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和阿叶忙了半日,连吃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这时才偷空进点吃食润润喉嗓,陈氏喂饱小四娘,靠那歇了歇。
施老娘却是半不敢大意,昨日她与施进带着两个健仆去桃溪钱引铺换了五张钱引,又换了万钱,携着白银铜钿,提心吊胆地将钱抱回家中。施家几时藏过这么多银钱,施老娘整日都悬着心。
施进与卫小乙都在荒地那,领着青壮沿地挖出一条沟,点火烧了杂草,高地挖土,低处填泥,待平整后再拿石锤将地夯实。
里正挑的青壮都是老实本份人,施家待客大言,一众人虽心里好奇嘀咕施家究竟发了几万钱,做活却是十二分得仔细上心。
待吃过肥肉饼食,又吃了几碗酒,哟喝几声,出了一身汗,几个青壮将上衣一褪,抡开胳膊,挥开锄头将隆起的土坡刨了开,只听“叮当”一声响,那青壮咦了一声,将地下那物挖了出来,却是一把近三尺的长刀,虽剑身沾满泥,仍隐见剑光。
青壮忙疾呼:“施大郎,施大郎,快来,你家地里挖出一把剑来。”
施进大惊,与卫小乙三步并两步急奔过来,一旁几个青壮跟着围过来,其中机灵,从底下芦苇荡里打了一桶浑水,将刀身的泥土胡乱冲洗了一番,露出一柄剑锈迹斑斑刀身却完好的宝刀来,未生锈斑出处,透出点点寒光。
施进忆起里正的话,心里暗暗叫苦:这别是那个贵人的佩刀,埋地下这般久,竟不曾腐断,莫非真有怨鬼?
几个青壮七嘴八舌道:“这可值得钱?”“怎有一把剑在地里?”“看着有些邪气。”“可是古物?”
卫小乙却道:“若是古物,埋在地底,早生锈断腐,怕是什么人犯了事将凶器弃在此处?”
施进愈发叫苦,若是前朝贵人的旧物,已经无主,自他家地里挖出来,便归他家所有,纵沾染邪气,后日做了法会,甚邪气都被驱了去。要是凶器,别个沾上官司。
卫小乙咬牙道:“不如告诉里正,再报官?”
施进垂头丧气道:“不如先告诉萁娘?”
几个青壮挤眉弄眼,暗里打趣施进明明一家之主,当家领鉴之人,竟还要去跟自己女儿一想,待取笑,又想想别家女儿的本事,又悻悻歇了声。
阿萁在江家呢,得了健仆递来的口信,吃惊不已,道:“真是忙时有事,闲时越闲。”她与江石商议一番,付家一事可见桃溪明府不是大肚之人,那刀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地里挖出,纵暂且掩瞒,他日翻出来,便是另一番计较。还是拼出辛劳去桃溪一趟。
她叫几个青壮暂停平地,道:“阿叔阿伯们稍歇,容我报与县衙,若是无事,还请叔伯连夜平地,工钱翻番。”
几个青壮哪有不依的?纷纷答应。阿萁与江石、施进里正急急摇船奔去桃溪县衙,好悬衙里不曾画押落栓。
徐明府接了报官,心底大为满意,这个施家请百僧做法会的当口挖出剑不惜误事立来报官,可见规矩知趣,不似有些商贾之家,仗着腰里几个臭银子,全身骨头都轻几两。
徐明府心胸不大,学识见识却有,令差役将剑洗净,见一边县丞、押司都颇为好奇,遂轻笑道:“本官不知这刀是不是凶器,却知这刀并非本朝之物,此刀刀身细长而直,柄有环首,这是前人配刀啊。 ”
县丞等人再有眼力,此时均抚掌管笑道:“果不相同,还是明府有见地,依我等看,此刀不似古物,只做凶器处置。”
徐明府笑道:“焉知旧时不是凶器,只是,事过境迁,与我等无尤。”他将刀递还给施进,道,“刀、剑非为禁兵,既是你家地里挖出,留着罢。”
施进里正慌忙谢过。
徐明府又将脸一沉,告诫道:“若有甲、矛长兵,却不可私藏,不然定要问罪于你们。”
里正道:“多谢明府提点,升斗小民哪敢犯禁。”
阿萁大松一口气,一块大石落地,顺道将徐明府的面貌记在了心里,那徐明府也看了阿萁一眼里,思索着僧会好似这个小娘子主事,明明是个胆大妄为的,对外倒稳得住,不曾越过其父、里正强出头。
归途施进大赞道:“明府真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比好些富户还要随和。”
里正也笑道:“徐明府来桃溪,春汛急时,亲到田间查看水利,断案也公正。”
施进道:“别地贪官污吏欺民,我们实是有好运道。”
阿萁与江石偷换一眼,默默不语,也是这个通情达理的徐明府,一手炮制了付家案讨好京中贵人,过后不依不饶,又使付家铺面无商户接手,尽被亲朋掌柜私下骗去,以至付家家破。
江石心道:这徐明府真是正正反反的两面人物,又擅于细处捏错,他问罪付忱交结匪类,付忱也确实与游侠好汉有交。他爹在三家村外看到小船,许真是哪个江湖人士与付忱。
“江阿兄?”阿萁偷唤一声。
江石安抚一笑,转而问道:“萁娘,这把刀你有什么打算?”
阿萁笑回道:“既是前朝古物,说不定就是邪物,后日百僧做法,就由僧人出主意,是祭是埋是毁。”
江石笑道:“也算师出有名。”
他们一行人回到三家村,施家上下都松了气,只施老娘看那刀越看越不吉利,还道:“乱家邪物,哪里拿进家中的。”
阿萁无法,只好寻一个木架,将刀仍带到荒地处,左右夜里有人,不怕被人偷去。
连夜将地平好,次日一大早,施老娘又与几个村妇将高桌一一在荒地上摆开,江大拉了好大一个香槽过来,摆在正当中,控了山中松泥填好。施家又借了江家后门,另起两处炉灶,一处做素斋,一处做寻常饭令。
施家买的油盐酱醋,肉蔬干果一并都搬到江家,为着取用便利。卫煦 又送了柴火来,卫小乙与江大搬了一个大缸,满挑了水,省得明日要去村口打水。
僧人未到,就有消息灵通的货郎前来村中打听,得知真有法会,便笑道:“那我明日挑了货担来,凑一凑热闹。”
村中有大胆人家,团了圆子,想着明日要是有生客来瞧僧会,说不得还能卖几碗子贴补家用。
事事俱备,施、江、卫三家凑到江家说起明日之事,阿萁唯担心村口码头。
江大一时心里也没底,三家村的码头就这般大,又不能吹口仙气,更改面貌,道:“只能将就将就。”
卫小乙倒乐陶,道:“村中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我们在这发愁,村中顽童比过年还要高兴,时不时地往宅地那跑。”
江娘子道:“明日还有忙碌,不如早些歇下。”
话虽如此,一干人却没一个能安睡的,阿萁天没亮就已起身,还不曾梳洗好,卫煦已经过来,村中帮着撑船的也都过了来。阿萁忙遣了胡乱睡在堂屋的健仆去接各寺僧人。
一家人胡乱垫垫肚子,留了陈氏和小四娘在家看好门户,各忙各的去。
到了天蒙蒙亮,接僧人的船已经归来,千桃寺主持却是沈拓亲送来的,随来还有几个富户,鸡鸣未消,码头处已是船只遍横,好些堵在江中央,靠不得岸来。
第134章 线香扬名
三家村一如滚开的沸锅,热腾腾、闹喧喧,江大在码头引船,嗓子都给喊得劈了,又拖了里正的大子让他引江中的船另去芦苇荡的浅滩泊靠。
荒地上僧人相互稽首,有往来密切的自是亲和,有往常生疏的互别锚头。施进硬着头皮招待招待僧人,一头招呼了这个高僧,一头又落下沈拓,好在沈拓不在意,反倒帮着施家招待,千桃寺乃当地大寺,主持有名望,几寺的僧人见他亲至,一时放下嫌隙唯他马首是瞻。
施老娘和里正一道与众僧说起荒地怨邪,里正心细,还抄了县志上三家村旧年奇说,又引众僧人看荒地那把满是锈迹又隐见锋寒的宝刀。
千桃寺主持念了声佛号,敛下眉目,道:“前朝末代,怨魂遍野,孤魂流离无所归处以至生怨生愁起,佛度众生,亦度前魂。”
施老娘连忙谢过,阿萁偷偷使了使眼色,施老娘会意,从一边堆起的线香里抽出几支,拿烛火点燃,甩灭明火,插在当中摆着的香槽,又叫施进、阿萁也进几支香。施进毛手毛脚,取香点燃胡乱往香槽上一插,阿萁紧随着也点了几支香。施老娘又念叨几句,替陈氏、阿叶、阿豆、小四娘都一一代点了几支。
那香槽顿时插上了一大簇的线香,青烟袅袅,弥漫四散,烟熏火缭之际又似有感应天灵之禅意。千桃寺主持看这户人家使的香与众不同,不由就在心中留意。
施老娘又轻咳一声,与众僧道:“老婆子家中备了各样纸烛,一应都在这张桌案上,诸高僧看看要是有缺漏,立去备齐。”
一众僧人看到整整齐齐码在案上的蜡烛线香,那线香一支一支,少说也有几千来支。清水寺离三家村近,施老娘又常在那拜佛,寺中僧人识得她,将线香左右看了看,这才笑道:“老善人,这香虽与香丸不同,一场法会应用不完这么多香。”
施老娘与阿萁套好词,假笑道:“唉哟,这不是听说香能安魂,再者老婆子家里正要办香坊,最不缺的就是香,不拘是村中哪户,有心的都可上支香,借借法会,祈个福愿。”她平时一个敬佛之人,讲这话很有些心虚,又想着自己往日烧香祭佛的,求的就是家宅平安,钱财无忧,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定是我佛照顾,遂她心愿。
清水的僧人法号法明,听了施老娘的话微微一愣,也留意起这线香,他们做法会,燃香净秽,与同寺僧人领了一张高桌,铺好佛布,摆好法器,一人抽一支香在手中。
千桃寺主持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下却满是精光,不动声色看了眼与施家人一处的沈拓,摇摇头,轻笑一声,也叫众僧布桌持香,一理法衣,一手摇着法铃一手持香领众僧边吟诵经文边绕着荒地缓布慢行一桌。
百僧共着法衣,持法器颂经文,声势颇为壮观,众口同声下佛音层层递开,有虔诚跟着礼了礼佛礼,一时间里外三层都挤了围观的村民。
闲散无事的富家子弟,携妻带仆,捡起高地圈出一块,拿幔布围了,叫仆从摆好菜酒,大为自在地看法会。几个货郎与卖吃食的在外头放下挑担,货郎那引了好些村人买杂物,吃食担煽炉生火,包馄饨,煮甜汤……外来客早早坐船来看热闹,腹饥嘴荒,寻摸过来买碗汤,要几个馄饨。又有卖鲜果的挎着竹篮兜卖脆梨、酸桔,这边老实地做着买卖,那边却在搏买一篮栗子……
阿萁支使几个健仆在外头留意,她料到人多,只没料到人这般多,生怕出踩踏的乱子。邀来的几个差役却是些怠工的,来得又迟,又不怎么管事,支了张桌案,吃起酒,只是,好在身上差服腰间朴刀唬人,几个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贼偷没想到还有差人,怕自己阴沟里翻船,不敢胡作非为。
江石与沈拓,一旁还有桃溪与沈家交好的几个富户。
其中一人笑道:“我还只当沈兄说大话,倒不曾想这乡野村落还有这番热闹。”
又有一个年长一些的道:“这倒让我想起桃溪当年通河,季明府请了僧道一同做法会息河神,那也是热闹无比,如今千里碧波通桃溪,我有幸借此挣下一份家业来。”
沈拓笑道:“季明府如今已承继爵位,你我倒不好再以明府唤之。”
那人大笑:“正是正是,桃溪有幸啊,现今的徐明府也是为民惮虑的好官。”
几人纷纷附和,倒有一个长脸的富户在桃溪卖星货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线香的桌案上,道:“这施家做法会用的香好生别致。”
江石微揖一礼,笑道:“施家这香倒是大有来头。”
诸人看他与沈越翎亲厚,沈拓又不曾拿话拦他,便笑问:“这位小郎君,此话怎讲?”
江石道:“这香有个雅名,唤作拢息香,却是皇五子悯王夜梦游龙,吐息聚线成香,悯王因此梦有所其思,外出游玩撞见一个异地小娘子在湖边专心制香,他看得有趣,一时起了捉弄之心,问那小娘子可会制线香。悯王亲民,并非为难,也不过随口一问,谁知那小娘子听后想了想,真的制成线香。悯王将香呈于圣上,圣上便赐名拢息香,又道此香龙子感应真龙所得,民间不可轻亵,要制此香需悯王授香方可行。”
富户大惊:“竟有此事。”有机敏的,道,“那小娘子,莫非……”
江石道:“这小娘子便是施家的小娘子,有幸得了一张香引。”悯王原本想取名为龙息香的,被他皇帝一巴掌拍了回来,改做拢息香,又将制香的功劳泰半按到了悯王头上。
一人叹息道:“这香竟还有这般来历,可惜,桃溪边远小地,竟没听得风声。”
江石笑道:“这还是新鲜事一桩,令至各地怎也需要时日,不过,禹京那边线香许已风靡。”
沈拓轻笑道:“正是,船队回来说保国寺内设了一个偌大的铜香炉,香客每手一扎线香,香云笼罩宝寺,倒似人间仙境一般,香客又特买了线香家去,以供祭祖供拜。香坊内线香供不应求啊。”
当中一人心念一动:“也不知卖香可要香引?”
江石道:“大至不用,要问过施家人方知。”
那人又忧愁道:“线香算得皇家之物,怕是价高难下。”
江石道:“圣上视民如子,道线香泽万民而生,十二支为一把,廉价者不可越价十钱,贵价者不可越价千钱。”
那富户在心里估算一番,大为满意,抚须而笑。
江娘子领着阿叶管着斋席,江家院后,洗的、切的、劈柴的,和面的,生火的……虽忙急却是井然有序,阿叶被江娘子支使着忙得团团转,连着羞涩都顾及不上,她性子温柔,与人说话轻声细语不紧不慢,却自有固执处,凡是言出江娘子,她又一心认定的深以为然,便不肯被驳回。
江娘子私下与她道:“叶娘,为人处事心中要先有主意,有了主意再看这事,方知好赖。你自家没有主意,听这是对的,听那也是对的。”
叶娘连连点头。施家请来帮忙的都是同村的妇人,大都胆大泼辣,虽也勤快,大都自顾自说,做事鲜少有精细的,菜从水里捞出便洗尽,刚洗了肉眼见要将素斋里的芽菜放进洗肉水里,将阿叶吓了一跳,忙上前阻拦。
那妇人欺阿叶腼腆,不愿另打一盆水来,笑与阿叶道:“还是干净的水,哪得这些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