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偷笑道:“这般说来,倒是粗壮的大腿。”
江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髻,道:“悯王是粗壮的大腿,圣上算什么?”
阿萁怕隔墙有耳,不敢放肆,只冲着江石一挤眼,江石意会,大笑出声。
又过十日,香成,阿萁看香匠晒的香,虽不比自己耗损少,成香已有七成,复命道:“再没可以教的,所剩的不过手熟。”
悯王与季侯看后,二人均有笑意,只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皇帝那边又出妖蛾子,依姬殷之意,想让线香为皇香,观、寺要舍丸香救线香。姬景元却大义凛然颇道:岂有这般强买强卖之理,线香可为皇香,民间需香引方可制香,观、寺自择,不可强令。
阿萁一行人都觉天恩盛重,也只姬殷不满,道:“香引定有争端。”
季蔚琇则道:“水满则溢,这般有进有退方是长久。”
秋尾,阿萁等收拾了行装返香,一船吃食玩物,有自买的,又有季侯与悯王所赠的,再皆几个身有功夫的健奴,可谓满载而归。
第127章 是人非鬼
秋高气爽,午间虽仍有烈阳当空,早晚入夜却已有了秋凉。
陈氏数着黄历,她越发不喜出门,这几日却抱着四女到村口码头张望,可惜秋水长长,哪有归船啊,丈夫和二女果然赶不上大妇的及笄礼。
阿叶虽也有些遗憾,但她温柔沉静,自己爹爹和妹妹有正事要办,自己的及笄礼错过便错过,家人平安才最为要紧。
施老娘看儿媳皱眉,又开始嫌弃,唠叨道:“你丈夫和女儿远行呢,你皱眉发愁的,不是平添晦气?”
陈氏悚然而惊,忙道:“是我想差了。”
次日一早,施老娘天微明就爬起来,借着一点天光和粉揉面,从鸡窝里摸出几个鸡子,在水田浅沟那掰了几个鲜嫩的茭白,又在梁上取一块熏肉,给阿叶做了一碗红白黄三丝汤饼。
陈氏叫阿豆看着仍在酣睡的四娘,自己给阿叶高梳了同心髻,又是高兴又是心酸道:“叶娘将后……阿娘总觉叶娘还小呢。”
阿叶描了眉敷了香法,唇上点了一点胭脂,这些都是卫煦偷偷摸摸借着送春菜野山果夹在里头送与她的。她有些害羞,怕陈氏察觉,拿手掩了掩,抬头看陈氏目中有泪:“阿娘?”
陈氏背后拭去沁出的泪,道:“阿娘是个没用的人,高兴也只知掉泪。”同心髻梳得高,可满插头饰,阿叶拢共也只三支簪钗,一支是卫煦给的,一支是萁娘送的,另一支是陈氏取了自己旧物,托人拿到集上洗新后给了阿叶,陈氏笑道,“阿娘听说富户人家的小娘子梳的同心髻,发髻高高的,满满插着各样头饰,装扮得跟花冠似的,咱们家中无有银钱,只得这样将就……”
阿叶柔声道:“阿娘,何必去跟富贵人家比,同村好多小娘子心中都羡慕我。”
陈氏笑起来:“那倒是,咱们日子过得比好些人家自在。”
阿叶换上新衣,去灶间吃施老娘做的汤饼,怕阿豆嘴眼馋,又分出一小半给阿吐,虽然家中少了施进萁娘,阿叶吃着汤饼,嘴角还是带出了满足的笑意。
施老娘摆了几样鲜果祭祖宗,双手合什喃喃念着什么,阿叶伸长耳朵细听,只听模糊几句“将来嫁□□,为人母……”“佑她平安康健,万事顺当,将后持家不愁油盐。”
阿叶听后又添细细愁绪,明岁,她就要成亲离家了……这样一想,及笄好似也没什么可喜之处?到了午间,卫煦拎了一篮花果到施家,顶着施老娘针刺的目光结结巴巴将篮子塞到她手中,红着脸飞也似得逃了。
阿叶那淡淡的愁绪散去,心跳面红,将篮子的一捧山花养在瓮中,下面几样红通通的山果,山果又藏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对臂钏。她不禁笑起来,不知怎得想起阿萁的话来:好在嫁在同村,离家了也是两便。
施进不在家中,家中少了顶梁柱,一屋子老少妇孺,虽村中安定少有贼宵,施老娘还是每日都早早关了院门,闭紧门窗。
家中的柴、水也不愁,卫煦三不五时送担柴过来,送柴时他倒不结巴了,又殷勤地挑水注满水缸;油盐杂物也不用施老娘操心,江大去街集时都要问施家可有什么捎带的,他有船,尽可带回来。田里稻禾弯腰,江大与卫煦父子过来收了稻谷,施老娘感谢不过,江大与卫小乙笑道:左右他们俩家没有多少田地,别家农忙,他们却有闲。
施老娘想着三家结亲,太过客气反倒生份,只置办了酒肉招待。
晒谷入仓,里正领着胥吏过来收粮税,竟也不似往常吆五喝六,占尽便宜,里正私下道:“婶娘,你家有运道,有贵人照看打点,连带着我们一村都占了光。”
施老娘方知里面有沈家的颜面,江大再去桃溪,她便做了一坛子雀酢托他给沈家送去,笑道:“老婆子我原本想着送袋新粮给沈娘子,刚舂的米焖煮了香得很,可又一想,沈家自有田庄,哪里缺新粮?这一坛雀酢还勉强就酒,劳烦大郎捎与沈家去。”
江大接过,也笑道:“雀酢是好物啊,怪道我听闻婶娘拿钱引村童捉黄雀。”
施老娘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来:“唉哟,那群不晓事的小儿还嫌价低呢,这头捉雀给我,这头编排我小气。”
江大哈哈大笑,去桃溪卖了菌汤,将雀酢交给沈家门房,回程时见市集乱烘烘的,才知有强人蒙了面在街头闹事,惊动了县衙,桃溪明府大为恼怒,令县尉携人搜捕。桃溪这些年太平安定,鲜少有这样堂而皇之的闹事者。江大揪住一个躲在棚柱后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青壮,问他是哪家遭了贼还是伤了人命,那青壮摸着脑门也是一头雾水,道:“只知有强人出没,是伤了人还是劫了财,却不知晓。”
江大连问几人,只没一人说得清楚,有说寻仇的,有说采花的,有说大盗……众说纷纭,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没个准。摇船回到村中,想了想还是与施老娘道:“婶娘,听说桃溪有强人出没,虽离我们这边好些水路,施兄弟没在家,还是小心一些。”
施老娘惊了一下,谢过江大,回去与陈氏阿叶说了一说,又道:“如今天黑早,粮也收进来了,田里油菜也种了出去,天擦黑就关好门户,在家早些歇着。”
陈氏胆小,慌忙应下,又叮嘱阿豆少在外头玩耍,道:“年晚就有拍花子,豆娘记得不要和生人说话。”
阿豆歪着嘴,道:“阿娘,我现下哪有空去玩耍,四娘日日缠着我。”
施老娘骂道:“你又不绣花,又不翻地,不看顾四娘日日干吃白饭的?”
气得阿豆鼓着嘴去陈氏屋里,偷在小四娘耳边道:“四妹,以后你记得办听阿姊我的话,嬢嬢最偏心了。”
阿叶长这么都没听过有强人出没,施进凶悍,有贼也不会摸到施家,就算年底生乱时,里正也会挑了户丁在村中巡逻,那些贼骗都是踩点行事的,看三家村是块硬骨头,大都绕道而行,乍闻有强人出没,吓了好大一跳。
施老娘道:“有没有还两知呢,小心使得万年船。”
阿叶这才稍稍安心,日将斜就淘米做饭,隔了两日,秋雨连连,一场接着一场,前几日还穿夏衣,这两日就换上夏衣,隔窗听雨声淅淅,虽添秋寒,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这日,卫煦又送了一担干柴,帮着阿叶收进柴棚,拿稻秆覆好,与阿叶道:“叶……叶……娘,这几日多雨,你……你……家屋后新扎的稻秆反潮,烧了生烟,你生火煮饭多用柴火,不用俭省。”
阿叶小声应下,双目游离:“卫……郎,进山……小心些。”
卫煦听了心上人的嘱咐,乐陶陶地傻笑几声,晕乎乎地走了。阿叶到底心疼心上人,不愿多用柴火,度摸着时辰,开了后门冒着秋雨去抽稻秆,天色昏昏,细雨斜斜,秋风瑟瑟,她拖着稻秆正要进门,惊见屋外立着一个身影,发覆面,身形飘,衣薄身单衣袖淌水,活似水鬼上岸。
阿叶一惊之下,两手酸软,抱着稻秆掉在了门口,想要放声疾呼,大骇之下,竟是叫也叫不出来,两脚更是使不出半点力,整个人被定在那,惊惧得脸白汗下。
那“水鬼”幽幽惨惨地问道:“敢问小娘子,江石家中……”
他声小气弱,游丝浮魂似得,阿叶哪里敢细听,手脚冰了又凉,凉了又热,四肢总算回了自己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稻秆,正要拔腿奔呼,那水鬼身形晃了两晃,“嗵”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叶整个人惊跳起来,一忽想着:这鬼怎得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莫不是鬼差将它勾了去?一忽又想:都说鬼不生脚,没个形状,这水鬼怎得砸在地上还有声响的?转而又惊:这鬼要是个枉死的,索了我的命,也是我命不济,我一跑,他要是随我进家,不是连累阿娘嬢嬢和姊妹?我一条命哪里比得全家几条命。
她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悲,恍惚想着自己丢了命,连着阿爹和二妹一面都见不到,这般不明不白被冤鬼索了命;悲悲戚戚地又想起卫煦,她还不曾身嫁与他,却要阴阳两隔,也不知自己会不会累他拖上克妻的恶名。
阿叶满脸的泪,咬着牙硬扛着,等得半天自己还好生生立着,这才想着:地上之人许不是恶鬼。捂着剧跳的心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秆,轻戳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水鬼”,这一戳方知是人不是鬼。阿叶长舒一口气,正要拭汗,想起有强人出没,真是整个头皮都发紧,恨不得眼前这人真个变鬼,这当口,人比鬼可怕。
里间,施老娘听了半天也没听孙女做饭,嘀咕着莫不是错了时辰,到灶间一看,就见后门大开,地上倒着泥水混汤的人,秋风卷着秋雨入室,阿叶白着脸,抖着唇,手里握着菜刀,摇摇欲坠。
“叶……叶娘?”
阿叶抖得比风中落叶还要可怜,泣道:“强……强……人。”
第128章 归来去兮
“强人?”施老娘闻言大惊失色,立马抽了门栓在手中,上去就要对着地上后脑勺狠敲一击,心道:莫非猫儿不在鼠儿乱蹿,好的不灵,坏的灵?再定晴一看,这“强人”趴在地上半天也不动弹,细看身上衣物,虽脏污破损,却是上好的料子,全村也找不着几件来。
施老娘心坚眼毒,凑过去又看了看,地上之人年岁尚青,脸色潮红,呼气沉重,倒似染了风寒,病重倒地,这模样,实不像强人。
阿叶见着施老娘如同寻着主心骨,抖擞道:“嬢嬢,我……我……去大嬢嬢家堂伯他们?”
施老娘伸手将“强人”脑门一探,果然手底发烫,又听他呢喃几句,似在喊爹娘,便道:“不慌忙,我看他倒像是落难的。”
若是强人要么身强身壮,要么剽悍凶狠;若是贼小,要么鬼鬼祟祟,要么偷偷摸摸;若是行骗的,要么备计定谋,要么花言巧语。眼前这人却是形容狼狈,清瘦孱弱,病得半死不活,堪堪将要丢命,无论如何也不像强匪贼偷。
阿叶提着菜刀,吞了口口水,细细思量,这才想起这人好似问她什么,苦苦思索,低呼一声。施老娘正提着心,她这一惊一乍,被吓得够呛,斥道:“作甚大呼小叫的。”
阿叶道:“我……我……好似听他问我,江阿兄家?话没了,他就倒了。”
施老娘一愣,吩咐阿叶叫陈氏领着阿豆、四娘拴了门拴好生呆在屋中,不叫开,轻易不要出来,这才与阿叶道:“他既问你江阿兄,要么有仇,要么有故。你江阿兄定了你妹妹,与我们就是亲家,要是有仇,如何能将人引到江家去?纵不是亲家,江家与咱们也自有情义,不能做这等丧良心的事,死后要下十八地狱的;要是有故,便是江家客,他又染了风寒,面皮滚烫,如何也不能将他扔在门口吹风淋雨,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一命呜呼,将后提起这事,倒似我们血凉。”
阿叶仍旧害怕不已,问道:“那……那……”
施老娘便又道:“只是这世道,好人不好做,谁知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坏,咱家好心做了好事,又哪知他身上摊着什么事故,沾着什么祸事,万一迁连家中,一番好心好意倒惹来无妄灾祸,纵是一死了都闭不双目,喊冤也没个去处。”
阿叶连连点头。
施老娘道:“我们先将拖到灶前,你点炉子升火,给他取取暖,也不叫他进别间。”人到用时方恨少,陈氏弱,阿叶怯,阿豆小,施老娘叹息,施大家又不可靠,无奈与阿叶,“我守着灶间,你悄没声地去你江阿伯家问问,就怕,你江阿兄识得的人,你江伯未必知得。”
阿叶不敢多话,慌里慌张便要夺门而去,施老娘顿足:“带了伞去,万一受寒染疾,哪得银钱瞎耗。”
阿叶又匆匆取伞,施老娘犹不放心,道:“你弱女流,就算村里,也别往偏狭地走。”
阿叶往日犹豫不决,慑慑懦懦,今日倒急慌起来,虽头重脚轻,也跟被抽打的陀螺一般,听着施老娘的使唤,飞似地转着。
施老娘等阿叶走后,将灶前干稻草铺在地上,又把火炉移近,倒了碗水喂给这“强人”,细端详,见这人生得眉清目秀,手腕皮肉白嫩,倒似富家养出的子弟,又安心了一些,拧了一把巾子擦了擦他额头,自语道:“也不知救对救错,可别是个中山狼。”仗着一把年纪,也没个男女授受不清的讲究,将他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个利器寸钱,高悬的心又略放了放。
施老娘看这后生迷糊不醒,看看外头天色,秋雨转大,实不知什么时辰,叶娘去了江家还不见回。陈氏被勒令留在屋里早就吓得傻了,阿豆趴在门缝那往外看,又哪里看得见分毫,好在施老娘知道儿媳经不得事,过来好声道:“阿陈,你看好女儿,不曾出乱子。”
陈氏急道:“婆母,我……我……真个有事,哪里任由你老人家和叶娘在屋外……”
施老娘道:“没个甚事,你安心呆着,纵有事,你豆腐水捏的,反碍手脚。”
陈氏被施老娘说得面红耳赤,看看阿豆和四娘,咬咬牙,微泣道:“婆母万事小心。”
施老娘堵道:“还用你多嘴?”她边嘟哝边回了灶间,反手把过间门也给关上,又拧了把湿巾子给那“强人”擦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