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叶道:“发的芽菜是做素斋的,沾不得荤腥。”
妇人跌足道:“油腥子也好物,我恨不得捞了家去,那些和尚又不曾看见,不知者不怪,他们纵吃了也不算破戒,不定觉得这菜香甜呢。”
阿叶道:“欺得人还欺得心不成?婶娘还是另换了水来。”
那妇人还要说话,阿叶咬唇,道:“我与婶娘说不清,我叫江伯娘来。”
那妇人不敢与江娘子对上,笑道:“哟,这是你施家办的席,你做主便是。”
阿叶摇摇头,并不听她的挑拨,又将荤素两席洗菜的分到两处,省得离得太近,她们随意混杂。
阿萁在外头人群里钻来钻去,看香槽里香残,又续上新香,香槽之中香梗林立,那几千支香已去了大半,阿萁满意点头,又想着几时去信给悯王,看看能不能改改香方,如香篆一般,能燃香记时。
她在法会那来回溜达,防着生事,一恍眼,大吃一惊,徐明府身着素袍,带着几个家仆与县丞一道挤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阿萁对他颇为忌惮,又见徐明府对线香极感兴趣,又遣家仆去问外人可不可上几支香。施老娘今日大割肉,也不差这几支香,由着那家仆去香。那家仆上完香,留了一支钻出人□□给了徐明府。
阿萁皱眉,复又想:自己也算是靠山之人,桃溪有沈家主,禹京又有季侯、悯王,这线香还在圣上那过了明处。她又何必惊惧。
百僧度了亡魂,也不知用了什么法,竟将那刀锈迹尽去,重见锋刃,真引得众人赞叹不已,不少竟跪拜几拜,想着几时要去寺中求求佛,好生了得啊,看,这怨魂可不尽去。
施老娘估摸着日头,又看百僧暂停了吟诵,遂请百僧入席吃素斋。
千桃寺主持入座问施老娘:“听闻老善人买地是为办香坊?”
第135章 皆为利往
阿萁眼下十分烦恼,法会办得有声有色,没出什么乱子,来看热闹的兴尽而归,各个小贩竹筒里装满了铜钱,村人卖水卖吃食也赚得仨瓜两枣。
她的线香更如一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之浪,众寺来的都是高僧,各个颇有见识,纷纷过来询问线香一事,又都慷慨解囊求购。施家的香坊坊墙都还没立起来,订货的单子已积起一沓子厚,其中千桃寺更是大包大揽,眼见香坊不大,想将坊中以后所制线香尽收囊中,阿萁忙道一枝独秀不是春,将这事挡了回去;又有桃溪富户过来商谈买香一事……
重压之下,阿萁不得不招来几班泥瓦匠,从沈家拉来砖、瓦、泥石,日夜兼工砌墙起屋,又在村中请闲汉挖池铺路修村后码头。沈家体贴又送来两艘船只。
施进与卫小乙江大轮流夜宿荒地那监工,请的几个帮厨也不用回去了,搭的泥灶也不必拆,日日柴火不歇,不必食手,施老娘便可做得一二十人的吃食,味不佳,却是油香酱浓管够。
阿萁请村中木匠定制香板,晒香架……各种制香晒香器具,江石带着卫煦跑了宜州一趟,买了一小船的香材回来。
施家又托里正聚集村人,谈及雇人一事,阿萁在自家院前摆了一张桌案,铺开纸墨,又在墙上贴了一张白纸,上写条例,等得人齐大声念与众人,诸如禁带火烛之类!
众人听了无所异议的,再行雇佣,
挑了人品可靠老实的村中老少妇人,两相情愿后写清书契,画下指押。
村人大都散漫,粗听施家雇人这么多的规矩进究,嫌它繁琐,交头接耳大为不满。
阿萁笑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婆婶们不愿另寻活计便是,都是邻里难道还强买强卖不成。”
有老实的纷纷点头称是,施家虽啰里啰嗦的,尽是些穷进究,嫌她家麻烦,不去做工就不是!
有刁钻的却道:“二娘,你也说邻里邻外,老媳妇我还抱过你呢,不如把那些条条框框去掉几条,左一条规矩,右一条不许,记都记不清。”
阿萁叹口气,扯了悯王的大旗,道:“婆婶们有所不知,这是京中贵人定下的条例,要制香便要依他的讲究,我又哪里敢说半句不行!”
一众妇人尽被唬住,呐呐不敢多言。又听阿萁说一月工钱足有一吊钱,夜中要是有活计,另行算工,午间还有点心充饥。
当中一个妇人家贫,粗碗盛不出一碗凉浆,再不耐与旁人一道叽歪,越众上前道:“萁娘,你看我可使得?”
阿萁识得她,知她人泼辣,却也勤勉,当下点头画了契书。
雇来一个,便如水泄洪开,一众人争先恐后挤上前来,生怕晚了施家不再雇人。有几个被阿萁拒了的又不愿意吵嚷开来!
这几人平素就爱占人便宜、挑三窝四的,从不是进道理之人。阿萁不愿与她们争论,暗使一个眼色给阿苦。
阿苦生得健壮,环眼狮鼻,大是凶悍,踏前一步,道:“主家既不雇你,你们待要怎滴?”
这几妇人欺软怕硬,看阿苦不是善类,畏惧不已。
阿萁笑道:“婶娘,阿苦先前跟着贵人,从来依着贵人的规矩办事,婶娘们勿怪。”
几个妇人勉强一笑,又看施家门口另站着的季四,也是牛高马大不是好惹的模样,又想想施老娘行事,挤出人群脚不点地地走了。
阿叶担忧,低声与阿萁道:“萁娘,她们最好搬弄是非,背后不知如何编排你。”
阿萁笑道:“几句闲言碎语还能让我挂心?”
阿豆躲在一边,将嘴一努,趾高气扬道:“就是,咱家现在可不是寻常人家,才懒得理她们呢。”
阿萁扬眉,一揪她的脸蛋,笑问:“你倒说说,咱家现在什么人家?”
阿豆道:“村中独一份。”
阿萁道:“那还不是三家村一户平民人家?哪里不同寻常?”
阿豆不以为然,道:“那……那也比别家威风。”她说罢,朝阿萁做个鬼脸,一蹦三跳地跑进屋去了。
阿萁看着阿豆的身影好一会,头疼不已,偏眼下又实在忙乱,哪里空暇教管阿豆,咬咬牙,想着尽快将香坊一事办定,再让家人将心静下。自家这段时日,睡得将就,吃得将就,人人一味低头往前冲去,不曾停下片刻看看周遭事,周遭人。
施老娘知道却在私下道:“古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各人有各人的心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使多大的力气端多大的碗,她要是自个学得本事,眼生高些又如何?”
阿萁道:“嬢嬢,我去了禹京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村中,我只道里正家与江富户家中富足无比,去了桃溪方知如何是富家的排场,等到京中才知何为泼天的富贵。我们家连立都没有立起来,脚都没有迈出去,便轻了骨头。”
施老娘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笑道:“你看家中没迈脚,别人看自家在天上飘呢。”
阿萁深思片刻,道:“想来想去,还是要多读点书,等香坊落成,让阿豆识些字看些书,或者学沈家请女先生,也教认字,也教针线管家。”
施老娘一巴掌过去:“前头还道自家没有迈脚,请甚的女先生,你三妹屁股底下生着钉,哪会学认字,针线你娘就教得,还管家,管甚家,缸中米多就饱吃,缸中米少就忍饥,学个甚?”
阿萁忙躲开,道:“学做事也要学做人,嬢嬢,不会做人多少家业也不得用。”
施老娘停了下来,干瘪的嘴里吐出的却是令人发寒,她道:“萁娘啊,兄弟姊妹之间也讲个远近分寸,这一棵树生的枝丫也有上下。你生死贫富不管,那是你血凉,活该以后独孤一人,你衣食饱渴一律接手,那是你不知好赖,活该以后两不沾好。”
阿萁大怔,喃喃道:“可是,可是……”
施老娘瞪她:“吃口汤,烫得你吃得进嘴吗?”翻个白眼,又道,“也别放得冷,冷馊馊吃进冷肚肠。你和叶娘这样才是姊妹该当模样。”
阿萁笑道:“阿姊岁长些,又信我。阿豆岁小,性子又有些独。”
施老娘又不高兴了:“好生个没道理,性子好的活该不上心?性子不好的反倒要多操心?我是不偏惯这样的,就疼乖巧懂事的。”
阿萁过来帮她松松筋骨,故意问道:“那四娘我要不要上心的?”
施老娘噎了一声,道:“那可不同,四娘要充男儿养的,合该经心些。”
阿萁闷笑:“偏心。”
施老娘哼了一声:“偏了又怎的?再说,四娘还小了呢,等她大……你也出门子了。”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满是无奈,“话又说回来,能教就教,这石头也榨不出油来。你将来自成一家,有自个操心的地,她实在提溜不起来,还拿命去搀她?不中用的,我纵偏心眼,也不叫你拿命去填。萁娘,你记着,将后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踏实,有多的手力,再去管旁的,自己都是泥菩萨,还要度人呢,一块在河底化做泥。”
“嬢嬢老了,活得也久,活得久,经得事便多。你呀原也有姨婆的,我们姊妹没嫁时,也亲厚,比你和叶娘还好呢,只后来,我们各自成了家,各有各的操心。那时家里宽裕,你姨婆却过得紧巴巴的,她每来家里借米借银,她借一升,我给两升,她借一吊钱,我给两贯,从没让她空手回去过。先时她来,脸上过意不去,又羞又臊,只开不得口;等再来,说起时日的艰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生可怜……”
阿萁不禁追问:“那,后来呢?”
施老娘冷笑:“后来你爷爷不是生了病,家里也紧巴了?你姨婆再来,我也没得余力借钱粮,你你姨婆便骂我丧良心。既丧了良心,自也要断了往来,再后来,她家越发过不下去,投奔了亲戚,再也没有音信了。”
“萁娘啊,这讨不得好的好意,不惜得去做。”
阿萁听后心里极不是滋味,扶着施老娘睡下,轻声道:“嬢嬢,你放心,我们姊妹不是这等没良心不记恩的。”
施老娘满声苍凉:“日子长着呢,长了就……罢,你快歇着去,明日又有好些事。”
阿萁帮她放下帐子,回到自己屋中,阿豆腆着肚子睡得正香,阿叶怕她受凉,过来给她盖好被子,阿豆火壮畏热,伸腿蹬了被子,翻个身睡得神鬼不知。
阿叶无法,只好等她睡得安稳,才再帮她盖好病,转身看阿萁站在门口,笑道:“怎生好豆娘这睡相,占了半边床,二妹跟我睡罢。”
阿萁点点头,踢掉鞋,与阿叶睡一床。只是心头乱糟糟的,如同塞了一团的乱草,明明累得慌,却怎也睡不着,千头万绪,拎起这头又缠住了那头,想了半天却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翻个身想和阿叶说话,阿叶也已睡着,面容恬静安宁,她的阿姊是个最知足的人,一点所得就能由衷欢喜。
阿萁弯了弯唇角,心道:饭一口一口吃,事一件一件办,先将香坊的事办定再说。她阿爹今晚还在和一帮工匠起屋呢,少思多做少思多做。
第136章 施家香坊
阿萁与江石双双坐在一处,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侃侃而谈唾沫横飞的老先生,沈家除却送来砌宅用的砖瓦梁木,还有一个能画宅院图纸的老先生,自号谢山老人。虽然阿萁深觉自家宅院实在范不上依图而建。
香坊外墙已经垒好,设里外二道门,大门进来左右两边一溜屋宅,一边可养牛马,一边可住奴仆,二道门进来便是一片平坦方正的晒香场,拿青砖铺地,不养一花一草,只四角挖了大坑埋了大水缸,以防走水,前后左右一圈屋子,左右两侧的屋子被打通,以便制香,前后两排屋子则堆放香料、成香,又留前后两间屋给护院看守轮值用。
这前一进阿萁大为满意,她又急于开工,只要坚实耐用便好,后一进自家住的也仿着前头布局便是。
谢山老人却不赞同,道:“既是自家居,怎能这般不讲究?马虎不得。工时宜工,居时宜居,方是两全其美。”
阿萁不忍佛他美意,小心道:“可是老先生,我欠了寺中好些线香,再不开工怕要雪上加霜。”
谢山老人摸摸长须,笑道:“无妨无妨,来来来,依老夫之见,前后进间再加一道高深厚墙,中夹花一半屋之宽的夹道,前后进之间改院门成过廊。”又冲阿萁眨眨眼,“这夹道不加顶可种花木,加了顶还能掏一密室,还能藏些私物,哈哈哈……”
阿萁脸都快僵了,道:“老先生,我家平头百姓,哪有私物可以藏的。”
谢山老人大不赞同,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能不多加打算,你急于开工,又不急于入住宅,先将二道墙高垒,隔绝耳目,后两进住处依着老夫的图纸,慢慢修建嘛。你看看你家的地,依山傍水,既能借山之势,还能引山中水,要不是前头占了一个香坊,倒是好一处别院,可惜可惜……”
江石拿起图纸,哭笑不得,道:“老先生,这块山地还不是施家的,你怎也圈了进去。”
谢山老人看着阿萁,诱哄道:“小娘子啊,这山地地贱,不如买到半山腰如何啊?”
阿萁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嗽不止道:“这这……我们家也住宅不了这些屋子啊。”
谢山老人笑呵呵道:“小女子之言,你家将来开枝散叶,屋宅自是多多益善。”
阿萁笑道:“虽是计应长远,只眼前还看顾不上。”
江石略一思量,与阿萁道:“我倒觉得老先生所虑并无道理,你将前一进屋宅充作香坊,虽便利,却也有隐患,萁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小人后君子。你一家几是妇孺,前一进屋宅这么多人,万一起了坏心,防不胜防。”
阿萁被这么一说,悚然而惊,道:“江阿兄说得是。”
谢山老人乐呵呵道:“就是就是,不过多买些地,多废些银钱,小娘子如今富裕,也不差这些不是,过几日墙上泥干,你自在那制香,后一进我先叫人拿高墙封死。”
阿萁谢过,回去与施老娘说了,施老娘连连点头,道:“很是有理。”祖孙二人又请了里正一道,将后山小半山的地都买了下来,由着谢山老人随性而为。
又等得几日,阿萁摸摸屋墙,里头掺得米浆麻草干透,又硬又坚实,前后进的过道果然被谢山老人给封,后头还叮叮当当砸石砌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