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皱眉道:“你外婆家总比别家好,都是自家亲戚呢。”
阿萁叹道:“可是阿娘除却亲戚这一条,大舅家又有什么好呢?”
陈氏勉强笑道:“萁娘,你外祖家,上面有你外婆和你舅母顶事,你阿姊嫁去后便没有操心的地方,照旧跟家里一样,绣绣花洗洗衣,没有烦忧。”
阿萁看陈氏犹带天真的眼眸,不得不道:“阿娘,舅母和亲娘如何相提并论,母女没有隔夜仇,舅母外甥女也这般亲密无隙吗?”
陈氏一愣,不死心道:“安生度日,哪有什么嫌隙。”
阿萁鼓了鼓腮帮,心道:有些话嬢嬢不便说,阿爹不通透,阿姊也是只看好不看坏的,倒不如我来做恶人,娘亲虽有些糊涂,却没有私心,待我和阿姊阿豆更是疼爱有加,纵我说的话一时伤她,过后也自忘了。想毕,便道:“阿娘,如你和阿爹这般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对来,不说远的,便说近的,大嬢嬢家几个堂伯堂伯娘,十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多盛了一碗饭也要吵嘴。三伯娘和大嬢嬢娘家也是亲戚呢,也不见有多亲近。”
陈氏道:“你大嬢嬢和三伯娘虽是亲戚,却是远亲,怎好比较?”
阿萁道:“阿娘,大表兄是个温吞水,阿姊也不是多话人,两个人一道,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的,未免没有滋味。”
陈氏张张嘴,想说结亲结的是两姓,哪里只看未来夫婿如何,想想自己,识相地没有说话。
阿萁又道:“我看大舅母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一日两日还不显,长长久久的,齿牙互撞,自有不相合之处。而且,大舅母行事说话都有几分厉害,连口舌利索的二舅母都讨不去便宜,何况阿姊?”
陈氏道:“又说胡话,为人媳自要恭谨柔顺,伏低做小都是在情在理?你阿姊也不是要强的人……”
“那卫家岂不更自在?”阿萁毫不留情地驳道,“阿娘一味想着卫家人丁不旺,家业难兴,但小户人家自有清静和美,卫煦也不是个无事可做东游西荡的无用人,阿娘又说家中无长者,人情往来,四时八节都要阿姊操心。一年三百多日,人情来去有几遭?四时八节祭祀摆酒,一次不知二次不熟,三次四次还是不会吗?再者,卫家同村,不过几步路,言语一声,自家还不能帮衬?”
“大舅舅家,阿姊哪能万事一抛甩手不管?外婆、大舅母,二舅母都是两重身份,哪个不要孝顺,哪个不要敬着,将来还有妯娌,难道不打交道?一众亲、堂姑叔,哪个不要照顾?对这个好些,那个要怪你偏心,对这个疏忽了,又疑你眼高瞧不见人。”
“再往长远里想,将来阿姊有了妯娌,都是儿媳,自有高低比较,阿姊不是争强好胜的。弟妇为人做派不及阿姊还好些,若是强出阿姊,你让阿姊是争还是不争?人心所向,到时阿姊如何自处?”
“阿娘扪心自问,那时大舅母定会偏帮阿姊吗?”
“外婆和外公,二老年事已高,届时哪有余的精力分与阿姊?家中子孙都未尝操心得过来。”
陈氏听得呆怔,良久才摸了摸阿姊的发鬓:“不知不觉,二娘已懂得好些。”
阿萁道:“阿娘不怪女儿言语过分就好,卫家虽也有不好,所幸两家离得近,听得不好,大不了将阿姊接了家来。”
陈氏露出一个哭似得的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哪有一个不好就能接了家来,是好是坏只得自已受着。”
阿萁笑道:“阿娘,如今和离另行适嫁的不知凡几,挂在歪脖子树上,还能吊死在那?”
陈氏大惊,摇手道:“你哪来得荒唐想法,休离回家如何使得,从一而终方是好女。”
阿萁漫不在乎反问道:“难道为了虚名,就要葬送在狼窝里?”
陈父迂腐之人,教得女儿好妇德,陈氏哪听得这些离经叛道之语,沉下脸道:“你不改了这念头,阿娘真要生气了。”
阿萁笑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口头应了阿娘,心里没有应,说了也是白说。”
陈氏气得柳眉倒竖,左右搜寻,拿起一边的掸子,要打阿萁,斥道:“今日你认了错,阿娘便当没听过你的疯言疯语,不认错,阿娘定要打你。”
阿萁大为吃惊,陈氏教女素来细声细气,极难动怒,今日为着她一句话,竟要动掸子,看又寻了神情也不似假意做样。她既不要愿违心认错,也不愿激得陈氏大怒,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口内道:“阿娘有身孕,气大伤身,当心身子,不好动怒生气,待你生下小弟弟,再来动掸子。”边嚷边一气出了屋,飞奔着出了院门。
陈氏不敢急追,等她拿着掸子到了院子里,阿萁早跑得不见人影,只有施老娘抱着一个篾箩神色不善地瞪着她。陈氏对着施老娘万分心虚,哪还有半分的气焰,趋在施老娘跟着小心陪着笑脸。
阿萁出了家门,看时辰不对,不好去江家消磨,从道边摘了一朵还没开的的婆婆丁拿在手里把玩,揪了一小片淡黄的花瓣用指尖揉捏着。
阿叶择了卫家,又告诉了施老娘,便是定局,陈氏纵有不愿也是无力更改,过个几天,慢慢便会回转,再有她“舍己为人”,只怕心思要转到了她的身上。
“唉!”阿萁想着陈氏的话,真是言语刺心,嫁错人,莫非就要一同烂在泥坑里?三从四德,诸多条框,好女不二嫁云云,听起来好似坑骗。如她大爷爷,只比石佛喘得气,吃得饭,家中大小一应事,都扔给了大嬢嬢,连着田地里的粗活,都不怎么看顾,反正老妻儿孙不会让田地荒着,只要缸中有米,就不会落下他一口饭食。
她漫无目的游荡,一不小心就走到了河畔,看长河弯弯,风过起涟漪,春来无声,不觉间两岸水草渐肥,老柳抽出绿丝,不知名水鸟咕啾一声掠过水面,长喙衔走了一尾游鱼,几只白鹅靠着河岸拨着清水,时不时伸着长脖搜呷草丛中的螺蛳。
阿萁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真是山水如画可寄情,剪去烦愁托东风。从地上找了一块泥土疙瘩,掂了掂,掷向水面,层层涟漪荡开,惊得水鸟急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惊走鱼鸟,不防身后有人拿什么事物掷在她的脑后,阿萁吓一跳,边抬手去摸边回过头,河湾处不知几时泊着一条小舟,江石盘腿坐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萁从鬓边摸出一根毛茸茸的清明草,冲江石一撇嘴:“又来欺我。”
江石脚边有一个小篮子,装了满满一篮子的清明草,笑问:“怎欺了你?是惊了你,还是砸痛了你?我还白送你一根辛苦采的清明草呢。”后又关心,“你怎一人在这河边,不怕河里有水鬼扯你腿?”
阿萁笑道:“江阿兄可吓不到我,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者,这青天白日的,哪来得水鬼上岸,况且,我又不曾做过亏心事。”探头看了看船头的小篮子,取笑道,“江阿兄成春娘了,采了一篮的春菜。”
江石大笑,将船又泊近几分,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阿萁不动,看看他的手,他生得长手长脚,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指间薄薄的硬茧,她有些犹豫,犹豫间又想起元宵那晚他手掌的暖意。
“来。”江石仍旧伸着手,好似她不愿托他的手上船,他能等到天荒地老。
阿萁又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再抬起头看看他唇边的笑,一抿唇将手放在江石的手心,借着他有用力的手臂,一个借力,轻盈地跃到小小扁舟上。
扁舟轻晃,晃碎一河的光阴,连着晃碎了他二人的倒影,身影忽然就交叠在了水里,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
江石怕她跌倒,让她在船中坐好,自己拿起竹篙,笑问:“小娘子,要去何处?”
阿萁一扬下巴:“船家,我要去桃源深处。”
江石回头看她,笑道:“小娘子指路。”
“船家,我忘了路,不知哪里找入口呢。”她叹气。
江石笑:“不妨事,小娘子既搭了我的船,只好舍命相陪。一日寻不见,便寻两日,一月寻不见,便寻一月,一年不得,便寻一年,如何?”
阿萁拿手拨着沁凉的水,为难道:“再寻不得,那又如何是好?”
“要是小娘子愿意,那便一直寻下去。”
“好是好,就是不知船家要多少船钱?”
江石一点船篙,小舟缓缓离岸,笑答道:“小娘子搭上了一生,我舍了一世,如何又好要船钱呢。”
阿萁笑起来,弯起的眉眼汪着春酒,令人望而生醉,她道:“船家,怕是要亏了。”
江石道:“不亏不亏。”
甘之如怡。
第60章 更胜桃源
碧空如洗,江水清透无波,远山似淡墨轻描,勾出点点朦胧画意。
江石将小船撑到水中央,收了船篙,由着小舟随水自行,自己捡起一边的斗笠,盖在脸上,半躺在船舱中,轻笑着问:“这处好不好?”
阿萁抱着那篮子清明草,嗅到丝丝缕缕的草香,吃惊地挑起眉:“说好的要去桃源呢。”
江石道:“先歇上一歇,哪有一刻不停一直赶路的。”
阿萁从篮子中挑出一根略老的清明草,掷向江石,笑斥道:“好个会偷懒的船家。”
江石笑着接过清明草,搁在自己的的帽檐上,叹道:“好个凶悍的小娘子。”
阿萁轻哼一声,看斜阳落在水中,映出一片绚烂的晕红,好似触手可及,她探手过去拿指尖一点,斜阳碎成万点,鳞鳞水光,片片都有一点金阳。
“可是跟家中人吵了嘴?”江石问道。
阿萁“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脸,莫非自己挂了相,才叫江石看出来:“你怎知我吵了嘴?”
江石将斗笠拉下一点,露出双眸,道:“你一只小书虫,得一点空闲都要跑去我家看书认字识香,今日却一个人闷在水边,定是有心事。”
阿萁吐出一口气,翻着篮子里,从清明草里拣出杂草弃在水中,引得几尾游鱼在那小心翼翼地啄食,轻声问道:“江阿兄,要是你有阿妹,可会教她从一而终?不管她嫁的是无用书生、凶悍屠夫还是流氓赌棍?”
江石扬眉,反问:“我为何要将妹妹嫁与这等人家?”
阿萁道:“许是一时走了眼,让人给蒙蔽了。”
江石更加吃惊:“我举家上下,竟连这点眼力也没?”
阿萁气得又扔了他一根草,道:“不过这么一问,你非得较真小细,你还没有妹妹呢。”
江石摇头笑起来:“是阿兄错了,阿兄不该逗弄你。”他道,“我要是不小心将小妹嫁错了人,害她让人欺了去,定要纠结人手折断该人的狗腿,十五还初一,初一还十五。”
“然后呢?”阿萁急着追问。
江石看她一眼,道:“然后再把妹妹接了家来,她愿另嫁便另择夫婿,她不愿嫁,只安心在家中长住。”
阿萁心头那些彷徨孤寡,听了这些话,忽然间皆有了去处,可见天地间不是只她一个人有这样心思,更何况,这人还是江石。
畅快间再看那蓝天碧水,清风斜阳,无一不是如描如画,无限美好。
江石看她双眸重新点亮,唇角重又弯出了笑意,整个重又鲜活了起来,坐在船头又明媚又愉乐,令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阿萁将篮子中的清明草挑拣得干净,举起脸边,笑问:“江阿兄怎么谢我?”
江石道:“小娘子好生贤惠,你要我如何谢,我便如何谢。”
阿萁学着江石的语气,道:“也罢,暂且记下。”
江石笑摇头:“你倒半点亏也不吃的。”
阿萁想想自己往日与江石针锋相对,噗嗤笑了,又好奇问:“还没到清明呢,怎就采起了清明草?”
江石答道:“昨日阿爹去邻村帮别家杀猪,割了一刀好肉,回来又挖了好些春笋,阿娘便惦起做清明团子吃。”
阿萁戏谑:“于是,江阿娘便充起春娘来。”
江石无奈笑道:“阿娘不大认得清明草,却爱吃清明果,因此,清明前后,阿爹总要割肉挖笋寻清明草做果子吃,不过,阿泯大后,还要做些桂花豆沙的。阿娘喜咸食,阿泯好甜。”
阿萁略有吃惊:“竟是伯父做果子。”
江石道:“阿爹早些一人过活,自会几样吃食,男人家力大,揉得好面。”
阿萁掩嘴吃吃笑,撇去心头一丝异样,转了话头,另说起别的琐碎小事。
江石心道:真是个伶俐丫头。
他阿娘乡音不同,吃食各异,这二样纵是有心想改,也非易事,终会在各处露出端倪,告诉你此人为异乡客。
阿萁和江石一直消磨得日染红霞。
江石才不得不将小船泊岸,将阿萁送上岸,下船时过岸边草丛,顺手操过一只粉蝶扣在手心中。叫阿萁合拢双手,小心送到她的手心。
白、粉蝶儿,田野山间不知其数,阿萁往常都是视而不见,江石扣到的这只,却好似别有意趣,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合着双手,感到蝶翅轻触着自己的掌心,扇动间,心田有雨化水。
施家的一场争端,对外瞒得死死的,也只施大家是邻院,听得一星半点,施小四施小五几个又是爱听壁角的,好事歹事都要支支耳朵。
施小八从几个兄长那得知施家吵了嘴,跑去附在许氏耳边传小话。
许氏拍他几下:“自家日子还不曾过分明,倒管起这些闲事来,哪家哪户没个争端的。”
骂得施小八灰溜溜走了。
施老娘自听阿叶择了卫家,面上寻常,私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孙女儿还好没有糊涂到底,也比她那娘有些决断。
陈氏过门这些年,年年月月弯着腰,难得挺直一次,却是与她唱对角戏,若非她心下实是觉得卫家这门亲可做,叶娘虽是个丫头片子,到底还是自家孙女,不然依理,既陈氏不愿意,总要先行跟里正娘子招呼一声,方是客客气气的处事之道。
只是这一招呼,他们两家的婚事怕要悬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