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钧竹冷笑道:“自古哪个祸国奸雄不是有功之臣?安禄山是个将才,行必克获,可一朝造反,几乎毁了整个盛唐!这样的人,杀了,只会大快人心。”
至此,景顺帝所有的担忧,似乎温钧竹的奏折都能完美地解决掉。
景顺帝冷峻的脸看起来温和许多,颔首道:“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温钧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领旨谢恩,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退下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夏太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赔笑道:“主子,用膳的时辰到了,传到这里?”
景顺帝没说话,兀自盯着温钧竹的折子思索着什么,忽问道:“李诫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夏太监不敢答话,只立在一旁讪笑。
景顺帝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起身朗声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传膳!把齐王叫进宫,陪朕一起用膳。”
温钧竹的动作相当快,翌日早朝,口吐灿花,将李诫弹劾了个措手不及,另有附议者三五御史。
还不等李诫的自辩折子写好,弹劾他的折子便如雪花片一样飞来,除了魏士俊、曹无离等人外,朝臣们或缄口不言,或隔岸观火,或落井下石,替他辩驳的竟寥寥无几。
至于地方官员,也就山东的杨知府、潘知府几个旧部据理力争,很是给昔日上峰说了不少好话。
但他们的呼声,很快淹没在讨伐李诫的声音中了。
李诫头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对赵瑀苦笑道:“扯着几个乱民说我滥杀无辜,真是荒唐,那时的情形,拿着锄头的未必是百姓,握着刀片子的也不见得是匪盗……唉,一团乱麻,简直叫我辩无可辩。”
赵瑀奇道:“这弹劾来的莫名其妙,先帝都肯定了你的功绩,这时候翻旧账,温钧竹要干什么?”
“见我没靠山了,变着法儿地扳倒我,好保全他们的利益!”李诫看得很透,“我办了这么多差事,最得罪人的,还是出在查兼并土地上头。”
“从虎狼嘴里夺食吃,惹得他们个个火大,早恨不得找我的茬儿。别看温钧竹率先自查产业,其实心里头窝着火呢,当然是逮住机会就反咬我一口。”
“那可怎么办?皇上能和先帝一样护着你吗?”赵瑀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忧心忡忡道,“我看皇上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如果是先帝,早当朝驳斥回去,可他……”
李诫拍拍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不用怕,其实这是君臣之间的较量,也可以说是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就是我比较倒霉,成了两方势力较劲儿的棋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他一倒,就是宣告清丈土地的失败,一切将复归原点,自己和先帝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只盼着皇上能顶住压力,扛过这一关才好。
李诫牙疼般地吸了口冷气,感慨道:“年关难过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年根儿底下,皇上免了他的官职,不过格外开恩,没把他一家从那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赶出去。
无官一身轻,李诫索性在家抱孩子,还乐呵呵说:“总算能过一个悠闲的年节啦。”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赵瑀始终放不下心,想去张妲或蔓儿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反被他给劝住了。
李诫坦然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皇上就算另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他们。你想,他们如果知道,肯定不会瞒我,那皇上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呢!没事,过完年肯定有个说法。”
因先帝崩逝不久,年节过得极为冷清,京城有的人家连红灯笼都不敢挂,更不要提烟火鞭炮,宴席庙会了。
年三十那晚,又是一场大雪,京城便在素白的天地中,迎来了景顺元年。
孩子们不懂大人的难处,初一起来就跑过来磕头要红包。
李诫给儿子和阿远一人两串金裸子。
那枚龙纹玉佩,他交给了赵瑀,“先帝赏的,你拿着玩吧。”
赵瑀接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中,竟划过一丝苍凉。
赵瑀揪得紧紧的心猛然一缩,不由自主抱住他,“别管什么朝政,什么嘱托,反正你现在都不当官了,咱们回直隶老家去,种田也好,经商也好,不比在京城快活?”
李诫双臂环着她,默默地摇摇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户部好歹筹措到赈济粮,勉勉强强过了冬。
钱粮是打借条借来的,债主是谁,不言而喻。
毕竟有钱有粮的,不是大地主,就是大世家。
而赵瑀最担心的事也发生了。
二月初三,李实两岁生辰的第二天,锦衣卫上门捉拿李诫。
第138章
打头的是唐虎,李诫一看是老相识,还和人家开玩笑,“小唐啊,看在你我一同杀过敌的份儿上,你手里的铁链子就别给我铐了吧。”
唐虎没说话,只拍一下李诫的肩膀。
没有给他上镣铐。
李诫眼神微闪,随即搭上唐虎的肩膀,嬉笑道:“小唐,这次去大理寺还是诏狱?”
唐虎扒拉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省些事,别让我不好交差。”
李诫笑了几声,状若无意般活动下手腕,和唐虎一起,不疾不徐踱着步子往门外走,那份闲适安然,就好似和老友出门游玩。
锦衣卫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反倒更像护送的侍卫。
“爹爹——”李实从旁冲出来,抱住李诫的腿,扬起肉乎乎的小脸,“去哪儿?我也去!”
李诫蹲下身,摸摸儿子的胖脑瓜,笑道:“爹爹是去当差,不是去玩,你好生在家,等爹爹回来带你去骑大马。”
李实似懂非懂点点头,向后看看。
阿远默不作声靠后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拖着把小木刀,那是李诫给他做的。
李诫眼神一暖,招手让他过来,把李实的小手递给他,“带弟弟去玩吧。”
阿远不大爱说话,拉着李实站到旁边,却固执地没有走开。
李诫站起身,看到赵瑀站在梧桐树下,她旁边是周氏,正捂着帕子呜呜地哭。
“儿啊——”周氏擎不住,哭喊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教娘怎么活?谁能救你啊,娘就是磕破头也要请动他!”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挥挥手道:“就出个门儿,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瑀儿,家里交给你啦,看着娘,别叫她到处瞎跑。”
赵瑀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但她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慌!
“我知道,你放心。”她面上显得很镇定,语气温柔又坚定,“有我在,家里出不了乱子。”
李诫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期间没有任何提审、定罪的消息传出,。
别说赵瑀心中惴惴,就是弹劾李诫的人都感到奇怪。
以温钧竹为首,一干臣子不止一次上书朝廷,提请尽快将其按罪处置。
但每次都被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锦衣卫在查”给挡了回去。
更让人耐人寻味的是,李诫的官职虽然没了,但皇上没有褫夺赵瑀的诰命!
如今那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还稳稳当当在赵瑀脑袋上戴着,京城的贵妇圈子,背地里不知道,明面上谁也不敢对赵瑀冷嘲热讽。
唯一可以确定,关押李诫的地方是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
李诫的政敌们得知,很是松了口气,建议温钧竹着手下一阶段的布置——趁皇权虚弱,逼迫新帝退让,彻底废除先帝的土地策略。
皇上态度暧昧,温钧竹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诏狱是可怕,但反过来想,诏狱直属皇上管辖,是朝臣们唯一无法染指的地方。
无法探知李诫的状况,他觉得眼前就是一团迷雾,不敢随随便便踏出去。
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听从了。
自父亲被迫致仕,温家一夜之间大厦将倾。他为了让温家重新站在百官之首,不得已奉迎上意,用自家用引子,拉开了清查世家土地的帷幕。
经此,他固然得到了提拔,在朝堂上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但这是一把双刃剑,以往的故交旧友,无不恨他!
他无形中竟成了世家大族的眼中钉。
世家的支持,是温家腾达的根本。
因皇上宠信而带来的权势,最多就一朝,十几年二十年顶天了!但世家延绵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改朝换代,也不会随着旧朝消亡。
况且,他的宠信与李诫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温钧竹果断摒弃了先前的立场,重新与世家大族们握手言和。
李诫是清查土地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他死了,那些保持中立的人绝对会倒向世家这一边。
温钧竹便联络了几家最为有权势的世家,商议一番后,与他们在朝中为官的子弟、门生、故旧等,足有二三十人,联名上了一份奏折,再次将问罪李诫的问题抛到明面。
其中有个小插曲,一向和温家共进退的张家,并没有联名具奏。
好巧不巧,那日温钧竹刚出现在张家门前,门子还没往里让呢,内院就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张老爷喝醉了酒,从台阶上摔下来,当场昏迷不醒。
这字,自然签不成了。
这般凑巧,温钧竹不免心生疑虑,但看赵老爷脸色焦黄瘫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也的确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具名的人很多,也不缺他一个,温钧竹并没有太注重张家的事。
这时已是青黄不接的三月间,本该春耕伊始,但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没人耕种。
一边是没地的农户眼巴巴干瞅着,一边是有权势的人偷偷圈地,只等朝廷一纸卖地的政令,就由暗变明,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至于价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是荒地,都是赔钱耕种,给几个钱意思意思得了。有多余的钱,还不如请当地官员吃吃喝喝拿拿!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等待皇上的批复。
许是朝臣联名震撼了景顺帝,这次他没有等闲视之,在御书房挨个儿与上奏的朝臣长谈。
具体谈些什么不知道,但每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是满面红光,颇具意满志得之态。
一时间,官场民间,都疯了似地传闻——李诫要被砍头了!
流言慢慢传到了李府,赵瑀治家严谨,下人们不敢多言,周氏却忍不住了,一天三趟往赵瑀这里跑,“儿媳妇啊,这可怎么好,咱们要不要击鼓鸣冤?老婆子去告御状,非得撕烂了姓温的嘴!”
说心里不慌乱绝对是假的,自从李诫被带走,赵瑀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当家的男人不在,这一个多月,她深深将惶恐埋在心底,已然学会了坚强。
赵瑀还是从前那样的温柔和顺,言语十分平和,“就是皇上下旨抓的,咱们告御状算怎么回事?您别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前几日去齐王府,王妃说齐王一直在宫里头,并没有听说皇上要处置老爷。”
许是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安抚了周氏。
“对啊,齐王妃和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不会见死不救,他们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周氏拍拍胸口,似是放心了,“蔓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赵瑀摇摇头,“刘铭过完年就出京了……蔓儿几次进宫帮忙打探消息,可后宫不是前朝,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受前事影响,景顺帝害怕再来个皇后公主谋反,登基后加紧约束后宫,别说过问政事,就是皇后嫔妃和哪个诰命夫人多见几次面,景顺帝都要训斥几句。
后宫这条路子也掐断了,周氏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唉,上不上下不下的,是死是活给个准话啊,既不审问又不放人,总吊着算怎么回事。”
赵瑀心思一动,吊着,皇上可不就是吊着!
李诫说过,这盘局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皇上一直没有动作,也就是说,两方势力还处在僵持中。
想必温钧竹等人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才弄了个联名上奏的把戏。
他们加筹码,自己能不能为李诫加呢?起码要皇上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清丈土地的。
蓦地,赵瑀脑中划过一道极亮的光,想抓却没抓住,她不由全身一震,旋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周氏不敢打扰,默默坐在旁边,殷切地望着儿媳妇,眼中全是希翼。
好半天过去,赵瑀目光霍地一闪,双眸晶然生光,已是有了主意,“我真是傻了,只想着在京城想办法,却忘了咱家老爷真正发迹的地方是山东!”
周氏纳罕道:“山东的几位知府也替他说话了,可没用呐。”
“娘,您忘了,他在山东还有位老师呢!”赵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孔先生,是孔先生,他是当世顶尖的大儒,又是孔圣人的后代,在士林中的威望不可小觑,若是他能为老爷说几句话,说不定能将朝中风向改一改。”
周氏先是狂喜不已,静下心来一想,又觉得不太乐观,“我儿被抓这么久,也没见他发声,他会管吗?”
“孔先生不大爱管朝堂上的事,也许他觉得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我先写封信,总要试一试。”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赵瑀立即写了信,说了李诫的事,特别备细叙述了土地之争。叫府里的侍卫护送乔兰,连夜赶往山东送信。
接下来就是等待,左等右等,眼见三月底了,既不见孔先生的回信,也不见乔兰等人回来。
而朝中处置李诫的呼声越来越高。
周氏又开始唉天叹地,见天骂老天爷不长眼,恨不得拎起菜刀杀到温家去。
就是赵瑀,原本自信满满,现在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
惶惶不安中,乔兰终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孔先生。
孔大儒白衣道袍,衣袖飘飘,还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相较赵瑀婆媳的焦急,人家云淡风轻,捋着颌下美髯道:“急什么,不过些许小事。老夫就这么一个弟子,有谁想要李诫的命,老夫先骂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