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过誉了,臣女蒲柳之姿,万当不得此般夸奖。”赵瑀暗恼,干脆说道,“而且臣女自幼秉承规训,所见男子除家中至亲外寥寥无几,什么爱不爱的,臣女可不懂。”
建平公主脸色一变,却又笑了,“好个伶俐的丫头,果真人不可貌相。我与你有缘,看着你就心生喜欢。”
公主府的婢女捧过一个黑漆托盘放在边桌上,是一串红似血的玛瑙手串。
建平招手叫她过来,“送你份见面礼,往后也常来往。等我府上的海棠开了,你可一定要来赏花。”
赵瑀心觉诧异,站着没动。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公主叫你!”老太太轻喝一声,示意下人赶紧“扶”她上前。
建平公主笑着握住赵瑀的手,拿着手串一圈一圈往她手腕上绕,“瞧瞧着小手嫩的,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似的。哎呀,年轻真是好啊,不像我,老喽!”
她的手湿腻寒凉,绵软无力,殷红的长指甲轻轻刮过赵瑀的手背,好像一条蛇,吐着信子攀上了赵瑀的胳膊。
赵瑀浑身一哆嗦,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有赵瑀手上晃动的玛瑙手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赵家人都吓到了,老太太强压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小心窥视着建平的脸色。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建平向后一靠,扬起下巴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王氏想要给女儿求情,刚张口老太太杀人般的眼光就瞪了过来,当下腿脚一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人搀了下去。
除了公主近身伺候的,屋里的人眨眼间退了个干净,赵瑀将手串摘下放了回去。
“你倒痛快,直接拒绝了我的好意。”建平公主嗤笑道,“那我也不必给你留什么面子了,——和李诫的亲事作罢,我就饶你一命!”
“亲事已定,恕难从命。”
直截了当的拒绝很是出乎建平公主的预想,她讶然看了赵瑀一眼,“我可没说顽笑话,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死。你不怕死?”
赵瑀没做声。
建平公主身旁的嬷嬷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哦,你们赵家的规矩是退亲就去死啊!”建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不愿退亲,这样,我保你不死,还给你说件更好的亲事,如何?……你之前是和温家有亲,不然还他家,我让父皇下旨赐婚,他家断不敢抗旨不遵。”
赵瑀终于抬眼看了过来,她语气平静,“公主殿下,我已和李诫定亲!”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明白?我建平的威名,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实话告诉你,那李诫是我看上的人!敢和我抢男人,你活不耐烦了?”
赵瑀腾地红了脸,咬咬嘴唇,挺起胸膛道:“公主此言差矣,他向我提亲时未有婚配,抢男人的话根本站不住脚。且您看上了他,他就是您的了?您可问过他的意愿?如果他也喜欢您,那我二话不说,马上退亲。”
建平哈哈笑道:“滑天下之大稽,一介家奴,我用得着问他?能伺候我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只有欢欢喜喜跪着听命的份儿。哼,还意愿,他什么身份,配有意愿吗?”
她对李诫好像对一件玩物。
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赵瑀的心,她觉得这比羞辱自己更难过、更气恼、更难以忍受。
“慢说他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个冷冰冰的物件,您也不能看上了就据为己有。李诫是奴仆出身,可那又怎么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本事有抱负,为人良善,侠肝义胆,怎么就不配有自己的意愿了?你口口声声说看上他,其实你就是在糟蹋人!你凭什么糟蹋他?凭什么——”
赵瑀涨红着脸,声音嘶哑,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保护的莫名之物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所有人都惊恐着看着赵瑀,屋里如古墓一般死寂。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愤怒地指责她,建平公主先是一愣,接着连声冷笑道:“想不到窝囊废的赵家还出了你这个硬骨头,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来人,让她清醒清醒。”
赵瑀心一惊,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你目中无人,对本公主不敬,本公主要刺瞎你的眼睛,看你还敢不敢再犯!”建平公主起身踱过来,盯着赵瑀,活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儿,“我在这里,赵家救不了你,谁也不能救你。只要你放弃李诫,我就当你冲撞我的事情没发生过。”
赵瑀紧紧攥着拳头,浑身都在抖,她也盯着建平公主,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臣女再说一次,我、赵瑀,绝不会和李诫退亲!”
“你……混账!”建平大怒,厉声喝令,“把她给我绑了!”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被人从外踢开,半扇门轰然倒地,半扇门歪歪扭扭半悬着,十分地可怜。
李诫从外走进来,脸上仍是一贯懒洋洋的笑意,只是他的眸子漆黑幽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公主殿下,您为何要绑下官的未婚妻?”
第13章
一阵略带雨气的风随他顺门而入,吹散了屋内闷沉沉的气氛。
李诫看过来,安抚似的对赵瑀微微点了一下头。
赵瑀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了,长长的睫毛一眨,泪水滚珠似地落下来。她在哭,也在笑,刚才的坚强变作了温柔,浅浅缀在嘴角。
李诫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不太舒服,有点刺痛,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建平公主见不得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咯咯一笑说:“李诫,见了你主子也不知道行礼吗?”
李诫转过脸来,躬身问了安,直起身却说:“下官见公主行礼是应该的。但主子却不能乱叫,您说是么,公主殿下?”
满朝文武的主子只有一个,任凭你公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自称是朝廷命官的主子!
建平公主脸皮一僵,她忘了李诫已不是奴仆,又见他不给面子,一时恼怒道,“怎么你还想参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是另一件事下官却不得不多问几句。”李诫问道,“不知下官的未婚妻犯了什么错,您要绑她?甚至要刺瞎她的眼?朝廷早明令禁止用私刑,再说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又不是你公主府的人,您这么做没有道理!”
建平公主嗤笑道:“你好大胆子,敢质问我?”
“为何不敢?”李诫没有半分畏缩惧怕之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什么。
建平公主直到此时,方看出此人俊美的外表下,是个风骨极硬的角色。
“李诫本事大心也大,是个极其难缠的人,你别看他整日嬉皮笑脸的,他是在装憨!不是哥哥不给你,是你根本驾驭不了他。”
她突然想起晋王的警告,不由犹豫了,却不甘心在人前示弱,遂冷哼一声,“本公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得着向你交代?”
李诫收了笑,霎时间好像换了个人,脸上那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光,沉声说道,“那就是您由着性子胡乱伤人了?既如此,下官就去大理寺问问,我朝有没有律法说,公主可以随便打杀臣妇。如果他们不知道,下官就去宗人府问问庄王爷,如果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他嘴角吊起一笑,“那下官只好当面请教皇上了。公主或许不清楚朝务——外任官员无论大小,离京前都要御前聆听圣训。”
建平公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诫,竟想找父皇告状,父皇岂会为你这个微末小官罚我?真是自不量力,我看你就是找死!”
“公主说错了,找死的不是我,我也死不了——皇上不会为了您砍我的脑袋,那会让下头的官员寒了心。反倒是您,这两天的斋饭还没吃够吗?”
建平公主大惊,“你怎么知道?”
前儿个她进宫给皇后请安,莫名其妙打翻了晋王敬献的小佛像,皇后大怒,罚她跪了两日佛堂,如果不是父皇替她说话,恐怕她现在还在皇后宫里跪着呢。
可是李诫怎么知道?建平狐疑地看着他,突然心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然马上觉得不可能。
“公主也该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形,”李诫口风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按说这话轮不到我说,可您是王爷亲妹子,他着实惦记您,每每为您愁得睡不着觉。我看着实在着急,只好逾越说几句话。”
“公主您能在京城横着走,无非是仰仗皇上的宠爱,可您也要想想,皇上能护您一辈子吗?您的兄弟、侄子,能和皇上一样护着您吗?您在京城都快成所有人的仇敌了,恐怕新君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以平民愤!”
这话明显说中了建平公主的心事,她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说:“没有我,父皇保不住皇位,我是他们的恩人。”
和皇子们讲恩情,那就是找死!李诫心里冷笑,面上叹道,“入夏以来,皇上几次在朝上昏厥,大家嘴上不说,可谁心里不明白……公主有空为难我们,不如多花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建平公主下死眼盯着他,目光意味不明,半晌才笑道:“李诫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有权势,你有才干,不如我们……”
“殿下!”李诫马上打断她的话,“下官的主子只有一个!”
建平公主被他噎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你倒是忠心。”
李诫罕见的正色道:“殿下,烧香要拜对庙门,您有兄弟有侄子,那几位才是正主。”
这话说的相当大胆,建平公主知道他肯定没那么好心替自己谋划,但不可否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她仔细审视他片刻,冷笑道:“有你的,以后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一拂袖子径自去了。
李诫缓缓吐了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赵瑀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道:“这就解决了?”
李诫看她呆呆的样子有点想笑,点头说:“暂时算是。”
赵瑀清澈的眼睛晶莹闪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钦佩,“赵家上下视她为洪水猛兽,惊惧不已。而你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果真厉害!”
她的话让李诫大为受用,哈哈一笑道:“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豁出去和她硬碰硬,闹个鱼死网破。她才犯不着和我这个破罐子碰她那玉瓶儿,不过她也是顾忌晋王爷,你看她只敢找你麻烦,却不大会为难我。”
其实他还给建平公主下了个绊儿:当今还没死呢,他再疼闺女,也不能容忍她掺和进储位之争,哪个当皇帝,还得皇帝说了算。
门口的王氏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下,李诫余光瞥见,止住话头,笑嘻嘻对赵瑀说:“本来是下聘的好日子,差点让那个半老徐娘给搅和了,你先回去歇着,看我怎么让赵家给你出嫁妆!”
赵瑀忙道:“算了,我只愿早点离开这里,旁的事都不在意。”
李诫看看门口,低声说:“别犯傻,干嘛不要?就算你不用,私底下留给你娘不好吗?”
一阵热意涌上来,赵瑀声音有些发闷,“你有心了,多谢……”
赵老太太毕恭毕敬送走了建平公主,刚躺在塌上打算喘口气,管家媳妇孙家的就过来找她。
“老太太,李家姑爷下聘礼,我家那口子请您过去瞧瞧,他有点压不住阵。”
老太太问道:“李家来了几个人?”
“陪着来的是魏府二公子,还有晋王府的袁管家。”
“大老爷快下衙了,叫大公子先去应付一阵子。”老太太实在有点累了。
“可是……”孙家的一脸难色,“李家姑爷要我家那口子拿嫁妆单子出来。”
老太太讶然道,“单子是现成的啊,有什么难办的?”
孙家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看起来快哭了,“老太太,您去看看他们抬来的聘礼,如果咱们还拿以前的嫁妆单子,那就成笑话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水舞靛空 ”的营养液~
第14章
赵老太太是给赵瑀预备了嫁妆的:一对鸳鸯枕、两床合欢被、四套衣物,另有喜盆、镜匣、针线盒,并一些常用器皿等物,杂七杂八,虚虚实实,也凑了十六抬。
她并不认为这幅嫁妆有什么不合适的,折合成银子,也有六七十两,对于平民小户来讲足够体面。
且李诫为仆多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下聘?想让赵家平白补贴他,做梦!
可是看孙家的慌乱焦灼的神色不似作伪,赵老太太不确定了,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东跨院一探究竟。
院子西侧摆着聘礼,老太太目光一扫,不过是些喜饼、喜酒、茶叶、布匹等物,是按寻常人家娶媳妇的规格准备的,也就百十两银子。唯一出彩的是一对大雁,关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来回折腾,给沉寂的小院添了几分活气。
就这么点聘礼也值得大惊小怪?老太太不屑地瞥撇嘴,看向孙家媳妇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孙家的一缩脖子,“屋里面还有东西呢,听我家那口子说可值钱了,好像说是香,对,香!”
老太太问道:“什么香?”
方才孙家的着急报信,她男人的话也没听清楚,发急下更想不起来,支支吾吾说:“什么香来着?……就是那种挺名贵的香。”
老太太心里已认定她胡乱传话,低声喝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碎嘴的婆子,最爱夸大其词无事生非,搅得主子们不得安宁,你们好站干岸看笑话。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家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垂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哼了一声,昂首踏进房门。
靠北墙正中的八仙桌两旁没有坐着人,赵奎、李诫、魏士俊和袁福儿、官媒分坐下首的圈椅上,见她进来,俱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