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惊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是。
这晚皇帝恰好没来玉竹轩,夏云姒翌日晨起一睁眼,就听莺时禀道:“娘娘,三殿下一早就过来问安,在外头候着呢。”
够快的。
反应这样快,可见张氏对三皇子的心颇有几分是真的。
诚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三皇子来讨她欢心,但先见见倒也无妨,铺垫也总归是需要的。
夏云姒便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罢就吩咐人服侍盥洗梳妆,洗过脸抬起眼时,宁汣已经在房里了。
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不高,局促地双手捧着帕子递给她,低垂地目光闪烁不止:“舒母妃……”
她含着笑接过来,道了声谢。
待得坐去妆台前,他又迟疑地行上前,拿起木梳要帮她梳头。
这显然是有人教过他了,但她还是阻住了他的手:“宁汣。”
她把梳子接过来,转过身看他,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伸手揽住他:“我不用你这样来给我问安。”
宁汣抬起头:“可是奶娘说……”
“你奶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她摸一摸宁汣的额头,“她会错意了。”
宁汣深深地蹙起眉,低下头,脸上满是为难。
夏云姒静静看着,无声地长缓一息。
好难……
她并非天生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做了母亲,也做不到对哪个小孩子都喜欢,对宁汣这样从前并无瓜葛甚至还有些纠葛的小孩子更亲近不来。
只是为了宁沅,不得不为罢了。
她温言轻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别日日闷在屋里,多与你的哥哥弟弟走动走动,他们也都念着你们。”
宁汣应得有些敷衍:“好……”
“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行宫这边的风光好着呢。”
第141章 糍粑
宁汣不太自在, 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待得夏云姒梳妆妥当, 早膳就呈了进来,宁沅与宁沂也进来一起用, 一顿早膳用得前所未有地尴尬。
每个人都察觉出了气氛的窘迫, 连三岁的宁沂都不自在,中间好几次悄咪咪地伸手拽大哥的衣袖。
宁沅同样觉得别扭又奇怪,但他毕竟大了, 自知其中必有隐情, 便不多理宁沂,宁沂一拽他,他就往宁沂碟子里送他爱吃的豆沙包。
等到早膳用完,宁沂打着饱嗝出门,碟子里还摞着五个动都没动的豆沙包。
宁汣也暂且让乳母带出去了, 唯独宁沅多留了一会儿。初到行宫这几天, 父皇都会许他们兄弟几个暂时松快松快, 他今天便没什么事, 也不急着去读书。
等到两个弟弟都走远了, 宁沅扯着嘴角指指外头:“姨母,三弟怎么回事?”
“我留的他。”夏云姒开诚布公, “我让他平日多和你们走动走动,今日先一起用个膳,一会儿我再带他去外面玩一玩。你若没事, 咱们一道去。”
“……”宁沅哑了哑。他今日是没事, 只不禁更好奇, “姨母怎的突然照顾起他来了?”
这回,夏云姒就不开诚布公了,乜他一眼,笑说:“这你别管。”
宁沅忿忿闭口。
就这么着,趁着宁沅宁沂都不读书这几日,夏云姒带着他们在行宫各处逛了逛,行宫外也去过了,还去逛了那处离得不远的集市。
去集市那日宁沅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她一出来必要净街,集市上除却店主摊贩见不到半个平头百姓,四下安静得瘆人,逛起来都没什么趣儿了,还是他平日和堂兄弟们一道随处走动有意思。
他虽是这般“嫌弃”,宁汣却玩得尽兴。
郭氏从前经年累月地拘着他读书,就是过年歇息的那一个月也不许他玩,更不曾让他出过宫门。他自是看什么都新鲜,指东指西地尝了几样没见过的小吃,又买了些街坊间流行的有趣玩意儿。
其中有一道红糖糍粑他吃着最是喜欢,外焦里嫩又香甜。
他自己吃了两块,踟蹰了会儿,就用签子又插起一块,跑到夏云姒跟前:“舒母妃……”
夏云姒本牵着宁沂到处看,指着旁边店铺低矮的屋檐给他讲瓦和瓦当的区别,乍然听到唤声,她低头一看,倒愣了愣。
宁汣与她视线一触就低了头,脚尖不自在地在地上拱着:“这个好吃……您吃吗?”
那一瞬里,夏云姒觉得心底好像少了点气力。
她绷了许久,这股气力都没能再被绷起来,终是弯下腰:“母妃给你怀着弟弟妹妹,不能乱吃东西呢。”
宁汣失落了一下,紧接着就对她的肚子产生了好奇:“母妃什么时候生?”
她坦言道:“还有四五个月吧。”
宁汣点点头,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把他签子上戳着的红糖糍粑拿走了。
他回过头,看到大哥正一脸笑意地嚼着那块糍粑,嚼得咯吱咯吱直响:“这个宫里的厨子也能做,你回去让他们做出来,姨母就能吃啦。”
宁汣到底年纪还小,平日再怎么阴郁,一听到合自己心意的主意也就笑了:“真的吗?”
而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夏云姒:“那儿臣回去就告诉厨子!”
他也着实没忘了这事,当晚的宵夜中就多了一道红糖糍粑。
糍粑是糯米所致,不易消化,晚上不宜多用,是以这“一道”也只有两小块。就这么两小块红糖糍粑,却吃得夏云姒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恰在院中廊下用宵夜,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一边听到宁汣在外头不高兴地抱怨,说宫里做的这个没有他今天在外头的集市上吃的好吃。
唉……
不知是不是有着身孕的缘故,这几日来,她的心绪分外地起伏不定。
尤其是今天宁汣朝她举起红糖糍粑的时候,她满心步步为营的安排一下就乱了,让她懊恼,又不生不出气。
就像在庭中对弈正酣时有只小松鼠跳到了棋盘上,将黑白子搅乱成一团。棋手边是为没能终了的棋局叹息扼腕,边是看着松鼠鼓囊囊的腮帮子与黑溜溜的眼睛认命摇头——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翌日晌午,贤妃来找她小坐的时候,听小禄子禀说:“贵妃娘娘正在厢房礼佛,娘娘您稍候?”
“礼佛?”贤妃皱一皱眉头,示意宫人不必跟着,转身就往厢房去。
满宫尽知舒贵妃与贤妃亲近,不会怪她冒犯,宫人也就不多做阻拦,任由她去了。
贤妃走进用作佛堂的厢房,先在内室外隔着珠帘瞧了瞧,见她确实跪在佛前,背影看着极是虔诚,才揭开珠帘进去。
珠帘碰撞,她也没回头,贤妃愈发不安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面前跪着的背影怔了怔,仍没回头:“没有,怎么了?”
贤妃锁着黛眉一睇那佛像:“若不是大事,还能是什么让你挺着大肚子都要来恐吓神佛?”
宫里信佛的人多,心里没盼头的要找点慰藉、坏事做多了的也要求个安稳,可她不一样。
早在佳惠皇后离世那年,贤妃就见过这位四小姐崩溃之下对佛破口大骂的场面。
在那之前,夏云姒日日为佳惠皇后求佛祷告,皇后却依旧香消玉殒。她终是支撑不住,在佛前大哭一场,又忽而开始大骂,一句比一句刻薄。
当时皇后新丧,贤妃也还没有因为皇后的情分被尊为昭仪,身份不高,哪里敢招惹这样的场面。
她怕别人听见,更怕夏云姒遭报应,在短暂地错愕之后便扑了上去,伸手就要捂她的嘴。
夏云姒却一把将她推开,腾地站起身,索性不再跪了,指着佛像字字掷地有声:“这神佛与信徒的关系,你能维系便维系,不能维系我找旁人去拜便是——反正我的亲姐姐如今也已是个阴间鬼,我谁都不拜也还能拜她!从前我对你恭敬有加,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早早地就该将这香火钱都奉与别人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堂堂佛祖连小鬼都不如!”
贤妃好悬没晕过去,之后的好些日子她都怕宫外会突然传来噩耗,告诉她夏四小姐被一道天雷劈死了。
所幸并没有。
她又一度庆幸于神佛大度,没与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计较是非,后来却渐渐发现可不是那么回事。
夏云姒是当真不再那样敬重神佛了,在她们一同算计贵妃的时候,夏云姒常进宫见她,就常在她宫中的佛堂里和佛“谈生意”,带着威胁谈生意。
贤妃初时战战兢兢,后来见没出什么事,也就不再多管。
许多不信这些的人都说信神佛不过是个心里的寄托,那夏云姒如此也算个寄托,由着她就是了。
可这回,却见夏云姒回过头来,满面的疲惫与愁绪:“我没在恐吓神佛。”
“脸色怎的这样难看?”贤妃忙扶她起来,扶去了外屋的椅子上坐。
这椅子宽敞,足够三两个人并排落座,垫子也软。贤妃想了想,又索性扶她半躺下来。
夏云姒背后靠着软枕,手搭在额上,一声长叹。
“到底怎么了?”贤妃坐在旁边不住地打量她,“没听说宫里出了什么事……”继而意识到些什么,“莫不是胎像不好?”
“倒没有,胎像好得很。”夏云姒苦笑着摇头,凤眸瞟到她面上,倒仍带着那股常见的媚意。
接着就是慵懒一叹:“我啊……我就是烦得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求神佛给个指点。”
你天天威胁人家,还想让人家指点?
贤妃心里揶揄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追问:“遇上什么难事了?”
又一声叹息,她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有气无力地将事情说了。
“……我原本想得好好的,覃西王是个祸患。皇上虽为当下的事觉得他烦,却也不曾做过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又惯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覃西王这般在朝堂上针对她,她却做不得什么,着实让人心焦。
她无法在朝堂上与覃西王争执,就想将这“棋盘”挪到后宫来,逼覃西王在她的地盘上与她下棋。
她原想利用宁汣——准确些说,是利用宁汣的乳母张氏。
张氏真心关怀宁汣,就会希望他有一个安稳的前程。从先前告发郭氏的血书也瞧得出,张氏并不想让宁汣与宁沅夺储。
她于是开始关心宁汣,想让张氏看到宁汣在她庇护下会过得很好。然后再慢慢说服张氏,只要张氏肯帮她将覃西王一军,就许宁汣以一生安稳。
这事说来也不难,只消张氏对她下个手,再推到覃西王身上便是。
关键的一环在于张氏要在下手前给宁汣扇一扇耳边风,以便事后借由宁汣的嘴说出是覃西王动的手。
诚然帝王多疑,但宁汣毕竟才六岁,这个年纪会让他说出的话多几分可信。
皇帝只消信上三分就够了。
他只消有那么三分怀疑覃西王连他的皇宫都能伸进手来,她就能让朝堂上的局势变上一变。
若她能再舍得几分凶险,在这个局里稍微动一下胎气,让他觉得自己的孩子险些折在覃西王手里,结果还会更加有趣。
可这样一来,不论皇帝信与不信,宁汣的乳母张氏必死。
夏云姒原不在意张氏的死活,毕竟在每一场后宫斗争里都会有人丧命。
她与张氏谈妥条件、张氏愿意接受,她们该算是互不相欠。
可宁汣把那块红糖糍粑举向她的时候,她突然不忍心了。
“什么为母则强,我看尽是胡说。”她烦乱地将背后的枕头扯过来,捂在脸上,“我原就强着呢,为母则弱倒还差不多。”
第142章 温泉
贤妃怔怔:“……就为个糍粑?”
夏云姒满面丧气地点头:“就为个糍粑。”
贤妃却笑了, 笑出声来,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
“还笑。”夏云姒美眸一翻, 盯向旁边的墙壁, “覃西王的事总也是要办的, 我不能由着他这样在朝堂上日复一日地编排我。”
这事说来荒唐、覃西王的理由看似滑稽,可总归也还是个“事”。
覃西王在朝堂上素有势力,夏家的积威又的确易引人忌惮, 那荒唐与滑稽背后便有了太多变数, 让人不得不防。
至于皇帝说会为她挡住那些事,她是半句也不能信的。
他心里惯是将政务看得更重, 在诸如这样的争端上,朝上若日复一日地闹下去, 他纵使初时当真想护她,听得久了,也未必不会觉得杀她换个清名更好。
帝王口中的甜言蜜语可以听着哄自己一个开心,但若当真死心塌地地信了,那是上赶着想让自己死无全尸呢。
贤妃终于笑够了, 目光挪回夏云姒面上, 凝视着她说:“我倒觉得挺好。”
夏云姒锁眉看过去, 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覃西王的事总还会有别的法子办,不非得走这一条路。”
夏云姒轻嗤,视线别回墙壁上:“这算什么‘挺好’。”
“我是觉得, 你多些记挂, 挺好。”贤妃说着, 幽幽一叹,“你当年那一副无所畏惧又所向披靡的样子,‘强’是真的,却也实是因为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你牵挂,是不是?”
夏云姒没作声,贤妃仍目不转睛地睇着她:“你只道自己活得潇洒,却不知哪个样子多让人担心——我时时都在想,你这样了无牵挂的人,待得夙愿也了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点道理,男女都一样。宏图大业也好、家中亲眷也罢,都是份“牵挂”。有这东西装在心里,人才有活着的力气。
但夏云姒在那好几年里当真是毫无牵挂,贤妃一度担忧她或是要在了却心愿之后就随着佳惠皇后去了,又或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总归哪种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