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醉折枝
时间:2019-12-11 10:23:40

  “我阿兄身上带的香囊是绣娘绣的,很漂亮,他就嘲笑我,笑我和我阿娘一样。”当时的话挺难听,长生却很平静,淡淡地复述,“他说我和我阿娘,天生的穷酸命,捡着灰还当宝。”
  谢忘之一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长这么大,她没缺过什么东西,故而格外珍惜旁人送的礼物,总觉得珍宝易得心意难求,何况那是阿娘亲手绣的香囊,哪怕绣得不好,那也是出自阿娘的手,一针针都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她想长生是很珍惜的,应当也是真的喜欢。小孩子总是容易满足,或许长生拿到的时候会开心得不得了,他阿娘则会亲亲他的脸。
  可是在他阿兄口中,那个香囊不值一提,仅仅因为绣得不是那么好,顺带还要踩一脚长生的血统。
  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谢忘之忍住突如其来的泪意,抬头看着长生,定定地说:“把这个事情忘记吧,不要记得你阿兄,他是坏人。以后我给你绣,若是他再说绣得不好,那你和我说,我叫我阿兄去打他。”
  本来挺难过一个事情,听她一本正经地这么说,长生反倒被逗笑了。时过境迁,他其实不怎么难过:“无妨,横竖我们都不会再见着他了。你还没回答呢,你扎过手吗?”
  “扎过呀。”谢忘之以为长生的意思是他入宫当内侍,和家里断了联系,故而不会再见到那位阿兄,她没多想,把手伸给长生看,“就这儿,因为要抵着,不留神就容易扎到。”
  自从上回拨了炭,屋里能再暖融融的,谢忘之手上冻出的红痕也好了,肌肤白皙,骨节莹润,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让人想试着牵一下。若说哪儿不好,那就是食指侧面,不太明显,隐约看得出针眼,估计是新鲜的,还没来得及褪。
  长生盯着那只手,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指尖摸上几个针眼。
  这一下很轻,其实不算什么,双方却都震了一下。
  谢忘之扎着的地方是左手,食指用得少,又是侧面,肌肤格外细腻;长生用的却是右手,他常年要写字,指腹有薄薄的茧,看不出来,摸着却很清晰。这么一摸,碰到时感觉格外清晰,不像是指尖相触,倒像是直接在心尖上抚了一下。
  谢忘之呼吸一窒,面上迅速红起来,心跳都有点乱。她觉得莫名其妙,让人摸一下手而已,何况还是伤着的地方,本来有千千万的方法解释,脑子里却乱七八糟,一句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定定地看着长生。
  长生也没多好,他混混沌沌,都没想明白刚才为什么伸手。虽然没碰过女孩的手,但也不至于这么僵,脑壳像是被人按住,用榔头敲了十来下,晕晕乎乎,只感觉到脸上发烫。
  憋了一会儿,长生先开口,状似无意地收手:“失礼了。还疼吗?”
  “都这么久了,怎么会疼?”谢忘之松了口气,也收手,尴尬地背在身后,清清嗓子,“唔,不是说要去玩吗,去哪儿?”
  “我带你去。”虽然不是这个时间,但总比僵着好,长生咳了一声,“走吧,我们去看烟花。”
  一走动起来,不是面对面,谢忘之觉得好些,点点头,跟着长生走。她没敢再看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裙摆下的绣鞋,也就没发现少年眼尾染着的淡红。
  今晚夜色很好,白日里是个大晴天,夜里的天就是深深的靛青色,像是块幕布,拢着漫天星辰。长生抬高视线,看着这块天,忽然想起太液池。
  他和谢忘之的确不会再见到那个排行第三的阿兄了,因为早在七年前,三皇子就溺毙在太液池里。
  宫里捧上踩下是常态,那会儿长生的阿娘早已失宠,常常连份例都要被克扣,反正李承儆和死了没两样,孤儿寡母,能到哪儿诉苦?而长生眼睛里的碎金已经显出来,长发漆黑肤色苍白,显得有些怪异,成了皇子公主逗趣的对象。
  三皇子由楚芳仪所生,虽然楚芳仪早就不得宠了,但一个十岁的皇子,但凡生母出身好点,在宫里就能横着走。他玩厌了蟋蟀鸟雀,就把心思打到长生身上,又怕宫人回头告诉李承儆或者楚芳仪,偷偷避开宫人,挑了临近黄昏时,把长生骗去太液池边偏僻的地方。
  他想把长生溺死在太液池里,没想到太液池边苔藓没去干净,一脚打滑,自己反倒落水。三皇子原本水性不错,但一落水,心慌意乱,没能攀住岸边,反而往下沉,拼命扑腾也只呛进去几口水。
  长生那时就站在太液池边,他知道他该立即大声喊,或许有宫人路过能听见,这样三皇子能活。但他喊不出口,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在他耳边低语。
  ——让他死。
  长生终究没喊出声,沉默地看着同父异母的兄长一点点沉入水中。太液池太深了,十岁的孩子沉下去,涟漪渐渐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水平如镜,碧空如洗,天空倒映在太液池的水里,水面上浮着流云,蜻蜓点在池上,倏忽远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谢忘之还是没敢看身边的少年,但她觉得这样不行,迟疑良久,偷瞄了长生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嗯,长生……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长生笑笑,“我在想,烟花什么时候会起来。”
 
 
第23章 烟花
  谢忘之知道长生要带她看烟花,却没想到是要去宫墙上看,且长生还真敢带她爬宫墙。幸好这时间守宫墙的人都下来吃饭,长生挑的那处宫墙也偏,修着墙梯,谢忘之撩起裙摆,勉强还能爬上去。
  平常一日里不知道要看见宫墙几回,等真的爬上去,夜风拂面,才知道感觉不一样。这是她第一回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大明宫地势高,谢忘之又在宫墙上,极目远眺,能俯瞰整个长安城。
  她在视野里规划,一条条大道划分,从丹凤街到朱雀大街,东市西市今夜闭门,谢忘之越过一个个坊,看见星星点点的灯。那些灯亮在一家家一户户的门口或是窗里,汇成长河,蜿蜒流淌在长安城里,像是天河落入人间。
  “真美。”谢忘之喃喃,“站在这里,就像变成鸟一样,飞在长安城的天上。”
  “对,像鸟一样。”长生说,“我以前爬上来,也觉得站在这儿就能变成鸟,风吹过来很舒服。”
  腊月里的夜风当然冷,但刚刚爬了这么多阶墙梯,鼻尖都渗出细细的汗来,吹着反倒觉得无比舒服。谢忘之没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长生迎风站着,身姿挺拔,夜风吹起他的发梢,细细的辫梢拂过肩头。他俯瞰着整个长安城,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万家灯火落在他眼里,比不上深处揉着的那一把碎金。
  “……真美。”谢忘之说。
  长生以为她还在感慨长安城,自然地转过头:“对了,等会儿到了子时,烟花起来,你还能朝着宫墙底下喊。”
  谢忘之一愣:“喊?”
  “对,就是往下,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这样不好吧?”谢忘之想象一下,觉得挺怪异,“太大声了,会吵着人的。”
  “不会。这地方高,传令都要用火,喊什么都听不见的。”长生说,“而且等会儿烟花很响,就算我站在你身边,也听不见。”
  谢忘之还是觉得古怪,摇摇头:“算了吧。”
  长生不强求,深吸一口气,对着夜风里的长安城喊话,年年都是这句,他非常自然:“我不想在宫里——我想去外边!外边——”
  这么看,他实在是一条好汉,说到做到,谢忘之惊了,茫然地看着他:“你……”
  “除了你,没人听见。”长生毫不在意。
  谢忘之看看底下的灯火,再看看四面空荡的高天,宫人们在更远的地方,守宫墙的人都不在。好像确实除了她,没人听得见,没人知道长生埋藏在心里的东西。
  她忽然有点心痒:“那……那我试试?”
  “好啊。”长生没意见,“你想说什么?”
  谢忘之看看底下,迟疑着,舌头都有点不灵活:“我……我想吃过门香!”
  这声只比她平常说话略响了点,远远算不上“喊”,但能走出一步也是好的,长生笑笑:“过门香?”
  谢忘之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要用的肉样数太多……宫里平常轮不到我们吃……我挺喜欢的。”
  想吃个什么而已,长生不嘲笑她:“等会儿可以再大声点。”
  话音刚落,像是应和他的话,今晚第一支烟花窜上天空,在天幕上炸成绚烂的花,瞬间开到极致又瞬间凋零,每片花瓣都变成坠落的星辰。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各色的烟花直上云霄,天幕被染成不同的颜色。
  宫墙巍峨,天空高旷,这是谢忘之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烟花,她听见耳边烟花炸开的声音,看见漫天星辰坠落,守在大道上的孩童欢呼雀跃。
  她愣愣地看着烟花,无端地想要落泪。
  “长生,长生!”谢忘之忍住眼泪,扭头去叫身边的少年,开口时感觉夜风吹过唇齿,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长生当然也听不见,他也在看烟花,眼瞳里是无数星辰。
  谢忘之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学着长生先前的样子,冲着底下喊:“我想吃过门香!要新炸的——”
  这一声用了挺多力气,但她耳边依旧只有烟花炸开的声音,她觉得嗓子发麻,却一点都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偷偷看了长生一眼,他显然也听不见,甚至不知道她在喊。
  谢忘之放下心,迎着夜风,继续喊。
  “我讨厌太子妃——”
  “我不想再去送膳了!我——只想做点心——”
  “我——不想——回家——”
  有的没的瞎喊了一气,谢忘之舒服了,虽然一句都听不到。喊话太费嗓子,她有点累,微微喘着气,稍侧过身,遥遥看着长生。
  长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稍远处,像是把地方腾出来,留给谢忘之,让她能随心所欲。他站在宫墙上,高高的宫墙分割天地,天上烟花,人间灯火,他像是既归属于天又归属于地,又像是哪儿都不属于。
  谢忘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声开口,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震颤,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想……我想让这个人开心。”
  一大捧烟花在她身后骤然炸开,女孩身披星光,眼瞳里倒映出眼前的少年。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刹那间虔诚如同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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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烟花时很开心,喊话也开心,等回尚食局,谢忘之就觉得不对了。毕竟来回这么长一条路,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嗓子还疼,谢忘之和长生道完别,拖着腿回屋,想给自己倒杯温水缓缓。
  屋里没点灯,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点亮蜡烛。灯刚亮起来,她发现另一面的榻边有个人影,一惊,过了会儿才看清是姚雨盼。
  “雨盼?”壶里的水还温着,谢忘之翻出蜂蜜拌匀,“你怎么回来了?”
  姚雨盼看着谢忘之喝温水,顿了顿才答:“……没什么。”
  温水入喉,谢忘之觉得舒服点,扭头看看姚雨盼,发现她面色煞白,略有些紧张:“雨盼,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含象殿遇见什么了吗?”
  她拖着腿走过去,姚雨盼反倒惊慌起来,视线游移:“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就是……过年了,回来看看你和寒月。”
  “寒月不在,她会做酸汤,酒后喝正好,这会儿肯定很多贵人催,恐怕得再过小半个时辰才回来。”谢忘之犹疑片刻,不逼姚雨盼,“你呢,在含象殿好不好?”
  “……都好。”姚雨盼吞咽一下,看着面前的女孩,“忘之,我刚刚看见,有人和你一起回来的。他……是谁?”
 
 
第24章 问名
  姚雨盼一直觉得,她实在是没什么用。
  她是长安城外的农家女,靠天吃饭,难免有时吃不饱穿不暖,但总也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脸色过活。宫里的日子哪儿有那么好混,但凡在外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意入宫去伺候人。
  然而阿娘病重,医馆收的诊金倒是不多,但开的药一副比一副贵。要治,那就得拿出银子来;不治,那就是眼睁睁看着阿娘死。
  恰好那时候开春,正是小宫女进宫的时候,姚雨盼想想病榻上的阿娘,再想想家里等着吃饭的弟弟妹妹,心一横,混了进去。她样子端正,人也听话,没被筛下去,还拿了银子回家,从此进了宫门,再没有见过家人。
  她在家时帮不上什么忙,在宫里也是一样。姚雨盼也想过往上爬,夜里缩在被子里偷偷摸摸,想着若是能当上女官,寄回家去的银子能多几钱,但她毕竟农家出身,前十几年都在田间地头,闷头干活她会,真要和人打交道,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宫里的日子真的这么难过,别人是“过”,她是“挨”。
  然而,机缘巧合,她见到了清思殿的七殿下,姿容冷丽的美人,不笑时像是尊玉雕。从他手里接过玉坠时,姚雨盼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隔着什么,摸了摸这辈子不敢奢求的东西。
  她不是喜欢七殿下,她知道自己农家出身,一个小宫女而已,配不上他。但她心里也藏着一点隐秘的心思,她想再见见七殿下,想和他说话,哪怕一句也可以。
  可是她不敢。姚雨盼只敢在被子里回忆,咀嚼着宫里唯一的一点欢喜,但是与此同时,谢忘之坦坦荡荡混不在意,说做粥就做粥,都没和她们商量,直接把粥送了出去。
  姚雨盼想,她有一点嫉妒谢忘之了。但这不是谢忘之的错,是她自己的错,石曼晴前车之鉴,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变成石曼晴那样的人,所以萧贵妃递话时她忍着恐惧答应,搬出尚食局。
  含象殿和尚食局不一样,萧贵妃精致雍容,含象殿也是如此,每个人看着都对姚雨盼很好,但笑都不是真的,像是个化在脸上卸不掉的妆。今晚萧贵妃照例去陪皇帝,含象殿里管得不严,姚雨盼偷偷跑回尚食局,在屋子里缩着,才觉得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她没敢点灯,缩在榻上,偷偷透过窗看外边宫人来来往往。然后,她无意间看见了谢忘之,还有她身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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