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范阳到魏州、汴州, 再到荥阳, 接连城破,叛军用马蹄踏过去,男子充军女子为奴,说是生灵涂炭都不为过。到这个地步,最好的结果是至少能守住长安城,倾尽所有平叛,也得落得个民生凋敝;最差就是江山易主,李氏天下亡在李承儆手里,李齐慎也别想讨着好,毕竟是正儿八经李姓皇帝的直系,八成是砍头祭旗的命。
然而前一个月,李承儆放任各地节度使自行抵抗,拥着萧贵妃,睡在服食丹药后飘飘欲仙的幻梦里,听不见城破时万千哀哭,也看不见城墙下累累白骨。
但这些话李齐慎不会和谢忘之说,不是觉得她不懂或是看不起女子,只是觉得没必要,反正无法改变,不必再让她担心。所以他说得很轻松,拈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说完还顺手拍拍膝上沾到的猫毛,“我这么说,能听明白吗?”
“能。”他故意说得浅显,谢忘之当然能懂,问了最要紧的问题,“那……叛乱能平息吗?”
过了荥阳就该去洛阳,再之后则是潼关,潼关一破,长安城就是块孤零零且毫无遮蔽的肉,全看康烈这头虎狼什么时候想过来叼。但李齐慎舔舔犬齿尖,再度撒谎:“或许能吧。昭义节度使有勇有谋,又还年轻,或许能把叛军截在到洛阳城前。”
谢忘之没怎么接触过政事,不认识昭义节度使,看了李齐慎一会儿,点点头:“哦……”
“也没什么,都是命数。”李齐慎宽慰她一句,换了话题,面上浮出轻松的笑,好像真是为这事儿苦恼,“真是晦气,大过年的遇上这事,我本来还想着正月底到你家来提亲。”
刚过上元节,离月底也就十来天,这几天宣政殿里忙得焦头烂额,谢忘之趁着阿耶和阿兄无暇顾及自己,这才偷偷跑来郡王府见李齐慎。她本意是想问问局势,纯粹为了家国天下,李齐慎却话锋一转,把谈论的事儿缩回了两人之间。
谢忘之来不及招架,抿抿嘴唇:“你……怎么提这个呀。”
“怎么不能提?我这么喜欢你,你也应当有点儿喜欢我,难道我们要一直不明不白,连个名分都没有?”李齐慎是真心,奈何风雨飘摇,这些话都没了意思,他什么都给不出,什么都许诺不了,分明是倾诉衷肠,硬生生让他说出点调笑的味道。
他果真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看向谢忘之,佯装出发愁的模样,“但我什么都没有,若是去你家提亲,只能让你做个郡王妃,你阿耶或是阿兄,会不会命人拿扫帚把我赶出去?”
“……谁敢?!”谢忘之最先的反应就是这么一句,眉头紧皱,语气硬起来,真有几分世家贵女该有的威仪。但她瞥见身旁郎君似笑非笑的样子,瞬间明了是被耍了,又有些微微的恼,别过头,“……别说这种话。嫁人是我的事情,不是长安谢氏的事情,我从未想过借着家里的势欺压他人,也没想过攀附谁,若是我阿耶真要让人动手,那不如把我一同把我赶出去。”
虽然故意没看李齐慎,她说得却很认真,定定地看着庭院里随风摇曳的枯枝,浓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眼瞳里蓄着两弯天光。说到后边,她甚至会抿一下嘴唇,语速也慢下来,确实是仔细想过的,不至于一时兴起而将来又后悔。
这模样认真,勾得李齐慎骨子里那点恶意蠢蠢欲动,他本该继续开玩笑,甚至可以问谢忘之,若是真被一同赶出去该怎么办,反正她总能给出他爱听的回答,且还是出自真心。
但他忽然觉得没意思,只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谢忘之的发顶,语气轻松:“好啊。那你只能跟我在一起,到死都得和我合葬。”
谢忘之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所以才迟迟不去。”李齐慎轻叹一声,收手,“还是再等等吧。”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等等”是多久,或许等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丢了,但谢忘之不知道,只以为是承诺。她心定下三分,转过头,在李齐慎的视线下抬手,缓缓把袖子往上推了一寸,露出纤细的手腕,腕上套着一只金镯,吐谷浑的飞鸟绕腕而飞。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给。”谢忘之顿了顿,认真的说,“这是聘礼,你自己说的,不能不作数。”
李齐慎微微一怔,旋即笑起来,清清浅浅,浅琥珀色的眼睛浸在阳光里,像是注入一池滚烫的熔金。他忽然靠近谢忘之,单手往她身侧一压,两人本来并肩坐在屋外的榻上,这么一来,谢忘之整个人就半被框进他怀里,乍一看还以为是耳鬓厮磨。
熏在衣领上的香气拂面而来,谢忘之心头一颤:“你……”
“自然作数。”顶着女孩诧异又羞恼的视线,李齐慎缓缓低头,在她腕间的金镯上落下一吻,一触即分。他抬眼,注视着谢忘之,“聘礼随身戴着,看来谢娘子是真想嫁给我。”
明明是吻在镯子上,李齐慎还特地控制了低头的幅度,耳侧留出的发丝都没扫到谢忘之,她却莫名地觉得燥热,好像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到了自己脸上。她吞咽一口,忽然往后仰,拉开距离,伸出一只手想格开李齐慎。
别说她没什么力气,就算有,让她打一下也无所谓,李齐慎觉得好玩,任由谢忘之在身边扑腾,顺手去抓她的手臂。
一个格,一个抓,两人闹了一会儿,谢忘之玩累了,双手规矩地放回膝上。她平复一会儿呼吸,忽然轻轻地叫身边的郎君:“长生。”
“嗯?”好久没让她这么叫过,李齐慎还挺怀念,含笑回应。
“我问你,你不要瞒我。”谢忘之转头,视线落到他身上,“叛乱真能平息吗?”
“……怎么又问一遍?”李齐慎一顿,旋即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你才十八岁,生日又小,怎么记性差成这样?”
谢忘之深深地看着他,吸了口气:“长生,你不信命的。”
李齐慎确实不信,要是信这个,早在慕容飞雀死时他就该跳下城墙跟着去,再不济也得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在阿耶和阿兄手下讨生活。但他不信,他只信自己,所以干得出当庭嘲讽父亲的事,也敢纵马单弓深入狼群。
但提到叛乱时,他居然用了“命数”这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词。
李齐慎万万没想到他是在这地方露出的马脚,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难得苦笑一下。他抬手,在女孩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弹出不轻不重的一声:“是啊,我不信。但总是真话难听,你要听吗?”
谢忘之被那个脑瓜崩弹得脑门微痛,不由抬手捂住,这一捂,不仅滑稽,人都像是小了几岁。但她点头时眼神又是认真的:“当然。”
“好。”李齐慎笑笑,“那就从头说起吧。”
谢忘之应声。
“其实早晚有这一天的,只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也没想到我阿耶居然真有这个本事装作不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各地节度使能各自征兵,也不该给他们那么大的兵权,土地割据,拥兵自重也不足为奇。”李齐慎斟酌着该怎么说,“我阿耶这人实在不怎么通政事,偏偏要以为自己很通,大概少时在太傅那儿学过‘制衡’,就真想玩这一手。他给节度使兵权,想让节度使互相牵制,又想让朝中的世家和朝外的节度使互搏,还得再给宦官放权。至于康烈,不过是他挑出来的一只狗,故而给那么多的权。”
“想得挺好,可他没这个本事,到现在就是一团糟,世家、宦官、节度使互相厮杀,他这个皇帝反倒没人搭理。康烈还一口咬了回来。”李齐慎觉得李承儆是咎由自取,也不在乎江山跟谁姓,但到底涉及天下万民,他骨子里终归还是有些想担的责任,“宫外乱糟糟,宫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宠爱萧贵妃,还有个安光行,兰陵萧氏和安家多跋扈,萧贵妃和太子妃一个月的脂粉钱就是几千金。可一场大旱,衢州人食人,这会儿长安城外还有不少冻死的人。”
他轻缓地呼出一口气,做了个总结,“没有哪朝哪代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如今大梁终于蛀空,就等着这座屋子塌了。”
第94章 易守
他说的事, 谢忘之大概知道一半,少时在大明宫里也不是没背地里偷偷骂过李承儆,却没想到这个皇帝能荒唐到这个地步。谢忘之一时没缓过来,沉默着换了几口气,才抬眼看李齐慎:“那现在,局势如何?”
“不如何。当时康烈刚领着叛军过来, 长安城里没反应,各地节度使自然互相推诿, 都想着作壁上观,好捡个渔翁之利。可惜姓康的就这么厉害,等其他节度使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话匣子都打开了,李齐慎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直截了当, “现在叛军大概快到洛阳,全看昭义节度使能不能拦下,若是拦下, 和叛军后方的节度使包抄, 或许能赢。”
听起来是还有几分胜算,谢忘之一口气还没松完,看看李齐慎的模样,又觉得不对:“为什么皱眉?是胜算不高吗?”
“我怕昭义节度使会降。”
谢忘之惊了:“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家国大义, 不是你想的那么重要。”李齐慎挺有耐心, 顿了顿,等谢忘之消化完这句话,才接着说,“生死之间,人总会为了自己,愿为了天下牺牲,自然是壮士;但若不愿意,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谢忘之抿抿嘴唇,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但她接受不了,就是别扭:“话虽如此,难道天下大义,就不重要吗?若是降,放任叛军过来,岂不是生灵涂炭?”
“康烈刚起兵,最先攻的就是平卢和河东,平卢节度使拼死抵抗,最终殉国,河东节度使却是一看局势不对,立即降了。”李齐慎摇摇头,“平卢节度使誓死守城,真勇士也,然而他没能赢,诸城惨遭屠戮,河东诸城却保住了,至少叛军没大肆当街杀人。”
谢忘之眼瞳一缩:“可是……”
“但我也没说河东节度使就是对的。若是拼死一搏,或许能赢呢?河东柳氏擅冶炼锻造,南叶北柳,天下兵器一半出自柳氏,这么一来,反倒直接把兵武库拱手送给了康烈。”李齐慎笑笑,示意谢忘之听下去,“我不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选,我也不是平卢节度使。大敌当前,局势紧迫,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没什么可说的。”
“……是这个道理。”听见的消息太多,谢忘之脑子开始发昏,短短几句话,李齐慎好像给她这么多年固守的东西敲开了几丝裂缝。她吞咽一下,“那天策军呢?我先前听我阿兄说,正在往长安城赶。”
“且战且退罢了,平白消耗战力,恐怕也不会很好。”李齐慎猜出李承儆是调天策军来充当护卫,当了十六年皇帝,李承儆最爱的永远是自己和身下的皇座,哪里会管沿途将士的死活。他闭了闭眼,给天策军说了最好的结果,“大概折损一些,到长安城时,还能做最后守城的战力。”
到这里,能说的都说了,别的阴谋阳谋和勾心斗角太复杂,李齐慎不敢断言,背后的东西也太血腥,不好和谢忘之再深入,他尽可能轻松地说,“就这么多,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谢忘之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出口成了一声叹息。
她不开口,李齐慎也不多说,耐心地等她想明白。
郡王府本就没几个人,仆役也不会冒出来打扰,院子里就他们俩,一沉默,风声清晰起来,簌簌地吹过枯枝,抖落上边积起的白霜,看着都觉得寒凉。
谢忘之盯着一簇霜花坠落,沉默片刻,扭头问李齐慎:“那我再问你……若是、若是没能平乱,你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再不愿承认,我也流着陇西李氏的血,死也要死在长安。”这点李齐慎早就想清楚了,少时因为身上这一半血纠结,恨不够光明澄澈,如今倒是坦然,往上数几代,有李承儆这样不能成事的,也有勤勤恳恳的,他没什么可厌弃的,而且投胎这回事也没得选。
他姑且还能笑笑,一笑就又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若是运气好,能平叛,那我到时就真去你家提……”
“……不许说!”谢忘之忽然开口,急急地打断。
李齐慎一愣:“怎么,这是不愿意?”
“……不。不是。”谢忘之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下去,“这话不能乱许诺。我以前读传奇,情势危急时,但凡说这话的,没几个有好下场。”
“原来你信这个。”李齐慎倒不在意,又笑笑,“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虽然同在安兴坊,谢忘之也不是两条腿走到郡王府的,自然坐的是马车。这会儿马车就停在外边,李齐慎说的送,也就只是送到门口,看着谢忘之上马车。
往常也是这个流程,谢忘之不是那种娇柔的性子,不会扭扭捏捏,反正今日一别明朝再见,惺惺然作难舍难分态才是矫情。但刚听完李齐慎说的话,心下苍凉,难免有点舍不得,好像跨出这个门,身侧的郎君就会化作梦幻泡影。
快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轻声叫他:“……长生。”
“怎么,舍不得我?”李齐慎风轻云淡,“我在这儿呢,又跑不掉,明日再来就是。”
谢忘之无法反驳,她怕的就是这个“明日”会突然消失,但她不能说,只能朝着李齐慎笑笑,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转头。
还没迈步,袖口忽然一紧,谢忘之脚步一顿。
下一瞬袖上的力度更大,她整个人被拽了转了半圈,拉她的人顺势向着她俯身,极轻地吻在她额头上,浓密的睫毛随之垂落,遮住眼睛里的千山万水。这一吻极尽缠绵又极尽冷淡,没有任何暗示,像是信徒虔诚地触碰神明,刹那仿佛永恒。
谢忘之愣住了。
李齐慎退开两步,再度睁开眼睛,神色平静,眼瞳深处却藏着些许悲戚,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只笑笑:“行啦,回去吧。我总在这里的。”
“……好。”谢忘之心头震颤,最终说出的却只有这么一个字。
等李齐慎松手,她迅速出门,坐上马车,否则她怕会忍不住死死地抱住他。马车辘辘远去,谢忘之听着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缓缓闭上眼睛,许了今年第一个愿。