来,得利倒也不多。”
江石轻笑,道:“不错,倒买倒卖,图的一个蝇头小利,不过积沙成多。”
阿萁扳着手指又算了一番,仍旧摇头:“菌蕈的买卖也只春秋能做,阿兄日收一二百斤的菌蕈,得利也只四百,分与江富户一半,净得二百文,一月得钱六贯。比之农家闲时无有所得强许多,较之做买卖却也不过辛苦一场。”
江石看她苦思,便道:“村中人手有限,一日至多也只收得一二百斤的菌蕈,不过,我也不曾想只在村中收买,沿河各村,水路通达,一并收来一船运往桃溪,一村不多,三四个村合在一块又如何?”
阿萁恍然大悟,心下大为佩服,赞道:“江阿兄好生厉害。”
江石不跟她见外,又托底道:“再者,我收来的菌蕈,各样拢一块作松蕈算,其实合蕈价更高些,一斤不显,量多便显出差价来。况且,我打算将合蕈晒了干货,借沈家码头的走商卖与禹京去;里头还有稠膏蕈,尤为鲜美,只是烂太快,一日味变,三日味败根烂,虽是好物,却卖不出好价来,须另想法子。”
阿萁频频点头,心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果然如此。今日又学得好些,笑道:“我原本想买卖不过买进卖出,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江石忍住拐她一道去桃溪的念头,笑道:“阿娘挑了一些稠膏蕈做汤,你家去时捎上一罐。”
阿萁道:“不好,嬢嬢要骂我们贪小。”
江石道:“阿娘早备下你家的份,你不肯接手,到时便让伯嬢带回去。”
阿萁在江家往来惯了,也做来推三让四的生疏事,想了想,道:“那我给伯娘烧火。”
江石看她起身,又道:“你天晚去山溪处收鱼笼,仔细山中野兽歹人,不如到时我陪你一道去。”
阿萁笑着谢过,跑去江家灶间。江娘子用手帕将一头青丝细心包在里头,襻膊系了袖,坐在一张小椅子子上,手里拿把一把蒲扇煽着两个小风炉,风炉上烧着瓦罐冒着热气,从缝隙中钻出丝丝香气。
阿萁接过江娘子手里的扇子,道,“伯娘手酸,我帮你煽。”
江娘子见是她笑起来,另帮了张小凳子让她坐,又帮她挽好衣袖,道:“仔细弄脏了衣衫。”
阿萁看看身上,笑道:“不怕,今早上山采菌蕈,我特地寻了件破衣,手肘这都霉坏了呢,脏了也不可惜。”
江娘子凑过来看看,见袖口起毛,手肘后背磨得薄透,皱眉:“这件衣裳霉破,入水怕不能再穿,难为你竟还收着。”
阿萁道:“嬢嬢节俭,想着纵不能穿了,别处也许有用,因此都收在衣箱里。”
江娘子笑起来,笑道:“你嬢嬢是个能人,大郎请了你嬢嬢来,不知得了多少妙处。”
阿萁也笑:“嬢嬢闲不住,又爱热闹,与村人逗嘴也能得趣味。”
江娘子失笑不已。
阿萁看了看两个陶罐,抽抽鼻子,赞道:“好香啊,伯娘好手艺。”
江娘子摇头道:“只没好料来配它,倒显不出它的鲜味来,白白糟蹋这等难得的山珍。”
阿萁笑道:“我家从来不曾细做过稠膏蕈,不过拿油盐煮熟做汤,倒不曾想过要拿什么好料配它。”
江娘子道:“百味之中,鲜味难得,你们这般吃,吃得是一个本味,也是上选。若是加瑶柱、火腿、鸽子、羊骨煨透,再拿鸡茸淘澄,得的一罐汤鲜美不凡。”
阿萁咂舌:“这稠膏还要火腿、羊骨配它,那是吃肉还是吃菌子?”
江娘子笑睨她一眼:“傻丫头,当然是吃汤,洒楼之中这样吊出的一罐汤,少不得要买一两银钱一罐。”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忽得灵光一闪,道:“伯娘,阿兄发愁稠膏蕈味败得快,一两日就烂,卖不得好价,可能做成汤拿去卖?”
江娘子稍稍一愣,出了会神,叫来江石商议,道:“我听闻有一处的稠膏秋蕈是供品,离土一日鲜味减三成,过三日便腐烂不能食用。因此采下后要立请好食手将秋蕈做成美汤,淋上层荤油保鲜锁香,再装进罐中封口,拿冰块镇着,一路快船北上,送进宫中。吃时刮净最顶上冻成膏脂的荤油,拿温水温烫,不但味道不败,汤美尤鲜。”
江石和阿萁听得都有些怔愣。
“历千山万水送一罐汤,可见其中的鲜美。”江娘子看他们二人俱看着自己发呆,笑道,“我不过道听途说,大郎要是真有这个念头,不妨试上一试。眼下天不热,桃溪和州府比之禹京,算得近处,大有可为。”
第63章 一罐鲜汤
江娘子煨的两罐汤,阿萁尝了尝,深感鲜美,江娘子尝后却觉不足,还笑道:“自家吃将就,却拿不出手换银钱。”
她唤来江泯列了各样食材,交给江石道:“大郎明日寻买了回来,我试着煨着一罐,各人尝了都说鲜美,便拿去卖,若是不好,便当豪奢一回,犒劳旧年辛劳。”
江石隔日天还没亮就送了菌蕈去桃溪,卖与菜蔬行的团头后,又在桃溪走了几个来回,先去各个酒肆食铺看看挂着的水牌,可有菌蕈做的汤羹,走了几家都不见有,理与几个食客说起春雨后菌蕈鲜美,七绕八绕地说起稠膏蕈上进的鲜汤。
一食客腹大腰圆,扫了几眼江石,见他眉目清俊,身上衣衫却是寻常,遂笑道:“你这农家子,道听途说。既是上进的供品,也只顶头的贵人才得品尝,我们岂有这等口福,哪里去尝菌蕈鲜美?”
另一食客则神往道:“官家才得尝的美食,哪日得品,死了也甘愿。”
坐在另一边的食客却是有见识的,吃了一口酒,抚着须笑道:“这农家子也不算诳骗你我,确有这道上供鲜汤,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江石也立一旁作洗耳恭听。
该食客见几人过竖起耳来细听,大为得意,有心卖弄,笑呵呵道:“诸位想想:这菌蕈又非什么奇珍,凡是山林腐败之地,雨后自生。缘何离着禹京千里迢迢之地的蕈汤才成了上进供品?只因那处的稠膏蕈与别处的不同。常言道桔山淮南则为桔,桔生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养得一方人。这农家子说的供品,别处的稠膏蕈都做不出其中滋味,只积台府的灵溪山才有,且春时生的不可,秋时的方有风味,灵溪山北的可取,山南的不可取。这般千挑万选的稠膏蕈方能煨出上进的汤品来。”
另两个食客摇头叹息,又问:“我们桃溪也算得山清水秀,莫非不及?”
那食客摇头:“山不同,水不同,树不同,不及不及。”
两个食客仍旧遗憾:“也不知那汤品究竟什么滋味,唉,无奈我们升斗小民,无有这等福运。”
江石听后心中更有了成算,在干货铺、肉摊、星货铺……将江娘子要的吃食买得齐全,末了又买一小包糖薄脆,打算回去分与江泯和阿萁。
阿萁好奇鲜汤,在山里捡了菌子后,刨了几根春笋,飞也似得往江家跑。施老娘翻着白眼,很想揪了孙女儿的耳朵,问问她姓甚名谁,野丫头一个,自家家门口往哪开都快忘了。无奈大厅广众之下,这话实不好说,自家又在江家做事,千丝瓜葛的,再生抱怨话语,还当他们施家上下都是白眼狼呢。
江大年少时混迹街头,酒色财气样样皆通,早知晓江石的那点心思,琢磨着几时寻施进吃酒,吃得半醉,诳骗定下亲事来,岁小有个什么打紧,好些肚中连个男女都不知晓就已说定儿女亲事呢。就是不知道施进酒量如何,别自己吃醉,他还清醒着……
阿萁厚着脸皮,将菌蕈交给施老娘后,换得几记眼刀,溜去了江家灶间。江娘子在屋后晾晒着合蕈。春日阳光和煦,一个个篾筛搁在长凳上,一只一只合蕈密密排在上面,江娘子将今日新收的蕈子拿剪刀剪去根蒂,再小心晒在筛子上。
阿萁将晒过一日的蕈子翻过来,顺手拿起一朵闻了闻,倒觉比鲜摘的还要香一些。
“等大郎回来怕是要晌午了。”江娘子笑道,“也不知我列的吃食,能买来几样。”
阿萁道:“我长这般大就没见过这般煨的汤,无论如何也要过来长长见识。”歪头想想,“ 我嬢嬢许也不曾见过。”
江娘子顺嘴道:“我也不过有幸尝过几口,估摸着试上一试。想着:寻常人家煨的汤羹如何与上供之佳品相提并论。纵有不足,也是情理当中。”
阿萁心下惊骇,佯装不曾听分明,笑着道:“也不知外头食肆可有这样的蕈汤卖。”
江娘子脸色微有青白,指甲在一朵合蕈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指印,定了定神,方笑道:“稠膏摘蕈刚刚摘下时最为鲜美,桃溪还能当日料理煨汤,州府那却时有不及。”
江石将将晌午过后,才背了满满一个竹筐从后门进家,阿细嗅得筐中的肉味,绕在江石脚边不肯走。江娘子在书房伴着江泯和阿萁写字,听得动静,过来问道:“如何?可买得齐全?”
江石将竹筐放下,笑看了眼站在一边满是期盼的阿萁,道:“买得全了,阿娘炖上一罐试试。”
江娘子看了几眼,笑道:“果然齐全。”招了阿萁上前,“萁娘可要跟着学?”
阿萁惊喜:“伯娘的家传手艺,可能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