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小宫女都还小,最矮的那个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恐怕得再将养两年才能勉强看看;中间那个也还小,清秀,但没什么特别的。最大的那个倒是不错,身形长开了,又带着几分孩童的意思,看样子还胆小,睫毛乖乖地垂着,颇有点莲花出水或是梨花泣泪的味道。
能在宫里混这么久,萧贵妃一看就觉得不对,面上却不显,故作生气:“陛下怎么只看着糕点,不看看妾?”
“和几盘子点心置什么气。”李承儆哪儿会不知道萧贵妃的心思,但他乐得和她玩这种游戏,当即收回目光,隔着桌子,伸手去摸萧贵妃的手。
萧贵妃披帛一甩,身子还朝着另一面侧过去。李承儆抓住披帛,顺势一点点摸过去,显然是讨好萧贵妃。
亭子里两人自顾自玩起来,若不是皇帝和贵妃差了二十岁,谢忘之觉得这场面还挺浓情蜜意。没人发话,她不能走,只能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闹了一阵,冯延过来传信,似乎是近来入宫的道长有什么说法,李承儆再安抚萧贵妃几句,起身出去了。
谢忘之以为这总能走了,萧贵妃却慢悠悠地开口:“你们在尚食局,做的是什么?”
第21章 除夕
谢忘之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了。
她没来得及答话,听见楼寒月规规矩矩地说:“回娘娘,奴婢三人是尚食局的宫女,平常做的是备菜、送膳的活。”
萧贵妃“哦”了一声,涂着蔻丹的指尖搭上其中一盘点心,信手拨了两下:“这糕点我瞧着挺好看,你们会做么?”
楼寒月看了一眼,就是碟米锦,蒸时有模具,无非染色时要花点心思,她点点头:“会。”
“都会?”
谢忘之和姚雨盼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应声:“会。”
“那倒好,我还挺喜欢的,漂亮的东西放在眼前,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萧贵妃拈了块米锦,并不吃,像是在欣赏染出来的颜色,“含象殿小厨房里还缺人,你们想不想留下?旁的也不用做,只管做这个就行。”
这话一出,亭子前边站着的三个女孩都愣了,一时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含象殿,萧贵妃,虽然圣宠这玩意来去如风,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至少目前萧贵妃算是独宠,别的妃嫔眼红得滴血都没用。能进含象殿,不求大富大贵,当个小女官绰绰有余,哪怕决心二十岁出宫,届时能带回家的银两也不会少。
不过谢忘之不缺钱,也不求前程,何况在含象殿里得看萧贵妃的脸色过活,她稍作思考,低下头:“谢娘娘。不过奴婢蠢笨,恐怕做不好,不敢进殿碍娘娘的眼。”
“无妨,我瞧着你挺机灵的。”萧贵妃本意就不是为了留谢忘之,乐得放手,“那你就回尚食局,哪天若是想来,托人给我身边的醉春带个话。”
醉春立即上前,温声和谢忘之说:“是我,记得了?”
谢忘之点头:“记得姐姐了。”
“你呢?”萧贵妃再问楼寒月。
“谢娘娘。奴婢手艺欠缺,仪态也学得不好,也怕碍娘娘的眼。”楼寒月说,“若娘娘喜欢米锦,奴婢在尚食局做好,给娘娘送来。”
“含象殿可离得远,女儿家的,少跑些路吧。算了。”萧贵妃的视线落到姚雨盼脸上,“你该不会,也不来吧?”
以姚雨盼的性子,前边两个都说不去,谢忘之觉得她肯定也顺着说,但出乎意料,姚雨盼屈膝行了一礼,笃定地说:“谢娘娘。奴婢愿意。”
谢忘之惊了,本能地看向楼寒月,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这倒好。”萧贵妃像是真的挺开心,捂着下半张脸,笑了一会儿,开口还带着笑意,“那今儿就过来。醉春,你安排着。”
醉春应声,朝着三人笑笑,说话却是对着姚雨盼,牵起她的手,直接把腕上的玉镯褪到她腕上:“走吧,先去收拾东西。”
腕上一沉,姚雨盼扫了一眼,抿抿嘴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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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雨盼的东西不多,除了含象殿那边会备的被褥枕头,零零碎碎的收出来,统共一个小箱子,还没到晚上备膳的时间,她榻上被褥还在,人却到了含象殿。
谢忘之总觉得萧贵妃那边有古怪,但暂且摸不到头绪,楼寒月则是又喜又忧,喜姚雨盼有了条出路,忧今晚的炖鱼怎么吃。她特地去借了个大炉子,一条鱼足有四斤半重,放在锅里满满当当,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但鱼都杀了,不吃也得吃,一炉鱼断断续续,吃了快一个时辰,两个女孩真一口都吃不下了,呵口气都觉得喉咙口反上来一股鱼汤的鲜味儿。
之后收拾炉子、各自洗漱,吹灭蜡烛前楼寒月莫名顿了一下:“忘之,你说雨盼去含象殿了,还会想着我们的吧?”
回谢氏的宅邸可比去含象殿风光,谢忘之设身处地想了想,笃定地说:“会的,我猜她还会回来看我们。”
楼寒月就开心了,凑到蜡烛边上,轻轻一口气,灭了灯。
睡前吃了**的东西,一夜无梦,第二日起来,刚洗漱完,谢忘之和楼寒月就急匆匆地跑去大厨房,赶着去备宴。
除夕宴是一年里难得的大宴,皇帝宴请群臣,这天从寅时起到来年初一的丑时都别想歇着。谢忘之倒还好,女官知道她的来历,她向来只忙前半夜,后半夜趁着宴没散,还能赶着见阿兄和阿耶一面。
今年也是,忙到差不多亥时过半,孙典膳进厨房来拍了谢忘之的肩膀一下。谢忘之会意,跟着孙典膳偷偷溜出去,出了尚食局,再走几步,果真看见宫道上站着个年轻郎君,身姿挺拔,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像。
四面无人,谢忘之也不憋着,小跑过去,直接扑进谢匀之怀里,一把抱住阿兄的腰,脸埋在他怀里:“阿兄。”
“别抱这么紧。”谢匀之心说这可真是甜蜜的痛,拍拍妹妹的肩,“阿兄在呢,跑不掉。”
谢忘之听话地松手,退开几步,吸吸鼻子:“小半年不见,阿兄还好吗?”
“好着呢。若是阿耶不和我提议亲的事儿,我大概能更好。”谢匀之不想提这个,上上下下看看谢忘之,抬手比划两下,顺手摸摸谢忘之的头,“行啊,长高不少。”
“别摸头,会长不高。”谢忘之赶紧把头别开。
“小娘子长这么高干什么?”被谢忘之瞪了一眼,谢匀之赶紧改口,“有的长呢,放心,至少得再长这么一截。”
他在自己下颌往上偏一寸的位置比了比,谢忘之仰头看看,对这个高度还算满意:“算你会说话,不然我打你。”
“怕了你了。”谢匀之随口回复,从袖中摸出个红封递过去,“喏,压岁钱。”
谢忘之一愣:“这还没过子时……”
“我偷跑出来的,今年宫宴上有两个道士,说是要卡着子时正中替陛下贺年,陛下大喜,让我们都留着看,我还得赶回去呢。”谢氏从前朝起就信天师道,谢匀之倒不讨厌,“阿耶和夫人还在宴上,过不来。”
听他提起,谢忘之原本还在笑,笑意顿时收了起来。其实她觉得这两个人不来也挺好,往年见面也只是尴尬,她拿了阿耶给的压岁钱,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空空如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不如现下和谢匀之相处自在。
但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没良心,谢忘之憋了一会儿:“……那真可惜。”
谢匀之一看就知道妹妹言不由衷,不逼她,视线一转:“哟,怎么还有只猫,这猫哪儿来的?”
谢忘之早年老是被谢匀之骗,谢匀之这人张口就来,“天上有会飞的大鱼”“墙头有长了人脸的蛇”,什么话都能随口说出来,她才不信:“你别想骗……”
“……这猫好凶啊!”谢忘之话还没出口,谢匀之先“嘶”了一声。
谢忘之赶紧看过去,在墙头看见一只漆黑的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视线再一转,看见谢匀之脸上一个灰扑扑的梅花印。煤球到底是能扑鸟的野猫,估计是从小爱猫的谢匀之想摸,反倒被煤球拍了一掌。
“阿兄。”谢忘之在心里谢了煤球没用爪子,掏出丝帕递给谢匀之,“擦擦吧,脸上脏了。”
谢匀之还真没见过这么凶的猫,接了帕子,胡乱擦了两下:“还脏吗?”
“不脏了。”
“行,那我回去了。你乖啊,什么时候想回家,给我来个信。”谢匀之转身就走。
“好,阿兄再见。”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平常想着,但等真见面,好像也就这么回事,谢匀之这人还十足欠揍,谢忘之挠挠脸,忽然想到什么,“哎,阿兄,帕子还我!”
“一块帕子都得要回去,怎么这么小气。”谢匀之脚步不停,声音遥遥传来,“归我了。”
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谢忘之惊了,憋了一会儿:“……那你的礼物没有了。”
谢匀之早就走远了,根本听不见,她呼出一口气,向着墙头的煤球伸手。明知道它听不懂,谢忘之还是说:“那你呢?”
“我来找你。”
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煤球显然不会说人话,否则也不至于蹲墙头上乱喵。谢忘之一惊,视线一转,从墙拐角后边走出来个少年,一身青衣,肩前垂着细细的辫子。
长生看着她,状似无意:“刚才那个,是谁?”
“我阿兄啊。”谢忘之莫名其妙,“你怎么也在这儿?”
原来是阿兄,想到先前谢忘之扑过去的那一下,长生觉得可以接受,语气也轻松起来,自然地说:“我没事做,想到是过年,来找你玩。”
“好啊。”从现在到第二日卯时,谢忘之都不用管尚食局的事儿。她在意的事情本就不多,谢匀之解决她压在心里的亲情,轮到长生就是友情,她笑眯眯的,“我们去哪儿玩?”
大明宫里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长生不急着去逛,在袖中摸了摸,居然也摸出个红封,还挺厚,看着里面装的铜钱应该不少。他把红封递过去,含笑说:“拿着吧,压岁钱。”
第22章 荷包
这么大一个红封,谢忘之当然不能收,连忙推回去:“不用啦,我不能收这个。”
“怎么?”
“压岁钱不是长辈给小孩子的吗?我瞧着你年纪也没多大,和我差得不多,还不算大人,我怎么能收你的钱?”谢忘之想了想,抬手摸摸发上的珍珠,“何况我先前已经收了很多东西了,喏,这个就是。”
她特意稍稍偏过头,微侧着脸,让长生能看清她发上的装饰。这年纪的小宫女梳丫髻,平常发饰都得按宫规戴,一两支花钗了事,过年时倒可以随意些,想戴些艳丽的也行。长生来尚食局时,一路上看见不少小宫女,头上戴着整朵的绢花,颜色相当亮眼。
但谢忘之不,她头上的发饰还是那么素,只把一侧的花钗换成了长生送的钗子,漆黑的发间小小一粒珍珠,不留神都发现不了。
“怎么想着戴这个?”长生觉得好笑,“成色不好,太素了些。”
“因为我喜欢呀。”谢忘之浑不在意,随手把珍珠钗往头发里压了压,一本正经,“贵重的不是礼物,是心意。我喜欢,觉得好看,那它就是最好的,我戴着正好。”
长生笑了一下,看谢忘之言之凿凿,点点头,晃了晃手上的红封:“真不要?”
“真不要。”
“……那算了。”本来就是铜钱,看着满满当当,加在一起还不到一钱银子,求个吉利而已,长生也不强求,收回红封。
谢忘之却从袖中掏出个荷包,两手捧着,端端正正地递过去:“这个给你,算是贺礼。”
果真如长生先前所说,荷包上绣了个猫头,黑漆漆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煤球。猫头边上绣了几丛深青色的草叶,纤细修长,绣着大概还挺费劲。
这么一个荷包,几天之内要拿出来,长生猜应该不容易:“绣了多久?”
“我是在闲时绣的,有空就绣几针,没仔细算过。”谢忘之没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以为他是觉得不好,抿抿嘴唇,压住心里蓦然涌起的难过,“不喜欢吗?我绣工不太好,当年请来绣坊的娘子,我没认真……”
“我喜欢。”长生打断她,从她手里拿了荷包,直接挂在腰带上,指尖抚了抚,“很喜欢。”
都能利落地挂上,那就是真喜欢,谢忘之立即忘了刚才的那一点别扭,欣喜起来:“这回太着急了,绣得不好,不精细。等来年开春,不忙的时候,我重新给你绣一个,多花点时间,比这个好看。”
“不必。你自己说的,心意难得,这样就好,我很喜欢。”长生垂眼,指腹抚过起伏的纹样,忽然想到什么,“绣这荷包时,你会扎着手吗?”
绣东西总有失手的时候,一个不慎就能扎着,一针两针的也没什么,谢忘之点头:“怎么问这个?”
“我阿娘以前总是扎着手。”长生说,“她是鲜卑人,只会缝缝补补,不会刺绣。那时我的兄弟姐妹身上都挂着荷包香囊什么的,刺着纹样,我阿娘怕我被看不起,也给我绣。”
谢忘之直觉这故事挺悲伤,吞咽一下,尽可能轻松地说:“这么说来,你阿娘真的待你很好。她给你绣了什么?”
“嗯,她待我很好。”回想起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长生反倒能笑一下,可惜之后的事还是那样,摸不到一点欢愉,“她扎得满手都是洞,还是绣得不好。但我喜欢的,带着那个香囊出去,在院子里遇到了阿兄。”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