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就是一架琴。
焚香净手,赵瑀正襟危坐,一阵深沉悠远的琴声自她手下传出。
案前一缕香烟随风袅袅飘散,将琴声也带出了窗外。
战士身上的铠甲闪闪发着光,他手持腰刀,意气风发,男儿的远大抱负中,是少女满含泪光的微笑。
她说,君生,我生,君死,我死!你载誉归来,我高高兴兴嫁你,你马革裹尸,我也高高兴兴随你一起死去。
琴声到了后半曲,时而有哀音,清冷如寒泉,时而如春风拂面,好似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缠绵不舍,淡淡的忧伤中,是抛却一切,能与心上人共生死的喜悦。
一曲终了,孔太太久久没回过神来,便是不通音律的潘太太,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孔太太叹道:“我不敢说你续补的一定最符合曲中原意,但这确实是最打动我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家老爷在曹州遇险,一连数日寻不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有感而发,胡乱写了一通,聊以慰藉而已。”
孔太太难得露出个大笑脸,“不错!你的琴艺很好,技巧很熟练,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许多人的琴艺都很好。难得是你的琴意更出色,只这一层,就很难有人比得过你。我没看错,琴谱交给你果然是对的!”
她难得这么夸人,赵瑀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潘太太颇有眼色,看孔太太心情大好,就在旁不住凑趣,屋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气氛是十分的热烈。
菊花丛前,孔大儒已站立许久,他是被琴声吸引过来的,隔窗听见自家小娇妻的笑声,不由捋着颌下美髯也笑了几声。
他慢慢悠悠踱着四方步,经过院门时问了一句,“今日何人做客?”
看门的婆子答道:“是潘知府的太太,和李同知的太太。”
李诫?那个被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李诫?
大字不识的奴仆和才华横溢的小姐。
孔大儒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他一路走出府门,看门口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有个年轻人斜靠在车壁上,百无聊赖地耍鞭子玩。
他只当是谁家的马夫,也没在意。待他归来,便见一个少妇从大门里辞出来,由那人扶着上了马车。
那两人举止亲昵,孔大儒不由心生诧异,就问门子,“那人不是马夫?”
门子笑道:“那是同知李大人,过来接李太太的。”
孔大儒更诧异了,“他怎么站在外头等?”
门子讪笑,“老爷,您之前说过,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没有请帖,都不让进门……”
孔大儒回头望了一眼,心道李诫也并非如传闻所言飞扬跋扈,果真传言不可尽信。
回去的路上,赵瑀笑吟吟对李诫说,“孔太太邀我后天再来,你若得空,记得来接我。”
其实李诫这阵子并不是没事干,他忙着和曹无离商量修堤的事。然媳妇儿说要他来接,他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他来,但也欣然从命。
后日出门时,因新给阿远找了个奶娘,还不甚熟悉阿远的脾气,须得蔓儿指点,赵瑀将蔓儿留在家里。
她只带了一个新进的小丫鬟和一个跟车的婆子。
小丫鬟叫乔兰,只十二岁,庄户孩子,大手大脚粗粗笨笨的,看着很有几分呆蠢。赵瑀牙婆领来的一众丫头里选中了她,并直接让进内院服侍。
临走时蔓儿还不放心,偷偷和赵瑀说:“太太,乔兰瞅着不伶俐,好多规矩还没学会,奴婢瞧着那个莲心不错,不如带她去。”
莲心也是昨日选进院子的丫鬟,因识字,能写会算,赵瑀也留下了她。
“去的去孔家,不必担心有人出幺蛾子,带个老实听话的就行。”赵瑀笑道,“你过不了几日就该上京了,要赶紧把这几个人教出来才行。”
还好,这次去孔家,乔兰稳稳当当的,没出什么岔子——其实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赵瑀和孔太太都喜静,伺候的丫鬟都去廊下歇着,乔兰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又听赵瑀的话杵在门口不敢离开,就是有人想挑事,都无从下手。
仍旧是李诫接她回来。
赵瑀投了孔太太的眼缘,二人的交往逐渐增多,顺带着李诫在孔家门口露脸的机会也多了。
不止门子,连外院管事都认得了这位异常宠妻的同知大人,因李诫没有官架子,又同是奴仆出身,他们之间倒能时不时聊上几句。
只是李诫从没进得了孔家的大门。
偶而遇到孔大儒,人家也没多看他几眼。
李诫本就聪明,来来回回几次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劝道:“瑀儿,刘铭走了,你是不是想请孔大儒到我这里做幕僚?我看还是算了,他这人不耐烦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潘知府请他出仕多少回了,也没见他答应过。”
“谁说我要请他做幕僚?孔先生那么大的名气,就是他肯,我还不敢呢!”赵瑀失笑道,“我是想让你拜他为师。”
“我拜他为师?”李诫彻底懵了,随后苦笑道:“瑀儿,这比请他做幕僚还难,我没正经上过学堂,字都认不全……就是给皇上的密折都是白字连篇,圈圈勾勾一堆——人家肯当我老师?我看纯属做梦,你身子不便,别费那个心了,还是好好养胎要紧!”
“你别急着说不行,我和孔太太聊天,没少提起你在濠州、曹州的事,她好像还挺感兴趣的。而且前几天我说想替你寻个先生,她还说帮我找找。哦,对了,她夸你是个好官。”
李诫挠挠头,“光她说不行啊,要孔大儒说才行。”
赵瑀莞尔一笑,颇有几分自得,“这你就不如我明白了——孔家,是孔太太说了算。”
李诫凑过去,啪滋香了一口,“咱家,也是你说了算!”
第84章
九月季秋,已很有些凉意,风起处,后园子金黄的杨树叶子扑簌簌掉落一地,落叶铺就一条灿烂的地衣,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李诫和赵瑀携手走在林间,暖阳照下来,也是金灿灿的。
今天李诫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京城传来消息,消失已久的秦王终是平安抵京。
替主子保住二爷,不用让主子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他着实高兴。
赵瑀不免有点好奇,低声问他:“到底是不是太子谋害秦王?是不是庄王世子也有份?那日赵瑾得意忘形,漏了口风,我听着心惊肉跳的,天家最忌讳骨肉相残,更忌讳朝臣站队……不想你却卷进这潭浑水里,你可别意气用事,给皇上说些不该说的。”
李诫同样声音很低,“九成九是太子搞的鬼,不过你说得对,主子忌讳这个,所以我给主子的密折中只说是遭水匪抢劫。这纯属主子的家务事,有锦衣卫查,我不会多言,也不插手!”
他想了想又笑,“再说二爷不是个能忍让的,他的手段心计比太子不知厉害多少倍,从小到大,太子就没在二爷手底下占过便宜,二爷吃了这个闷亏,还能不连本带利讨回来?”
赵瑀说:“庄王世子来者不善,你也要多加小心。”
“他?”李诫冷笑道,“当初南花园的事情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说要监管河务的帐,接下来全兖州几十处堤坝要重新加固,大大小小近百处工事,我随便他管,看我不累死他!”
“你有应对之法就好。”赵瑀的心略略放下,“蔓儿的嫁妆已经准备妥当,满满两大车,她的卖身契我也销了,明天就想打发她启程上京。”
“嗯,这是要紧事,再晚没准儿刘铭就要来信催。瑀儿,走了小半个时辰,累不累?回去吧。”
“说来有意思,没怀胎之前我走几步就喘,如今双身子,我倒越走越起劲儿。”赵瑀抚着小腹笑吟吟道,“我猜这孩子定然是个皮实的。”
李诫扶着她,一边走一边说笑,“皮实的淘小子好,皮实的俏丫头更好,还有六个月才能和孩子见面,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他们走到正院门口,忽听一阵高声大笑,那笑声底气十足,直冲云霄,不是周氏又是谁!
赵瑀眼中顿时是止不住的欣喜,一脚跨进院门,“婆母!”
廊下,周氏和蔓儿相对而坐,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闻声望来,周氏立即飞驰而至,拉着赵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我的儿,你可是我李家的大功臣,当初我就说你是宜家宜室的面相,三年抱俩,不成问题。”
赵瑀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挽着周氏的手往正房走,“您一来,我就像吃了定心丸,万事不用愁,也做个甩手掌柜的。”
周氏拍着胸脯道:“你只管安心养胎,院子里有我给你看着,我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谁好谁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蔓儿也和我说了个七七八八,哼,有谁敢这时候给你添堵,我非把她脸给撕了!”
她们娘俩说说笑笑进了屋,蔓儿也跟进去伺候,只有李诫呆在门口,傻傻地半张着嘴——亲娘诶,您每次都要这么神奇地、突然地出现吗?还有,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翌日一早,蔓儿泪水涟涟地登上马车,一路走,一路回头,终是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李诫怕赵瑀看了伤心,只准她送到家门口,饶是这样,赵瑀也是郁郁了一天才慢慢好转。
她不禁对李诫叹道:“自此分别想要再见面,只怕要你做京官儿才可能……你一直外放做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李诫削好梨子递给她,“别急,等我把修堤的事情搞好,主子肯定让我进京述职,那时候不就又能见面了?”
“那你快点修堤,咱们早些回京,半年多了,我也想我母亲,还有玫儿,也不知找到婆家没有。”
“我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岳母乐意不乐意。”
“是哪个?”
李诫正要说话,门帘外的乔兰瓮声瓮气道:“老爷,太太,孔家的帖子。”
孔家给赵瑀下帖子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次也有李诫的份儿。
赵瑀拿着烫金红贴,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沉吟片刻,忽一声娇笑,“有戏!”
李诫也觉得有些意外,目中波光一闪,良久方笑道:“难为瑀儿替我费心费力,这次机会,我定要抓住。哈,就是为了气死那酸儒,我也要拜孔大儒为师!”
他竟还和温钧竹较劲!赵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奈笑笑,有时候男人的心眼也着实够小的。
这日到了孔家,赵瑀仍去了后院的茅屋草舍,李诫去了前院的书房。
孔大儒愿意见李诫一面,其中必有孔太太说和。是以赵瑀见了她,首先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福礼。
孔太太坐在上首没动,坦然受了她这一礼,“怎样,当初我让你修补琴谱的时候,就说过不会亏待了小朋友的。”
“真不知怎么谢您才好。”赵瑀满怀感激道,“我家老爷读书少,一心想寻先生念书,却因濠州田地案他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以至于无人肯教他,他嘴上不说,心里郁闷得紧呢。若孔先生拨冗能指点他一二,当真是三生有幸,就算睡着也要笑醒了。”
“你也别急着谢我,我给你们搭个桥,至于能不能走到桥那头,就要看李大人的本事。”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赵瑀知道孔太太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更不耐烦礼仪往来那一套,所以也不絮絮叨叨说感谢的话,指着墙角的棋盘道:“我新学了一招,不如咱们手谈一局?”
孔太太顿时来了兴趣,神情间跃跃欲试,“来来来,上次你赢了我半子,我复盘几次,终于找到你的漏洞——这次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赵瑀输了两子。
孔太太像个小女孩似地笑起来,“孔老先生亲自陪练,终于是赢了你一把,再来!”
这次是赵瑀胜了。
孔太太还说再来。
直到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洒满斗室,孔太太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二人有赢有输,细算算,赵瑀还是略胜一筹。
“你这位姑娘,模样好,性子柔顺,琴棋书画都很出色,还处处为他着想。也不知李大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讨了你做夫人。”孔太太叹道,“我就喜欢和夫妻感情好的人打交道,像那种貌合神离的、用情不专的人,我是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我的眼睛。”
赵瑀打趣说:“这就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与您、与孔先生,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孔太太忍不住笑起来,“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替李大人说话——咱们去瞅瞅考较得如何了,孔老先生对待学问最是严谨,可别把李大人吓跑喽。”
结果人家二人早去西山赏枫叶去了!
晚饭都没回来吃。
看样子是相谈甚欢,那拜师的事差不多能成!
赵瑀欢天喜地回到家,因心情大好,还对木梨轻轻点头笑了下。
把木梨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暗自琢磨太太是不是要冲我下手了?不行,曹无离的分量太轻,要立住脚,进内院伺候,必须在李家找身份最贵的人给自己撑腰。
正院的门关着,里面的笑声传出来。
木梨认得这声音,是那位爽朗直率的老太太。
她眼珠微转,心里有了主意。没有哪个当婆婆的愿意被儿媳妇压一头,而周老太太无论家世、能力、才学,都无法和太太比。
还有,恩公对太太的敬重明显远超对老太太的恭敬。
挑拨婆媳关系简直不要太容易!
木梨不由开始幻想,赵瑀如何被婆婆揉搓得不成样子,如何的凄惨。
而此刻周氏正端着一碗百合粥,劝赵瑀多吃,“看看你瘦的,就算不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女人这辈子不容易,务必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是周氏亲自下厨做的,赵瑀不忍拂她的意,虽不饿,却也慢慢吃了一碗。
周氏是喜笑颜开,上上下下瞅着赵瑀,目光里尽是慈爱,“我来时和亲家母拍着胸脯保证过得,一定要让你吃得白白胖胖,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哦,孙女更好。我没生养过闺女,心里头可盼这孙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