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差点失声惊呼,藏于面纱后的秋水烟眸又惊又怒地瞪向他。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仿佛知道她的恼怒,压低声音道:“朕回头向你赔罪。”
红色的面纱将眼前一切都笼上一层朦胧喜庆的红色,他深邃眉目间淡淡的笑意令她微微失神。来不及品他的用意,他已小心将她放下。
谈德升小跑着送上备好的扎了红花的红绸,他牵着一头,将另一头交到她手中。
亦是民间之礼。
朝朝开始同情制定典礼流程的官员:已经可以预料到,有了这样一位喜欢别出心裁的陛下,在即将举办的大礼仪典上,可能会有无数个意外。
不过,她很喜欢。仿佛这样可以告诉自己,这不仅是冷冰冰的皇家典礼,也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婚嫁。
手中的红绸动了动,他眉眼柔软,牵着她,一步步上了高台,进入了巍峨高旷的太极殿正殿。
身后,百官陪侍两边,鱼贯进入大殿。
谈德升上前收了红绸。赵韧接过女官手中的金秤杆,挑开了朝朝的面纱。
面纱下,芙蓉娇靥吹弹得破,娇艳如三月枝头最明媚的鲜花,细而弯的柳眉下,秋水烟眸盈盈含波,顾盼生辉,便是最巧手的画师也难以描画一二。
绝世姿容,世间无二。
一时间,众皆屏息。
赵韧一瞬不瞬地望着朝朝,久久不动。谈德升小声提示道:“陛下,典礼该开始了。”
赵韧回过神来,示意开始。
今日,是他们的婚礼,也是皇后的册封大典。
女官上前指引朝朝,面北而立。礼部尚书秦臻宣读册封诏书,朝朝下拜,裙裾铺展,如盛放牡丹,行三肃三跪三拜礼,接过诏书。
女官引领她向赵韧谢恩。
赵韧亲手扶起她,眉眼间俱是笑意,又仿佛带了丝伤感:“朝朝,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了。”
朝朝怔了怔,忍不住望向他:他自称的是“我”,称她为“妻子”。
旁边有人清咳了声,枢密使范伯远的声音响起:“陛下,该授金印宝绶了。”
赵韧松了朝朝的手,向范伯远伸出手来:“朕来吧。”
范伯远一愣,刚想说“于礼不和”,钟晏轻咳了一声。
范伯远蓦地想起先前在凤辇前,赵韧说“天下之礼,朕说合适便是合适”那一幕,犹豫片刻,躬身将金印宝绶呈给了赵韧。
司礼内侍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授金印宝绶。”
显阳殿内侍殿头陆丘跪下,双手过顶,接过赵韧手中的金印宝绶,转交给女官。女官行到朝朝面前,跪下呈上金印,将宝绶给她佩戴好。
朝朝再行跪拜礼。
册封之礼毕,女官请帝后升座,群臣跪拜,向帝后朝贺。山呼声中,朝朝只觉手儿一重,已被他借着袍袖的遮掩按住。
下面这么多人呢,他整什么幺蛾子?
朝朝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抽,端庄地交握放于身前。赵韧低低笑出了声。
仪式完毕,女官请朝朝登上等候在殿外的步辇,前往婚房所在的显阳殿。
朝朝松了口气,再跟赵韧呆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失仪:这人,今儿不知抽的什么风,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种种操作简直叫人要疯。
显阳殿位于皇宫中轴,太极殿后,乃历代皇后所居,朱门漆柱,金粉饰墙,巍峨富丽。殿中静悄悄的,除了服侍的宫女内侍并不见他人。
帝后大婚的寝宫,赵韧又是个性情严毅的,并未准许人前来闹洞房。
朝朝松了口气:她曾是赵旦的未婚妻子,宗室女眷许多她都脸熟,在这里见到她们,委实尴尬。
女官引了朝朝到寝殿挂了大红绡纱帐的龙凤床上坐下,恭敬地道:“娘娘,陛下在太极殿宴请群臣,一会儿才会过来。您先把大礼服换了,吃点东西?”
朝朝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道:“下官名虞竹,乃璇玑殿令仪。”
璇玑殿令仪,相当于璇玑殿的管事姑姑。应该是显阳殿的女官还未定,特意拨她过来服侍自己的。朝朝对她笑了笑,问:“我的侍女在哪里?”
虞竹道:“几位姑娘都候在侧殿,下官这就唤她们进来。”
笼烟几个很快进来。几人都换了宫女所穿的短襦和披帛,分别拿着寝衣,端着鎏金铜盆、漱盂、胰子、巾子……一系列洗漱用具,有条不紊地服侍朝朝摘下九龙四凤花钗冠,换下大礼服,又梳洗了一番。
赵韧进来时,朝朝换了身宽松的大红丝袍,乌发松松坠下,正坐在妆台前,一手托腮,心不在焉地由着吹墨帮她卸下簪环。
龙凤喜烛高高燃烧,暖黄的烛光下,她乌发如檀,红衣如火,露出的一截脖颈宛若羊脂白玉。
赵韧的呼吸发紧,片刻后,款步上前,从后将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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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笼烟几个垂下头, 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寂静的洞房中, 只闻龙凤花烛的噼啪声与他渐渐沉重的呼吸。
他也梳洗过了, 换好了寝衣, 男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 存在感如此强烈。
朝朝的身子僵直起来,望着铜镜中映出的高大人影,轻声唤道:“陛下?”
“嗯。”他大手往上, 轻轻抚过她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又随手拨弄了下堆在妆台上的簪环, 应得心不在焉,“朕送你的玉簪呢?”
今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尚衣局赶制的华冠礼服精美绝伦, 青玉簪如此粗陋,若要插上,未免也太格格不入了。
朝朝的目光掠过他大指上的青玉扳指,见他似乎不大高兴的模样,轻声答道:“陛下送妾身的礼物, 妾身自当好好收着。”
他似乎还是不大高兴,却没有再纠缠下去, 刚刚拨弄过簪环的手收回, 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额头:“该说‘我。’”
朝朝轻呼一声,护住额头,怒瞪铜镜中的他:他还弹上瘾了,这都第几次了!一时忽略了他的话。
赵韧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忽然笑了起来,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心:“朝朝,以后在朕面前,只需自称‘我’,不必称‘妾身’。”
朝朝一愣,随即紧绷起来。
随着他低下头来,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铜镜中,男人穿着玄色滚红色云龙边的华美寝衣,长发不羁地披散而下,气势非凡,强健有力的铁臂紧紧拥着她。仔细看去,他脸颊微红,浓黑剑眉下,深邃的眼眸仿佛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朝朝心中一咯噔:“陛下,你喝酒了?”
他“嗯”了声,蓦地倾身,将她打横抱起,向红彤彤一片的龙凤大床走去。
这么……直接的吗?
双脚腾空,没有着落的感觉格外叫人心慌,昨夜祖母拿着图册,向她解说的画面浮上脑海。想到那装帧精美的画册上种种羞人的图画,朝朝浑身都热了起来,心慌意乱地试图延缓他的动作:“还未喝合卺酒呢。”
赵韧呼吸沉重,墨色的眸子带着笑意:“待会儿再喝。”
他将她轻轻抛到层层铺盖之上。一片绚烂的红色间,她墨发如云散开,雪肤晶莹,透出薄薄红晕,柳眉轻蹙,烟眸含水,朱唇紧抿,贴身的柔软丝袍下,纤细玲珑的娇躯微微颤抖。
他幽黑的眸变得越发幽暗,目光灼灼,如有实质,一寸寸打量过她的全身。
朝朝仿佛被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盯上,浑身的血液都在轰鸣。明明是温暖宜人的仲春,掌心却有薄薄香汗沁出。她紧张地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他,轻声道:“可是,我想先喝。喝了合卺酒,才是夫妻……”
“夫妻吗?”他口中噙着这两个字,神色柔和下来,低下头爱怜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依了她,“好,我们先喝合卺酒。”
他起身,自红漆雕龙圆几上拿过早就备好的鸾凤和鸣合卺酒杯。
朝朝略松一口气,狼狈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寝衣。
身下床铺微微一沉,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侧面的烛光,镂金雕花的酒杯塞入她手中。她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在她身边坐下的他。
他噙着笑向她举起酒杯,墨黑的眸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毫不掩饰眸中的情意。
朝朝抿了抿唇,举起酒杯与他交臂。大红的罗袖落下,露出她宛若羊脂白玉的一截皓腕,与他古铜色的几乎有她两个胳膊粗的强健手臂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朝朝从来没有哪一刻,这般分明的感受到,男子与女子的天生不同。
她低头,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辛辣的酒味冲入口中,热气仿佛烧到了四肢百骸。
谁备的酒,怎么这么烈?
她不适地蹙了蹙眉,却见他已勾着她臂,将他那杯一饮而尽。见她只浅尝一口,他低低笑了起来,嗓音撩人:“合卺酒可不能剩。”
他大手包裹她手,握住,将她剩下的酒一口饮下。朝朝刚松了口气,他蓦地低头,堵住了她香甜的檀口。
一大口酒灌了过来。酒杯滚落在地,几滴残酒沾湿了铺地的华美锦毡。
不同于第一次的浅尝辄止,也不同于花园中那次的温柔缱绻,这一次,他仿佛抛却了全部顾忌,格外放肆。
浓烈的酒气充斥。朝朝渐渐透不过气来,无助地攥紧了指下的锦被。
那几乎与鹰奴如出一辙的肆意掠夺。
陌生而熟悉的悸动席卷而来,她渐渐恍惚,一时竟不知是真是梦——
*
朝朝又陷入了梦境中。
天空高远,风吹草低,牛羊成群,远处一座座帐篷如白色的云朵,散落在碧绿的草原上。
神木山下,骨瘦如柴的少年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被两个披发二绺于耳侧的北卢武士强制压在地上,不断挣扎,发出嗬嗬的抗拒声。一对亮若晨星,黑若墨玉的眼眸燃烧着怒火,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稚嫩而美丽的小小少女,仿佛一头疯狂的小狼,随时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在他面前蹲下:“别这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破坏你的逃跑计划的。”
少年更愤怒了,身上的铁链在剧烈的挣扎中哐哐作响。
她一点儿也不怕他,拍了拍他头发蓬乱的脑袋:“你要乖一点,我留你一命。不然我把你逃跑的事情告诉吉仁哥哥,你信不信他会把你扔去喂狼?”
吉仁是阿尔善部落首领的次子,也是将她带回部落的兄长,骁勇善战,手段狠辣,在部落中一向有极高的威信。
少年愣住,狐疑地看向她,良久,发出声音:“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她喜欢他的声音,如琴音泠泠悦耳,望着他眉眼弯弯:“我干嘛要告诉他?这里的人说的都是我不懂的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声音好听还懂大安官话的,可以和我说说话。若你被他处死了,我找谁说话去?”
少年安静下来,神情桀骜,眉眼狠厉:“我不会谢你。”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你谢我做什么?我留下你,是为了我自己,又不是为了你。”小奴隶怎么想的,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中。
她不会说北卢话,这个北卢和大安官话都会说的少年,是吉仁送给她的专门教她说北卢话的小奴隶,平时做事利落,沉默寡言,除了教她说北卢话的时候,从没有多余的话。
谁能料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逃跑。
说起来,小奴隶也是倒霉,这个逃跑计划准备了许久,好不容易用到神木山下采药为借口,离开了部落营地。结果,他刚刚使计将监督他的北卢武士杀死,就撞上了带着扈从来神木山打猎的她。
少年听到她这句话,似乎怔了怔,目光变幻,脸色阴沉得如布满了乌云的天空。
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用蹩脚的北卢话吩咐两个武士道:“给我看住他!”带着剩下的扈从继续进山打猎。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四周利箭纷射而来,她身边的扈从瞬间倒了一大半。她被一个扈从一把按到地上,侥幸躲过纷纷而至的劲羽。
少年一声冷笑,豹子般从原地跃起,原本锁住他的铁链狠狠向看守他的两个武士砸去。他刚刚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模样竟全是假装。
以有心算无心,战斗几乎是一面倒。不一会儿,她身边的扈从已全部被消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几个背着弓箭,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从山林中跑出,向少年行礼。
少年缓步走到兀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面前。
一个被弓箭的汉子比了下“斩”的手势,问道:“主上,是不是杀了?”
他说的是大安官话,她听得懂,抖得更厉害了,却强撑着扬起下巴,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敢!吉仁哥哥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那说话的汉子露出讶色:“她会说大安官话,还说得这么好。”
另一人却笑道:“小公主,我们都杀了这么多人了,你说我们敢不敢?”
她白了脸,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玩笑话。他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再多杀她一个。
百般无计之下,她转了策略,含泪看向少年,却想不起他的北卢名字是什么,只得略过他的名字道:“我刚刚也没有想杀你,还想为你向吉仁哥哥说情。”
少年乌黑的眼珠盯着她看了片刻:“乌兰公主不是一向看不起我吗,现在是在求我?”
她咬唇,屈辱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见惯了他沉默寡言,埋头做事的模样,也见过他刚刚愤怒凶戾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粲然而笑的样子。
她这才发现,小奴隶其实长得十分好看,浓眉如剑,墨玉为眸,挺鼻薄唇,轮廓完美。脸上要是能多些肉,定是个俊美无俦的小郎君。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乖一点,我可以留你一命。”
她一呆:他说的话,做的动作,分明与刚刚她对他做的一模一样。这小子的心眼也太小了吧,这都要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